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莱瑞娜锐利的灰眸深处剧烈地颤抖着,她狠狠抽了阿帕拉一巴掌,眼角迸出了愤怒的泪花:
“好好享受那猪狗不如的生活吧!咽气前一定给我稍个口信……我会以达瓦安娜的名义大宴宾客,彻夜狂欢庆贺这个振奋人心的喜讯!你若胆敢拒绝我的要求,我发誓……你休想活着逃离赫梯边境!”
“遵命……我的公主殿下。”
阿帕拉神色急遽变化着,眼角的平静与淡然彻底崩溃了,他捧起她的脸,倾尽毕生的柔情,一点点舔去她的泪水。特莱瑞娜第一次放弃了反抗,神志恍惚地伏在他胸口,仿佛又回到那个消逝在记忆深处的,飘溢着异国花香的夜晚。
他们一言不发地拥抱在一起,微风发出一声叹息,夕阳湮灭,地平线上泛出淡淡的苍灰色。
“我命令你留下来……堂堂正正接受我的挑战……”无数湿润的吻落在他的眼睛,鼻翼和唇角上,她的指尖渐渐滑落,抚过他发烫的项颈,探入衣襟……
“特莱瑞娜……”他发出一声意乱情迷的低吟,怀中的人儿突然推开他,后退几步,傲慢的俯视着他:
“别忘了明早的加冕大典……我会一直等着您的,尊敬的阿帕拉殿下!”
特莱瑞娜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阿帕拉抚摸着自己的嘴唇,那上面还留有一丝浓郁的,属于她的芳香。
14
特莱瑞娜独自站在窗前,熟悉的星空下沉睡着一片陌生的土地,夜风裹着甜腻的血腥味卷起她的红发,这缕味道来自她早已死去的故乡,来自一个从不属于世界的任何角落,而且注定将要在挣扎中毁灭的民族。她的灵魂与这个民族一样,永远处在焦灼不安的流浪之中……
大绿海畔一望无垠的荒漠与沙地,孟菲斯城边碧绿的芦苇和清澈的河水,都湮没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梦中的人们从不理会旁人的厌恶与嘲笑,他们凭着血腥而盲目的冲动堕入黑暗,追寻着自己也摸不到的东西,在入睡时诞生,又在苏醒时死去,他们从不信任同伴,他们首先杀死爱人,他们的名字注定在窜改与污蔑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们能抓住的只有自己……
“我从没拥有过故乡……但现在,我即将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能够左右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的目光划过黑暗压抑的宫殿,阴森寂静的庙宇,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街市,还有那绵延数里的狰狞的城墙,哈图萨斯,这座天下最辉煌的都城安静地伏卧在她脚下,如同一具被吸空灵魂的躯壳。
“我会用全部生命爱她,守护她,补偿她自幼失去的一切……”
那个声音幽灵般地萦绕在幽深的廊柱间,但那熟悉的月光与花香却飘散进黑夜里,再也不会回来……突如其来的焦灼攫住了她,特莱瑞娜神经质似地走来走去,穿好达瓦安娜的加冕长袍,系好坠满黄金与宝石的披风,又粗暴地扯开,一遍又一遍,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恼怒,直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公主殿下有什么心事吗?”苍老而低沉的嗓音,是卡特鲁兹将军。
“将军大人真是稀客啊,您亲临寒舍,难道阿帕拉王子又有什么重要指示了?”
特莱瑞娜避开他的问题,挑衅似地提高了声调,但她闪烁不定的神色没能逃过将军的注意。他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地说:
“老臣今晚拜访公主,是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
特莱瑞娜扬起下巴,半眯着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卡特鲁兹停顿片刻,缓慢,却无比认真地问道:
“您为什么执意留住阿帕拉殿下?”
沉默。
特莱瑞娜的表情剧烈地变化着,卡特鲁兹仔细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叹息一声:
“那么我换个问题吧……您爱他吗?”
