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就是公检法系统的，你知道这个罪名有多严重，足以毁了你一生！举报信上说，你碰了高萌，还送她钢笔当定情信物！”郭指导员五十多岁，说这句话时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深深地刻着凝重。
宋军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来，听到这里又吓得倒退一步，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今天是她生日，好多同学送她礼物，我只是其中之一......”
郭指导员凑近宋军，右手搭在宋军肩上，示意他冷静冷静，并小声地说：“举报信是午休时间从门缝里塞进指导员办公室的。幸好我是中午第一个进办公室的，我看完就把信撕掉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不要再见高萌了。以免被人抓到什么把柄。”
宋军对指导员充满感激，他抿住嘴，双拳紧握，像在心里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高萌是破天荒第一次无心听课。她手里攥着手帕，一直在想象下课以后怎么跟宋军见面、怎么把手帕交给他、宋军怎样宠溺地看着她......她不禁莞尔一笑。
高萌打开钢笔盒，拿出派克钢笔，在手里360度仔细端详了一圈。又从书桌堂里拿出一瓶用了一半的钢笔水。“应该再买一瓶好一点牌子的钢笔水的，不然白瞎了这个好笔……”高萌停了一下，又一想：“好的钢笔就应该适应所有的钢笔水，就像人一样，是金子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发光。”她点点头，赞同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然后把派克笔抽上钢笔水，在日记本里写诗。
写的是她很久以前无意中看到的一首裴多菲的情诗。初读这首诗时的她还不懂爱，但她读过一遍就不小心背下来了。她从小就有这种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
我愿意是急流，?是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做巢、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她写完停笔，两手托腮，看着自己大气磅礴的字迹。原来爱一个人，你愿意与他一起做任何事。她终于理解了诗中的情感。
下课铃声响了，高萌胸膛里开始小鹿乱撞，她两颊绯红，快速收拾书包，收拾的间隙回头撇了宋军一眼。宋军只拿了一本书，径直走出了教室，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也许他不想被别人发现我们有约”，高萌这样想着，继续收拾好书包，跟寝室的姐妹们说了一句自己有事，也走了出去。
宋军走在前，高萌走在后，宋军完全没有等高萌的意思，走得越来越快，高萌理解宋军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一起走，所以没有追赶，他们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到了操场，宋军朝自行车存车处走，高萌有些不明白，“先去小桥再说吧，他也许要骑车去等我。”高萌这样想着，自己往校外小桥走。
走到校门口，刚好宋军骑着自行车出来了，宋军经过她身边时，她停下来冲宋军笑，可宋军没看她，继续骑，等到宋军骑着自行车经过了小桥，消失在高萌视线里，高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晚上，高萌心事重重地回到寝室，刘爱霞见她回来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悄地问她：“你跟宋军没事吧？”
高萌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他俩有事？但她表面上还是沉着冷静的。“没事啊，能有什么事。”她回答着，看也不看刘爱霞一眼。
刘爱霞继续煞有介事地对高萌耳语道：“今天郭指导员跟宋军说事儿的时候，我刚好要去上厕所，所以在走廊里听到了一点儿。郭指导员让宋军跟你划清界限，以免旁人说他勾引未成年少女。”
高萌终于转过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刘爱霞，刘爱霞像打了胜仗一般，说完便直起身昂起头，带着胜利的喜悦扬长而去。
高萌彻夜未眠，是他先动的心，是他先约的人，也是他先毁的约、他先离开的。他堂堂七尺男儿，表面上装成富有责任感的大班长，其实是遇到一点事情就明哲保身的鸵鸟！
第二天上课前，高萌走到宋军桌前，用力把派克笔摔到宋军脚下。宋军落寞地坐着一言不发，高萌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他们都没有顾及旁人投来的诧异目光，他们从此是陌生人了。
