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太阳神阿蒙——拉金色的光辉染透了庄严雄伟的孟菲斯城,无数片花瓣裹着尼罗河薄薄的水气,飘落在皇宫前的广场上,随着女祭司清脆的手鼓,欢呼声如浪涛般翻涌,奈芙瑞斯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灼热的海洋。
“卡美斯法老凯旋归来!”
人民的欢呼淹没了奈芙瑞斯,紧贴她站着的雅赫摩斯深吸一口气,揪住她裙摆的小手微微发颤,大臣侍女们屏住呼吸,焦灼不安地盯着城门。随着越来越响的轰鸣,几百辆战车呼啸着飞驰而过,在不远处停下,五名男子跳下车,向高台走来,黄金铠甲耀眼夺目,如同从太阳中降临。
“父皇——”
雅赫摩斯迫不及待地冲上去,为首的高大男子一把将他举起来,爽朗地笑着。大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纷纷围上去迎接法老和随他远赴战场的王子。奈芙瑞斯孤零零的站在远处,望着欢欣鼓舞的众人。
小雅赫摩斯欢叫着窜来窜去,从哥哥们身上抢下各种战利品,做兄长的都满脸坏笑,一边装出两手空空的可怜相,一边不怀好意地指指别人。卡美斯疼爱地揉着儿子的小脑袋,许久,像是想起什么,他抬头向人群外望去。
他看到了隐没在廊柱阴影里的奈芙瑞斯,幽深的紫眸寂寞而茫然,如同飘游在另一个世界。
“我的孩子……”卡美斯伸出了手。
一片肃静,无数道目光纠结着疑惑与畏惧,直直地刺向奈芙瑞斯。
她猛然惊醒,匆忙跑过去,轻吻法老的指尖。
“欢迎父皇归来……”
卡美斯微笑着扶过女儿。一名侍卫长走过来,在法老耳边轻声嘀咕几句,卡美斯浓密的眉梢纠结在一起。他沉思片刻,对奈芙瑞斯说:“我今晚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恐怕不能陪你和雅赫摩斯了。”
卡美斯的声音柔和却不失威严。奈芙瑞斯茫然地点点头,父皇的脸在耀目的阳光下模糊而遥远。
奈芙瑞斯顺着石阶一步步踏入夜色弥漫的尼罗河,直到冰凉的河水淹没了纤腰,她停下来,回头仰望灯火通明的宫殿,宴会的欢笑声时远时近。破碎的月光在河面上起伏,奈芙瑞斯伸出手,想捧起一弯月神撒下的银屑,光辉却在掌心的阴影里消失了……
“……底比斯不像那座孤岛,这里听不到海浪的声音。”
奈芙瑞斯惆怅地自言自语。她的心被一根丝线狠狠揪了一下,而这根早就该断裂的丝线飘过了大绿海,牵向世界的另一端……
“奈芙瑞斯姐姐!”一个男孩子的喊声。
雅赫摩斯气喘吁吁地跑到岸边,身上的铜牌铁片咔咔作响,那是从皇兄们手中揩来的玩具——喜克索斯人的工艺品。
“你又站在河水里,生病了怎么办?”雅赫摩斯又急又气,明亮的黑眼睛盯着她。
奈芙瑞斯温柔地一笑,拉过小男孩在他额上轻吻一下。
“谢谢你,我以后会注意的。”
雅赫摩斯是法老最小的儿子,一个忧郁而沉默的小孩。他总爱独自躲在房间里摆弄战车玩具,或是趴在窗口呆呆地等父皇皇兄们打仗归来。两年前,他带着父皇的亲笔信登上孤岛,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你好……奈芙瑞斯姐姐。我,我……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和你一样是半个孤儿……”
奈芙瑞斯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雅赫摩斯在她的注视下垂下脸,小手不安地绞着父皇的信。
她噗哧一声笑了,恶作剧似地把弟弟搂紧在怀里,妖媚的紫眸幽幽闪烁着,俯下身,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带着甜香的吻。
“我最可爱的雅赫摩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你都愿意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脸蛋红得像龙虾,心脏疯狂地跳动着,雅赫摩斯晕头转向盯着那绝美的脸,慢慢地,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奈芙瑞斯紧紧拥住他,艳丽的笑靥骤然消逝了。
“谢谢你,我的弟弟……”
一缕清泪缓缓落下,她喃喃低语着。
这是奈芙瑞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回到皇宫后,雅赫摩斯坚守着自己的诺言,不论众人怎样厌恶,怎样疏远这位异母姐姐,腼腆羞怯的小王子都会紧紧拉住她的手,陪伴她度过最孤独的时刻……
雅赫摩斯红着脸,拿来一条毛巾披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