“住口!您有什么权利问我这些……”
特莱瑞娜猛然背过身,双手颤抖着抓住窗棱。卡特鲁兹望着她的背影,犹豫许久,终于深深一鞠躬,向门口走去。
“等等……将军。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卡特鲁兹回过头,特莱瑞娜苍白的脸在黑暗中隐隐绰绰,绽开一抹高傲而冷艳的微笑。
“我执意留住阿帕拉殿下……因为我是这世上最恨他的人!只有我有资格守在他身边,亲眼见证这个虚伪狡诈的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突然紧紧咬住嘴唇,冰冷的湿润滑落脸颊。
“而且,我会在他临死的时候,逼着他承认自己的失败……”
“公主殿下真是倔犟啊……”
卡特鲁兹摇摇头。
“我将两位王子当成亲生儿子,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成为天地间最灿烂的星辰,我了解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了解他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潜藏的心思……而阿帕拉殿下,恐怕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孩子。”
说到这里,老将军悲哀地笑了:
“您和他太相像了,所以……您将再也没有机会战胜他。”
几只乌鸦哀鸣着飞过狭窄的街巷,哈图萨斯还沉浸在灰蒙蒙的夜雾中,流浪艺人们收拾好破破烂烂的行头,准备天明前踏上下一段旅途。当一身黑袍的阿帕拉王子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们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您吗,我的殿下……”盲瞽老人低声问,“您还是决心离开吗……”
“起码天亮之前我不会有任何牵挂。”阿帕拉淡淡地回答,“若再磨蹭一会儿,看到她头戴达瓦安娜金冠的诱人美貌,说不定我最后一丝决心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阿帕拉微微一笑,向身后巍峨肃穆的皇宫留下最后一瞥。透过稀薄的晨光,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将跟随这群无忧无虑的流浪艺人,沿着红河逆流而上,穿越荒凉而壮阔的安那托里亚高原,进入充满神秘色彩的美索不达米亚……
他会漫步在波澜壮阔的底格里斯河畔,他会充满欣喜地仰望尼尼微的泥塑巨像,或是在黄昏时分走进乌尔古城的废墟,倾听老人们缅怀汉穆拉比逝去的荣光……
如果时间足够,他还能搭上腓尼基商人血红色的帆船,漂过碧波荡漾的大绿海,探访那珍珠般美丽的克里特王国,然后深入到寒冷的北地,寻找汉蒂里家族的源头……
蔚蓝的湖泊与河流,无垠的草原与山林,繁华的都城,静谧的村庄,无数光影抚过跳动的琴弦,流淌成一曲悠扬的歌,悲伤,喜悦,愤怒,悠然,希冀,绝望……他要用这把七弦琴弹奏眼中的一切,心中的一切:远古众神的奇迹,历代帝王的征战,伟大先哲的传奇,还有那些消逝在历史边缘的,沉默而坚强的民族……
他会用这把琴缅怀赫梯短暂的黄金年代,缅怀记忆中众神赐福之地的繁华与美丽,无数个安谧悠闲的黄昏,他会坐在村旁的大树下,坐在孩子和老人们中间,微笑着抚动琴弦,为他们讲述那威武的皇帝与亲王,风华绝代的王子,野心勃勃的侍卫,美丽而不幸的公主……无数光彩夺目的身影流出他轻灵的指尖,在悠扬的歌声中,从历史化为传说,再由传说成为神话……
他将不停地旅行、吟唱,直到鲜血从干哑的喉咙涌出,直到身体日渐衰弱,再也挪不动步子……临终前,他会来到她的故乡——那神秘而荒凉的死海之滨,躺在滋润世间万物的阳光与扼杀一切生命的盐水之间,露出一缕心满意足的微笑……因为,他已经将心爱的人刻进众生的回忆,即使他的肉体化作草木,化为灰尘,他们也会在无数人民的怀念中,在一代代流浪歌手的吟唱中,从循环往复的死亡与重生中获得永生……直到世界毁灭的一刻。
“可惜谁也无法目睹这位游吟诗人最后的时光,就算你也不行。”
阿帕拉低头抚摸着手中的七弦琴,轻柔地笑了。
“因为你将回到诗人的故乡……将他最后的愿望告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