课后，刘爱霞在楼门口等宋军，向宋军表白了。刘爱霞长相普通、成绩一般，宋军对她并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是附近村子的姑娘，父母是地道的农民。按他父母门当户对的要求来看，他们俩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但宋军怕刚刚在班里发生的事情会让大家怀疑他跟高萌的关系，一咬牙便答应了刘爱霞。起码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他对高萌有什么了。只是他名义上跟刘爱霞谈着朋友，实际上一下课就骑自行车回家，从来没有约过刘爱霞。
高萌的初恋，就这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她终究没有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大学四年里，她没有参加指导员组织的任何活动，只要上郭指导员的课，她便睡觉或看小说。她心里埋怨郭指导员为什么只找宋军谈、不找她，让她如此震惊、被动、百口莫辩。这是继选班长之后，郭指导员又一个重男轻女的铁证！
大学毕业十几年后，王倩非要拽着高萌去同学聚会。在同学们眼里一向骄傲的高萌，毕业之后混得很不好。虽然所有人刚毕业时都被分到各地当老师，但十几年，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成绩：有的在学校里当了领导、有的在政府机关谋了大大小小的官职、有的下海经商做了大老板、还有的像王倩那样直接跟有钱或有权的人结了婚。只有当初所有人最看好的高萌，那个天才美女高萌，当年在国旗下代表全校新生宣誓说“我的未来不是梦”的高萌，还是个普通教师，连高级教师都不是。
高萌太要面子了，除了跟她一样因为结婚而选择被分配到大通镇的王倩，她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同学聚会更是从没参加过。这次是王倩劝她，韩老二要上小学了，因为计划生育，她属于超生，一直没有户口。幼儿园上的都是私人办的家庭式托儿所。现在户口的事不能再拖了。老同学们有好多在机关单位工作的，也许能走个关系。
为了能让女儿上学，高萌放下自尊，参加了这次同学聚会。当时的有钱人都会别个大哥大，高萌跟要好的同事借了一个，千般万般保证一定会在第二天完好无损地还给他。她又买了大通镇上能买到的最高档的风衣，大红色把她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收腰、立领的设计凸显了她的挺拔，更帮她找回了当年那个活泼又骄傲的小女孩的感觉。她没跟韩永澈说要买衣服，更不敢告诉他这衣服有多贵，这是她用自己多年来少得可怜的积蓄买的，还不够，又跟妈妈借了一百块。
不是高萌虚荣，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太了解人性了。大家都救急不救穷。大多数人都喜欢锦上添花，没几个人愿意雪中送炭。她要先塑造起自己过得很好的表象，那些“朋友”才愿意跟她继续相处。
当年同寝室的姐妹们对高萌依然很好，她们坐在一起，回忆当年那些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没有人提那些关于高萌的传闻，也没有人问她过得怎么样了。
“班长讲两句啊？”男生那边有人起哄。
“要不就班长夫人讲两句吧。”有人笑着附和。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笑着把目光投向刘爱霞。这时高萌才知道，他们结婚了。
后来王倩告诉她，本来宋军父母不同意他俩交往，但刘爱霞以宋军醉酒后对她失态、图谋不轨为由，向宋军和宋军父母逼宫。宋军父母质问宋军怎么回事，宋军只说喝多了实在是想不起来，但那酒局是刘爱霞安排的。老两口都是体面人，因为怕风言风语传到他们单位会影响到他们一辈子树立起的威信，只好同意。从那之后，宋军滴酒不沾了。
宋军站起来说了一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类的话，他看了高萌一眼，她在饭桌前谈笑风声，她还是那么美、那么耀眼。高萌一直没有朝他这边看一眼。他鼓足勇气，清了清嗓子，说：“今天的主角应该是我们中文系当年的宝贝！大家都好久没见过高萌了，感谢她今天能赏脸来参加同学会，我代表全体同学欢迎她！”
说着，他拿着酒杯走到高萌面前，举起杯：“高萌，欢迎你！我戒酒很久了，今天为了你，我甘愿破戒！”真是十足的场面人啊，做了十几年的陌生人，现在居然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叙旧，他们又有什么旧好叙的？高萌不理宋军，宋军也不走，一直端着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伪君子！”高萌心里骂着，头也不抬，伸手接过宋军递的酒杯，直摔到地上。酒溅了他俩一身，同学们都呆住了，高萌从头到尾一眼也不看宋军，继续吃饭。她不能像大一时那样转身就走，她是来找老同学寻求帮助的，但“老同学”不包括宋军。
