数日后,宫正黎伯也回到了曲阜城,风尘仆仆。
身揣着国君遇刺身亡如此重量级的消息,黎伯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进城就奔向公子翚府邸。
这倒并非是黎伯偏心于公子翚,只是因为其身任百官之首——大宰一职,且又深得鲁桓公信任,黎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认为此时的公子翚仍可以代表鲁国朝堂,所以一应政事理当先与其商讨。
大宰与宫正,一个执掌外政,一个总领内事。公子翚平素待黎伯,也是十分客气。今日见他一人匆忙还都,且如此狼狈,立下便意识到情况不妙。
但实在没想到情况竟然不妙至此。
听完黎伯的述说,公子翚顿有五雷轰顶之感。“宫正稍后,老夫……”他掩面,深吐了一口气,“暂离片刻。”
等到回来的时候,黎伯注意到,公子翚眼睛发红,显然是刚哭过一场。
“兹事体大,老夫刚吩咐他们重新布置了城防,以免有乱。”
“大宰辛劳了。”
“宫正大人继续吧。”
黎伯讲述的期间,公子翚不断提问,大有把黎伯记忆里的那些细节全都掏空了才罢休的欲望。有些问题,黎伯答得出;有些问题,黎伯自己也印象模糊,或是根本不知情,公子翚便会提出自己的猜测与解释。
黎伯不知道的是,当自己因为信任,把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儿全都吐露给公子翚的时候,他们所处的正寝之外,忽然多了一人——小史角黩,正握着竹简奋笔疾书。
当讲至鲁桓公死亡的惨状,黎伯已不能自抑,哽咽到说不出话来,这既是出于主仆情分,亦有大树将折、顿失所依之忧惧。
公子翚与黎伯身在相似的地位,同样能理解到黎伯的心境,一朝君王一朝臣,新君上位,必定会提拔一批新的心腹,而自己掌权多年,得罪的同僚不计其数,落下的把柄也不计其数。
最怕新人翻旧账。
见黎伯此状,公子翚亦情难自禁,扶着墙慢慢跪下去,半身扑倒在地:“君上……臣恨不能将凶手碎尸万段啊君上。”
若没有鲁桓公,哪有他此时的位极人臣?
若没有鲁桓公,他岂能稳居高位十余年?
这么多年来,鲁桓公既是念着他当初扶立的功劳,又是念在叔侄情谊,对公子翚格外器重,甚至是偏袒,引得百官侧目。
而这样一个正值盛年、如日中天的雄主,尚未来得及安排身后事,说薨就薨了。
孤弱无依的幼子,不安于室的少妻,心中惶惶的重臣,原本和睦相处多年,相安无事。可就如一艘船沉湖,没了依托,船上的众人,都不得不各自为自己,重新盘算了。
*
公子翚是在自己的哭声中想清楚的。
解决矛盾的根源,甚难;解决矛盾的末端,甚险。
但他公子翚能走到今日,从来靠的是铤而走险。
唯有走常人不敢走的路,才坐得上常人无法企及的高位。
既然已获罪于太子,与其绕道百里去曲遂逼几个遂士翻供,不如在曲阜就地把苗头掐灭。
“来人!”送走了黎伯后,公子翚在正寝中独处了片刻,忽然高声唤人。
家仆闻声进屋:“家主,有何吩咐?”
“去把家宰追回来。”
“是。”
“还有,准备一下,老夫要去一趟不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