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天下,是有公瑾的天下。
那时,江东六郡方入手,放眼天下,大好河山,狼烟四起,不知终归何家江山。
而他,以一己之力,千余部众,一路征战,铁蹄金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江东,聚众数万。
旌旗招摇,枪戟林立,何人不识江东孙郎。
攻横江,袭秣陵,破笮融、薛礼,转下湖孰、江乘,进曲阿,败刘繇,所至之处,势如破竹。
而一直随在他身畔的,除却亡父旧部,便是那少年挚友,只因他一纸书信,而领兵率众前来相助的连襟义弟周瑜公瑾。
那时,他是如何对公瑾说的呢?
“吾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啼,卿还镇丹阳。”
公瑾叔父丹阳太守周尚,当初乃其私调兵马予公瑾前往历阳助他,若为袁术所知,其果可想而知。而彼时他屡战告捷,已引起袁术注意,公瑾相从于他之事,袁公路岂有不知。
然则公瑾什么也未说,未几便返。
那之后,渡江转战,所向皆破,莫敢当其锋。
战事稍歇之余,他也会想起,舒城周家大院,推倒的南墙,以及在江南三月桃花中策马而来的少年。公瑾……也许,他怕的,只是他心里不愿意承认的那部分。
隔江眺望那晚,他做了个梦。
梦里,依稀残阳如血。他手里拄着父亲遗留下来的古锭刀,脚下踩着的是江东土地,身后是十数万的江东健儿。
长风裂裂,旌旗飞扬。
面对的,是万众高呼,众将朝拜。这江山天下,终是入他手中。
他微笑,忆及历阳城中,他执公瑾之手,谓曰:“吾得卿,谐也。”
公瑾,公瑾,而今天下在手,你可也为我而欣慰?
他转身,欲与他一同分享,身畔青衣绫袖的青年却只是朝他微微一笑,倏然消逝。公瑾……
然后,他看见江南三月处处飞花。
他的公瑾,一身青衣衽袖,静坐于三月桃花下,案上古琴,五指琴弦挑捻,长河吟流泄而出,倾了满野弦音。而他,拔剑起舞于满天飞花中。
那是,尚在舒城时,还未被战火狼烟、白骨鲜血浸透的少年生活。
更或者,他和他,并骑挽绺于长江天险,他执鞭扬长而指,傲气飞扬地对身畔好友道:“终有一日,吾将领兵于此出,平定烽火,遂去乱世。”
“而公瑾你,公瑾,那时,你会与我一起吧?我们一起,创造个新的世界。”
他要的,是这个天下。可公瑾从未说过他要什么。
他要天下,公瑾便陪他征战这个天下。
而公瑾要的,是什么呢?
他也,从未想过要问公瑾要的是什么。
他以为他们要的是一样的。直至,神亭岭一战。
公瑾手中的剑,染透了鲜血,那日的狂风暴雨中,血绽开如二月桃花,沾满了他的手脸和衣甲。尔后回营,一众旧将俱在,独独不见公瑾。
慌乱寻找间,那个白日里闯入敌阵中,手起剑落而面不改色的人,却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涮。公瑾,公瑾……
他冲上去,抱住了他。
身体接触传来的颤动,他才明白。
原来公瑾要的,从来就和他不同。
公瑾,若你要的不是这个天下,那……我便放开你罢。
只要我得到这天下,你依然,还是会在我身边。
可是,现在他得到了天下,那个人,却不在他身边。
公瑾,公瑾,你在哪呢?
他看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褪去少年时青衣俊秀的儒生秀雅,火色战炮迎着江山裂裂作响。
他的面容依然秀丽,却已不复少年清稚,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却不再似凝望他时的温柔平和,那样沉静内敛着的锋锐里,浸透着寂寞与悲烈。
他的公瑾,那个和他一起时总是温和沉稳的少年,怎么会寂寞和悲伤?
他伸出手,却是擦着他的手,那样刹那的,错开。为什么?为什么我抓不到你的手呢,公瑾。
他看见,那一晚,江风裂裂。
而公瑾,立于船头,手中长剑掣空而出,声音里已不见少年稚嫩,沉稳宁定,却带着莫可名的决绝与孤寂。
“放箭——”
金蛇狂舞,火舌吞吐。
那一夜的江面,万顷红莲,将半壁天空尽染成殷红,一如江东春日那迤逦千里的艳桃般绮艳,轰华绚灿,然后再殒落归尘。然后,樯橹灰飞湮灭。众将欢呼里,独独公瑾,站在那,手里仍是握着古锭长刀,凝望焰红江面。
蓦地,他听到他的低唤。
“伯符……”
那一声里,带着太多太多的沧桑与沉重。
那是,谁能负荷得起的?
他看见,江东花开花谢,漫天闲云舒卷飘过,岁月无声流淌。
漫长蜀道上,公瑾踽踽而行,身后是蜿蜒一路的江东将士。
他看着他前行,看着他走过那荒凉漫长的道路,看着他俯身弯腰伏下,然后,血线辗转,溅落素白衣襟,殷殷如桃夭,灼灼其华。公瑾,公瑾。他伸手,想要去抱住他,抱住那个骄傲却寂寞的男子,可他伸出的手,却触不到那抹幻影。
公瑾,这就是你要为我打下的天下么?
公瑾,若果,得到天下的代价,是要失去你,那么……得到天下,又能怎么样呢?
公瑾,我要的,是有你的天下。
你可知道?
醒的时候,天边有残月,而他面前,长江水无声流过。
脸颊传来的凉意,他伸手,抹了一脸的水光。
他身后,脚步悉悉。
“过了江,就是居巢。”子义在他身后道。
“嗯。”他握紧了手中的古锭刀,应了声。
公瑾,我们……很快便会再重逢的。
那时,我不会……让你走出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