“全都怪他们！”高萌心里愤恨地想着。她觉得如果当初不是宋军和郭指导员，她后来不会跟那人结婚，如果不跟那人结婚，她现在不会过这样。也许潜意识也会告诉她，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他们的责任。但她必须恨他们，她每天已经很难过了，如果她再恨自己怨自己，她一定会抑郁到想死。她不可以抑郁，她有两个孩子，她们需要她。
宋军看着高萌若无其事地吃东西的背影，无比尴尬。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高萌应该早就放下了那股子骄傲。她没有，她还是那个不低头的高萌。同学们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又开始推杯换盏、吵吵嚷嚷。他们想起了大学时期的高萌，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大家都知道高萌和宋军大学时就从不说话，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但他们知道高萌绝不会先妥协。
只有刘爱霞看得怒火中烧，当年她亲眼见过宋军看高萌的眼神，那种亲昵和宠溺，是她十几年间从来没得到过的。现在宋军居然想主动跟高萌和好，高萌居然还不领情！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刘爱霞深呼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宋军身边，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连忙张罗：
“哎呀，服务员，快来把这边扫扫！哎呀大家好久不见了，难免会尴尬嘛，以后常常聚聚、多了解了解就有得聊了。这事儿责任在我们了，作为班长一家，聚会这事儿本来就应该我们多多张罗的。这样吧，十二月九号我生日，我做东，大家赏个脸，都来参加我的生日宴啊……”
“好！”在座的人纷纷鼓掌，有男生开始起哄。
“她怎么跟我一天生日？”高萌心里疑惑，不过她确实不知道刘爱霞的生日是哪一天。貌似大学四年里，室友们都没有问过她，她也没有提过。
刘爱霞的生日宴高萌也去了。同学会的时候她得知同寝室的姐妹有几个有二胎的，其中二姐玉兰家的二女儿跟她的佳妍一样大，而且打算送到大通镇上学。她可以借鉴一下二姐是怎么运作的，而且佳妍也有伴儿了。她还知道了十一姐孙英在市教委任职，孙英直接告诉她如果大通镇的小学上不了，就把佳妍送市里来。为了孩子上学，高萌一次聚会也不敢错过。
只是这次，她带上了两个女儿。孩子们不想单独跟爸爸待在一起，高萌也想让孩子们吃点好的，也让姐姐们见见她两个可爱的孩子。席间佳韵和佳妍表现得特别好，有礼貌、笑脸迎人，问答时毫不怯场。大家都说不愧是高萌的女儿。
刘爱霞来敬酒，一桌子人挨个儿跟她说生日快乐，并送她礼物，她高兴得咯咯笑着、喝着、道谢着。高萌也准备了一份礼物递给她，道着“生日快乐”跟她碰了一杯酒，刘爱霞开心到无以复加，大笑着搂着高萌的肩，大声告诉所有人：“哎哎哎！大家注意啦！我这个妹妹跟我是一天生日，大家也祝她生日快乐啊！”说完，便摇摇晃晃地去下一桌敬酒。
佳妍拉了两下妈妈的衣角，高萌坐下来看着她问：“宝贝，怎么啦？”
“妈妈生日快乐！”佳妍用稚嫩的声音说着。
佳韵马上捂住了妹妹的嘴，自以为小声地趴在妹妹耳边说：“不许提这件事。妈妈跟刘姨一天生日，所有人都给刘姨过生日，没有人给妈妈过生日。你这样提醒妈妈，她心里会难过！”
高萌听到大女儿的话，恍然大悟。原来刘爱霞是在报复她。大学时每年的十二月九日，都是所有人祝福高萌、送高萌礼物，没有人在意刘爱霞。刘爱霞设这个宴是在报复她，让她高萌也尝尝她当年的滋味！
原来刘爱霞恨她！
高萌从此不再参加有宋军和刘爱霞的局了?。
“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忧伤?
我也忘了自己是永远被锁上?
不管我能够陪你有多长?
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
2007年的中州市火车站候车室，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高萌最爱听的歌《旋木》响起，那是她的手机铃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王倩。
“喂？”高萌接起手机。
“高萌，韩永澈刚才来过了。”
“啊？他找到你家了？他没把你们怎么样吧？对不起......”高萌自责地道歉。
“没事，我没给他开门，他砸门的声音太响，对门有心脏病的老太太报了警，民警把他请走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了。你在哪儿呢？”
“在中州火车站......”
“啊？你被打傻啦？还不赶紧跑？韩永澈在镇上找不到你，还不去市里找吗？”王倩直为高萌着急，都有些怒其不争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高萌语气中带着绝望和无奈：“我没有钱，更重要的是，我们佳妍要高考了，我不能一走了之......”
“那你去找宋军吧，他在中州市法院当法官。你可以告韩永澈家暴请求人身保护，也可以起诉离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