“姐姐,今晚皇宫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男孩的黑眼睛兴奋地一眨一眨。
“哪里的客人啊?”奈芙瑞斯擦着头发,漠不关心。
“赫梯。”雅赫摩斯神秘地放低声音,“而且是穆尔西里皇帝的亲姐夫——乌尔苏·汉蒂里亲王。”
奈芙瑞斯愣住了。
觐见厅的烛光一直亮到深夜,透过轻摇的薄纱,奈芙瑞斯看见王座上的男子几次把手抬起来,支在下巴上——那是父皇沉思时的习惯,一年多下来,奈芙瑞斯对此再熟悉不过——即使为数不多的几次乘舟游玩,卡美斯也会望着地图不自觉地陷入冥想,左手扶住下巴,右手轻敲膝盖。
……王座对面的位置却被阴影挡住了。奈芙瑞斯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她死死盯着窗口,只要那个人向前走两步,她就可以看到他,即使隔着纱帘……可是整整一晚,那个人都没有离开座位……
父皇终于站起来准备送客。奈芙瑞斯绝望地转过身,从她这个位置看不到觐见厅的正门。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见面了,而她也本不该期望这种机会……
雅赫摩斯躺在小床上发出低沉的鼾声,奈芙瑞斯为他盖好被子,掩上门走到庭院里。
……凄冷的庭院里她只能听到自己的抽泣。
“……今晚没有月光。”那是日夜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
奈芙瑞斯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三年的时光几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汉蒂里沉默片刻:“我听侍卫说奈芙瑞斯公主独自住在荒凉偏僻的侧殿,只有最小的弟弟经常去看她。”
随后又是沉默。
“我该走了。”他转过身。
“等等——”奈芙瑞斯突然站起来,扶住廊柱的手微微颤抖,指甲掐入了石缝。
“有个问题你一直没回答我。”
汉蒂里盯着她迷蒙的眼睛。
“上次分别时我的问题——”杂乱的心跳淹没了她的声音。
记忆中的优雅微笑扭曲了他的唇角。
“伊修塔尔女神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然后呢?……”奈芙瑞斯拼命噙住眼中的泪花。
“然后?……”汉蒂里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她所不熟悉的嘲讽意味。他随手拾起一支芦苇,猛然扯断:
“……女神说,人无法看到死后的事情。”
……一股冷风吹过,廊柱的裂纹里响起咝咝的呻吟,月亮在乌云背后摇晃一下,又沉入黑暗。奈芙瑞斯看到一条灰色的蛇一曲一伸躲进草丛,小小的旋风卷起芦杆,盘旋在他俩中间呜呜作响。
梦魇般的恐惧吸吮着她的手脚。她盯着眼前的男子,同样的脸,同样的头发和眼睛,但却不是同一个人……
那双眼睛望着依旧灯火通明的觐见厅,纤长的睫毛在瞳孔上投下两道阴影,遮住幽灵般转瞬即逝的表情。
“奈芙瑞斯……”他抚摸着她的唇,慢慢俯下身,微笑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奈芙瑞斯呼吸困难,无数淡金色的细丝将她层层包住如同密不透风的蚕茧……
“姐姐!”
雅赫摩斯向她跑来,奈芙瑞斯终于挣脱梦魇,紧紧搂住身旁的小人儿。
“你就是法老最小的儿子?”
雅赫摩斯护在奈芙瑞斯面前,拼命压制住满腔怒火。
“我的长子和你差不多岁数。”汉蒂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雅赫摩斯,你是个幸运的孩子……”
……月亮又出来了,汉蒂里远去的背影比黑夜还要静谧。
奈芙瑞斯低下头,冰冷的溪流从指间流出,泛起亦明亦暗的波痕。她突然想起一具被掏空的木偶,牵着木偶的金线从指甲里抽出来,蛇一样蜷曲在地上。什么东西喀嚓喀嚓破碎着,流出木偶的眼睛,合着月光凝固成一条小溪……
她闭上眼睛,眼角却干涩得发疼。冥冥中,她听到丝线断裂的响声,宫门上阿蒙-拉石像裂开一条细缝,暗黑色的血从神的冠冕中缓缓流下……
4
奈芙瑞斯走进父皇的寝宫。
黄金宝座上的男子靠在椅背上,四位皇兄看到奈芙瑞斯,犹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个接一个退下。四条黑影投在石壁上悠长而清晰,遮住了壁画上神情肃穆的众神。宝座上的男子右手无力地垂下,左手支起额头,烛光给古铜色的小臂镀上一层柔辉,金何露斯皇冠宛如嵌在一座静默的石雕里,远古时代起就未曾取下。烛影摇曳,窗外的无花果树唏唏嗦嗦地轻笑,众神的脸庞在月光和暗影的雕琢下渐渐生动,一阵风带着叹息拂过神的嘴唇,皇座上的石雕一动不动……奈芙瑞斯打了个寒战。
“……父皇?”
