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芙瑞斯的目光匆匆掠过一个个洞窟,发现其中一个的铭文被匆忙削去,洞窟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帝后的骨灰盒……
“那是为穆尔西里准备的,我可没兴致死后还和他抢位置……”
火把从手中坠落,壁画晦涩的笑容突然沉入黑暗,冷风呜呜低鸣窜过洞窟,骨灰盒上的铁锁有节奏地拍打着生锈的外壁。汉蒂里一把搂住奈芙瑞斯,痴迷地轻咬着她的项颈……
“赛里斯曾经答应过……把你我的骨灰混合在一起,藏到一个连众神也找不到的地方。”
奈芙瑞斯柔弱无力地攀住汉蒂里,恍惚中回到十五年前他们新婚的黎明……
她瘫倒在他的臂弯中,流了一夜的泪浸湿了他滚烫的胸膛。清晨的伊修塔尔神庙沉睡在浓雾里,雾中走进一名身穿戎装的贵族青年。
“她就是那位被法老藏了十五年,妖魔附身的公主?我姐夫还真是迫不及待啊……”男子嘲讽的眼睛在须眉下闪闪发亮。
一瞬间奈芙瑞斯看到汉蒂里脸色苍白得恐怖,可他只是死死盯着对方,一句话也没说……
她很快得知那名青年就是穆尔西里皇帝,而这件事仅仅过去三天,人人敬畏的赫梯君主便在同一地点神秘地死去了……
“又是伊修塔尔神庙吗……”漆黑的墓室中,奈芙瑞斯躺在汉蒂里怀中,荡起抑制不住的轻笑。
3
奈芙瑞斯失踪了。
潜伏已久的恶梦透过身旁冰冷的床单钻进了汉蒂里的身体。他提起配剑赤着双脚在宫中游荡,穿过重叠交错的房间、幽暗无尽的回廊,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汉蒂里终于在底比斯庭院中停下脚步。
镀金的鸟兽从大理石柱上剥落,莲花池的池水早已干涸,黑褐色的淤泥上飘着几片枯萎的花瓣。庭院深处的一扇小门上,沉重的铜锁垂下生锈的铁链……
“两个月前,奈芙瑞斯夫人亲手锁上这个房间……又把钥匙扔进了莲花池。”身后的侍女怯生生地告诉汉蒂里。
“……卡美斯法老献给妻子的祭品,钥匙却不幸在途中弄丢了吗?”
记忆的车轮又转回了起点,汉蒂里梦呓似地自言自语。像很多年前一样,他抽出铁剑,毅然砍断了眼前的锁……
灰尘在光柱间疯狂起舞,阴影细细簌簌地退去……无数布偶在黑暗中眨着眼睛,一条眼镜蛇钻进箱子的细孔,奥锡里斯和伊西丝相视一笑,那精雕细刻的黄金小桌上,躺着一口黑漆木盒……
那是宫廷近侍盛放密件的盒子。而勾画金狮的木盒……只能由帝国第一武士米什哈路献给皇帝或太子本人。
“汉蒂里亲王杀死父皇后对我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你必死无疑……’”
雅赫摩斯孩子气的黑眸化作苏瓦特难以琢磨的眼睛,惨淡的白色从汉蒂里灵魂深处升起,于是一切都曝露在耀眼而残酷的阳光下无处躲藏,挣扎呻吟直到焚为灰烬……犹如多年前,他站在黄金圣殿中仰望卡美斯法老。
“……奈芙瑞斯,你应该知道所有真相——在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
汉蒂里几乎可以看到苏瓦特说出这句话时眯起眼睛,绽开满意的微笑。
“苏瓦特……我在第一眼看见他时就预感到了吗……”汉蒂里捂住了脸。
“可是奈芙瑞斯……奈芙瑞斯……”
恐惧从水底恣意生长,汉蒂里盯着黑暗深处,终于想起了晶莹透明的****,披着黑袍的侍女,浓雾中的酒杯,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名与他朝夕相伴的女子的容貌……
“陛下……”侍卫气喘吁吁跑过来。
“奈芙瑞斯夫人让我告诉您……她,她在城外的伊修塔尔神庙等您……”
汉蒂里仰望天空,神庙的废墟上伏卧着一片灰色的云。
“穆尔西里,你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奈芙瑞斯靠在石柱边,脚下摆着两只酒杯,微风吹皱了血红的酒面,卷起她的黑发和纱裙,云影在废墟上投下妖异暧昧的图形……
“十五年前,您在这座神庙第一次占有了我……不久,又在同一地点谋杀了您的君主穆尔西里皇帝……”
奈芙瑞斯回过头,美丽的紫色眼睛像两颗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水晶。
汉蒂里无言相对。
“穆尔西里的死是因为他卑鄙贪婪背信弃义终于招来天谴,赛里斯一直坚持这么说……”提起赛里斯,奈芙瑞斯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不过,我终于明白真相没那么简单……”
她走近,吻着他的鬓发:“皇帝死了……还因为汉蒂里亲王千辛万苦满足了他控制埃及的野心,他却忘恩负义嘲笑亲王……为了占有一名少女,就不择手段杀死她的父亲!”