没有回答。
“父皇!”奈芙瑞斯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包含着不详的恐惧。
石雕缓缓放下手。
“我的孩子,是你啊……”法老疲倦地笑了,走下宝座,来到她面前。
奈芙瑞斯没有像往常那样垂下脸,她直直地盯着父皇,可是眩目的金冠遮住了法老的表情。
“有什么事吗?”
奈芙瑞斯咬紧嘴唇:“听说父皇明天要出远门,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国家机密,奈芙瑞斯。”法老的声音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她知道已没有多少挽回余地。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也该休息了……”卡美斯向内室走去。
“……请父皇不要去!”
卡美斯惊愕地转过身,奈芙瑞斯跪在地上,死死拽住他的披风。她披头散发爬过来,捧起父亲的手热切地吻着。冰冷的湿润灼烧着他的手背,卡美斯心中一阵绞痛,他听到女儿的声音在呜咽中断断续续:
“请父皇不要去……愿伟大的奥锡里斯惩罚我的罪孽,愿众神的责难降临到我一个人身上……请父皇不要离开孟菲斯……不要离开……”
奈芙瑞斯亲吻着父亲的掌心,仿佛一松开这只手就会堕入黑暗再也不回来。许久,她听到一声叹息:“奈芙瑞斯,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黑暗中一双温暖的手臂将她拦腰抱起,奈芙瑞斯像个快要溺水身亡的人紧紧攀住父亲,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他结实的胸膛一声声传过来。
“……知道我为什么让雅赫摩斯陪着你吗?”卡美斯在她耳边低声说,“因为你们都是孤独的孩子,会比其他人更了解对方的心情……”
卡美斯抱着女儿走出寝宫,穿过重重回廊将她送回房间,根本不理会侍女们惊恐的目光。他将奈芙瑞斯放在床上,轻轻盖好被子,握着她的手坐在旁边。
“父皇……把皇冠摘下来好吗,我不喜欢……”
“好吧……”卡美斯叹息着笑了,奈芙瑞斯匆忙伸手解开金冠的后带,然后迅速把它扔在床边,她一向害怕直视皇冠上那条冷酷的金何露斯。
父亲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古铜色的皮肤涨满太阳的温暖。她的手指怯生生地拂过他浓密的眉峰,挺直的鼻梁,威严的嘴角,然后停留在他额头的皱纹上……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奈芙瑞斯想起孤岛上黑暗的岩洞,布满整个岩壁的妖异符号,还有每年生日时飘过巨浪来到她身边,有着温柔的黑眼睛的布偶……
她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是埃及的神,而她是害死他的爱妻、自己的母亲,被众人唾弃诅咒的妖女……
她只能蜷缩在洞穴里,将布偶排好,再打乱,一遍又一遍,用只属于他们俩的语言写着那些将永眠在岩洞里的信,然后抬起头,迷茫地想象着阳光撒在父亲的金冠上,想象他带领勇士们驰骋沙漠,想象着他被无数埃及人当作阿蒙-拉一般崇拜,站在大殿中威严地俯视众生……
现在能回到父亲身边,她应该知足了吧……不管怎样被众人冷漠,疏远,嫌弃,她也应该知足了……
汉蒂里走后她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在欢迎仪式上转过脸,没有看到父皇伸出的手,而他只是温和地一笑。一个月后,卡美斯带着他的四个皇子再次出征。父皇不在身边的漫长岁月里,奈芙瑞斯总是神情恍惚漫步在卡尔纳克神庙寂静的回廊中,阿蒙-拉从巨柱间俯视着她,远处走过一队身披黑袍的祭司,含糊不清地吟唱着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悼歌,悠扬的旋律将她带回到囚禁了她十五年的孤岛。
“你的祖父……赛格内拉法老,被喜克索斯人用铜斧劈开了头颅。”
一个寂静的下午,一位年老的女祭祀曾这样对她说……
烟雾背后,女祭司枯瘦的手拾起一截苇杆,深棕色的皮肤在骨头上松松垮垮的晃荡着。
“……卡美斯陛下的皇弟也被喜克索斯人毒死了,太后哭瞎了眼睛,传说人们把她抬出寝宫时,她的身体比这堆芦苇还要轻……”
奈芙瑞斯盯着她的手,那只深棕色的怪物沾起一缕芦苇灰,颤颤巍巍在石板划出一副图画……
女祭司的神情僵住了。
奈芙瑞斯凑过去。板上的灰在风中迅速剥落,她隐约看到两只大鸟落在一头伏卧的野兽身上……
“……黑暗将在神的身后苏醒。”
篝火呼啸而起,女祭司断断续续的呢喃淹没在芦苇的碎裂声中……
……记忆深处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奈芙瑞斯突然抓紧卡美斯的手:“父皇……留在这里,留在孟菲斯……找个什么人代替您……”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真是……真是长得越来越像她了……”卡美斯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对不起,我的孩子,十五年来从没去看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