奈芙瑞斯咯咯轻笑着跳到一旁。汉蒂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支撑起自己一点点崩碎的身体。
“奈芙瑞斯,你把我叫到神庙,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还为了让陛下品尝我们家乡阿什克伦的美酒啊……”
奈芙瑞斯端起两只酒杯:
“外祖父为了讨好您,竟把父皇献给我母亲的祭品送到赫梯……我总在抱怨他老糊涂了,直到我明白您是个多么可怕的男人……”
奈芙瑞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把另一只杯子递给汉蒂里,笑得妩媚而挑逗:
“那群愚蠢的大臣怀疑得一点没错,我每天都在陛下的酒里下毒……您的身体会慢慢衰弱,外表却毫无征兆……直到喝下这最后一杯酒,便再没有医生可以救您了。”
汉蒂里喉咙一阵哽咽:
“奈芙瑞斯,这就是你为我选定的结局吗?”
奈芙瑞斯看着她,笑容美得让人眩晕。
汉蒂里也笑了,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余光划过伊修塔尔女神灰蒙蒙的脸。
“终于结束了。”
他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如同在焦灼与苦痛中徘徊过久的死囚,终于找到了通往刑场的路……
他望着奈芙瑞斯的脸,那双妖媚的紫眸盛满盈盈的水光,一缕鲜血顺着勾起的朱唇慢慢流下。
“奈芙瑞斯——”汉蒂里一阵天旋地转,一把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奈芙瑞斯的喉咙火一般烫,手臂却迅速冰凉,她气喘吁吁倒在他怀里,意识逐渐模糊。
“坚持住……我马上去叫御医……”他从未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惊恐而绝望。
奈芙瑞斯摇摇头,对汉蒂里凄怆地一笑:“没用的,我提醒过您,喝下了最后一杯毒药,任何医生也救不了您……”
汉蒂里咆哮着拥紧了她,狂乱的呼吸中泪水和鲜血纠缠在一起,他歇斯底里地把奈芙瑞斯搂在怀里,指甲深深陷下去,在她白得透明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淤青和血痕。
“为什么我明明看到却没有怀疑,为什么我没能早点识破她的诡计……我向伊修塔尔无数次地祈求,宁可触怒最恐怖的戒律,宁可献上自己的良心,献上天下众生的鲜血,宁可承受永世不得超生的惩罚……只要……只要能牢牢占据这可恨的人儿,吮吸她的肉体、她的灵魂,直到毁灭的一刻……卑鄙而吝啬的众神啊,我以生命诅咒你们!你们不是把她赐给我了吗,凭什么又要把她夺走,凭什么又要让我失去她……”
天色一点点黯淡,荒凉的废墟间汉蒂里只听到自己无法抑制的抽泣。
“下雪了……陛下,我想看雪……”奈芙瑞斯气若游丝地呢喃着。
汉蒂里一愣,几片晶莹的雪花飘过废墟。他突然明白什么,抱起奈芙瑞斯走进殿外的雪地。
明亮轻盈的白色立即包围住他们,奈芙瑞斯伸出手,让冰凉的湿润融化在指尖。
“……十五年前的那个清晨,您就像现在这样抱着我,坐在神殿的窗口……‘雪天的伊修塔尔神庙,会比现在更美。’您当时笑着对我说……于是我总在想象着‘冬天的女神’会是什么样子……可惜很快发生了那件事……于是十五年了,我再也没来过这里……”
奈芙瑞斯出神地盯着雪花。
“……现在我终于看到了……真的……很美。”
她笑着去吻他眼角的泪、苍白的脸颊和抽动的唇。
“……您知道自己刚才喝下的是什么吗?……那是阿什克伦的爱之蜜酒……相传恋人们在新婚之夜喝下这种酒,就永远也不会分离……”
汉蒂里狂暴地撕咬着她气息逐渐微弱的唇,奈芙瑞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臂,想缠绕上他的项颈,就像他们在无数次癫狂的****中那样,可她的手臂终于垂下来,落在雪地上,激起淡淡的、梦幻般的银屑……
虚无飘渺的莹白色融化了苍穹,汉蒂里皇帝抱着宠妃早已冰冷的身体坐在雪地里。他的眼泪在奈芙瑞斯死去的那一刻就干涸了,空洞的眼神久久停留在那片倒塌的废墟,那里埋着穆尔西里大帝的尸体,也埋着自己的未来……
“我等了一辈子……她还是至死也不愿叫出我的名字……穆尔西里,尽情嘲笑我吧,然后……嘲笑你自己……”
汉蒂里将奈芙瑞斯冰冷的脸贴近胸口,淡金色的发在风雪中翻卷。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汉蒂里回过头……
前近卫军统帅米什哈路·达杜沙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俯视着奈芙瑞斯,许久,他拨出了腰间的配剑……
4
“……没想到你还能活到今天。”
汉蒂里把奈芙瑞斯抱到廊柱下,带着无法置信的微笑凝视着这位前近卫军统帅。
“承蒙陛下关照,我在伽南那片蛮荒之地整日与盗贼乞丐为伍……”达杜沙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还有您那个气焰嚣张的儿子……他消灭了我所有军队,又差点要了我的命!”
“朕早猜到是你领导叛乱。”汉蒂里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告诉朕……是不是苏瓦特暗中救了你?”
“您已经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了!”达杜沙一挥手,废墟背后出现一百名戎装的战士,“我知道您的剑术比赛里斯那小子还高明……老老实实把皇帝的印章交出来,我会让您死得痛快点!”
汉蒂里盯着达杜沙贪婪焦灼的脸,眼中绽放出嘲讽辛辣的火花:“你还是恶性难改啊!好不容易找到苏瓦特当了新主子,又迫不及待抢在他之前夺权!”
“杀了他!”随着达杜沙气急败坏的狂吼,一百名士兵一拥而上。汉蒂里拔出配剑刺入其中一人的胸膛,温热的血浆呼啸而出溅湿了他的白袍,更多士兵号叫着扑上来,眼中喷射出吞噬猎物的狂喜。带着铜盔的头颅在夕阳中划出一道道闪亮的弧线,随着空灵肃穆的雪花悠然坠入一片银色海洋。哀嚎呻吟被震耳欲聋的寂静淹没,无数朵鲜花忍受着初生的创痛在全身绽放,手中的利剑已变成斩断风雪的镰刀,一排排稻草无声地倒下。
腹部的痛苦在体内生了根,疯狂蔓延直到缠住他痉挛的双手,汉蒂里长叹一声丢下剑。达杜沙扫视着满地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士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果然神勇无比,不过,我现在可以很轻易地杀死您……”
干冷空洞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汉蒂里一把拔下戒指摔在地上。
“朕愿意把皇帝的印章赏赐给你,尊敬的达杜沙阁下!只要您肯屈尊从朕脚边把它捡起来……”
优雅的笑带着一丝挑衅意味扭曲了他的唇,寒风凝固在两人中间,达杜沙浑身战栗惶恐不定,汉蒂里鄙夷地看着他踢开周围落了一地的武器,走过来小心翼翼捡起戒指。
“十五年来,朕每时每刻都能听到这枚戒指里传来的呼吸……”汉蒂里突然收敛了笑意。
“哪来的呼吸?”达杜沙打了个寒战。
“当然是来自死去的穆尔西里陛下了……”
达杜沙顷刻面色死灰,他惶恐不安地回望身后的废墟,一把锋利的匕首突然刺入他的胸口。
“你……怎么会……”鲜血从达杜沙口中流下,他盯着汉蒂里披散的乱发,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我的曾祖父……跟随阿尼塔皇帝毁灭哈图萨斯的伟大将领卡捷斯麦亚,被新娘杀死在婚床上。从此汉蒂里家族的每一代继承人都将匕首绑进头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汉蒂里低声自语走到奈芙瑞斯身边。皇帝的印章躺在达杜沙手边,被血染成了暗黑色。
“我终于不需要它了……”
汉蒂里狂笑起来,他浑身浴血站在无垠的废墟中,纷乱的金发卷起风雪,如同黄昏中升起的黑暗之神卡什库。
“我就是赫梯的神,我就是摧毁众生的愤怒!……我赐予一切,又毁灭一切……我杀死敌人,对手,战友,同伴,爱人……我抬起指尖,让熟悉的人与陌生的人坠下地狱……我吹起风暴,让洪水吞噬大地,鲜血流遍河谷……安那托里亚无数灿烂的星辰啊,黄金帝国所有逝去的君王啊,我以灵魂与你们定下永恒的誓约……将这颗心沉入最黑暗的地府,俯视它,守护它,见证永恒的死亡一点点撕碎它的骄傲,它的残忍,它的……绝望……”
汉蒂里抚摸着奈芙瑞斯冰冷的脸颊,声音逐渐低沉下去,白茫茫的地平线间走来一名青年,子夜色的眼睛在黑发间闪烁不定。
“本想借达杜沙的手为陛下送行,没料到他是个不值得信赖的小人……”
汉蒂里的目光滑过苏瓦特腰间的黄金剑,又落在他低垂的手上。剧痛突然传来,他满头大汗捂住腹部冒血的伤口。
“为什么不杀我……雅赫摩斯,为什么不杀我……”
“同样的原因……就像您十五年前放过了我……”
苏瓦特盯着奈芙瑞斯恬静的睡容,意味深长的说:
“何况……您已经死了。”
疼痛在寂静中一点点褪去,冰雪将血红的长袍重新染成白色,废墟间几百名贵族悄无声息聚拢过来……
迪尔巴特昏黄的老眼从干核桃般的面颊深处望穿了汉蒂里的脸,他叹息一声放下伊修塔尔金杖,弯腰亲吻皇帝的手。
老祭司身后几名贵族跪下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在汉蒂里面前跪下,浪涛翻卷直到几百名贵族黑压压一片伏满雪地,皇帝万岁的喊声回荡在灰暗的苍穹中,大地微微颤抖,倾颓的石柱间落下几颗碎石。迪尔巴特抬起脸,苍老的声音回荡在风雪飘摇的废墟间:
“我代表赫梯全体贵族……感谢陛下处死了谋杀先帝的逆贼达杜沙……”
眩晕突然袭来,一双手从后面扶住汉蒂里。逐渐消逝的意识中他看到苏瓦特捡起那枚血迹斑斑的戒指,对迪尔巴特说:
“听说两位王子已在卡内加城会师……”
苏瓦特将戒指交给老神官,微笑着问:
“……这个帝国里,对至尊者来说最重的罪是什么?”
这是赫梯皇帝乌尔苏·汉蒂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恐怖的答案从他心中升起,却注定无法传到儿子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