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腾舔了舔毛笔,蘸着小姑娘磨成的新墨,倾尽心力,往手上的黄蒿纸上落笔,一点回应的迹象都无。
旁人看了都很尊敬,在这个时代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能通些笔墨,已是了不得的人上人。
就连没有收到回应的杨万谷也不恼,反而屏气凝神地在一旁侍立着——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间站了起来,威风凛凛的守在杜子腾身后。
这既是可以方便看小兄弟在写些什么,又可以警示闲杂人等,不要对这样入神写字的杜子腾有所打扰。
只是,有些闲杂人等却没有这般自觉。
“读书写字,乃是通圣人之学,敬天命之道,非心诚无以问道。”
白衣秀才不顾自己同伴的提醒,冷然开口道:“而你在火堆旁读书撰文,可曾沐浴,可曾静心?心不静则道不成,道不成则不相谋。实乃,实乃有伤风化!”
狂风吹卷,撩起火星一片,照得他眉眼狰狞,有如地府的夜叉。
他的诘难如此直白。
哪怕装饰着繁复的语言,客商、伙计,还有斗大字不识一个的杨万谷,也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挑衅。
“你这书生,好不懂道理!”杨万谷目眦欲裂,手不自觉的把在腰间,要拔出宝剑吓他一吓。
“我懂的道理自然比你多,我说的话便是道理。”
白衣书生不退反进,目光如剑:“你这武夫!难道还敢以武犯禁吗?”
“看到了吗?”刚刚一直陷没于典籍的杜子腾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对着小姑娘指点道:“这就是‘乡愿’,这也是‘乡愿’。只不过,这一回恶人欺负的人,却是他自己,你且看他,有没有好脾性可以讲道理?”
“我们才不是恶人呢。”小姑娘不屑的说,“这儿的恶人那么多,但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们啊。”
“我杨某人只一介武夫,不懂道理,所以也便谦虚些。你们说的这话我听不懂,正要小姑娘解释解释,这里到底谁是恶人?”
杨万谷故意接下了话茬。
“嘿。”小姑娘拍了拍手掌,眉眼扫过杨万谷长满胡须的脸,“杨……杨大哥既然问了,小玉我自然要回答的。”
“人心隔肚皮,能看出来的恶人不多,只两个而已。”小姑娘伶俐的拆出两根手指头,掰着数道:“一个,穿着白衣服,另一个,也穿着白衣服……杨大哥,你说,巧不巧?”
在场穿着白衣的人只有两个。
所以小姑娘说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等白衣秀才发作,杜子腾就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不要学你哥说(zhuang)话(bi)!”
小姑娘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煞是可爱,还对着白衣秀才做了个鬼脸。
至于那个猪头也似的黑心客商——看着都心烦,不如不看!
“这位兄台,原先我是看你不起的,但你这番举止,却足以让我改观。”杜子腾把目光看向了那盛气凌人的白衣秀才:“看来,你也是有一番血性的,那不论你是对是错,也已经比这世道上许多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高了不知多少。”
“那么,我便可以与你辩论一番。”
“哦,你是说,我在火堆旁撰写文章,是对圣人不敬,是对大道的不敬。”
“啧。”杜子腾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文王拘而演《周易》;圣人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世有生而圣贤者,亦有向学而成圣者。即便外在的环境在是艰苦,又于求学论道之心有何苦?”
“心诚不诚,道成不成,可不是看求学论著时的环境,而是看人的本心!”
这方世界,虽有周王八百年,列候教化华夷,也有诸子百家争鸣,儒法道墨唱罢。
然,最终终结乱世的,乃不是西出望太行的秦,而是盘踞南方的蛮楚。
因为有妖魔鬼怪、聊斋鬼语的渗入,这方世界,总有一种看不清楚的东西在里边,就连历史发展的脉络也有很大不同。
神州纪年,无有秦汉。
当然就更没有司马公,唔,自己用《史记》里的学问来打脸土著,也算是作为穿越者的代表,给父老乡亲们长脸啦!
杜子腾心底腾起了一抹莫名的骄傲。
“既然圣人们都不曾因外物的好坏,不因自己的得失,而一日停下自己学问、求道的步伐。”
“作为学生的我们,又怎么能因为自己所处环境的恶劣,而停滞不前,荒废学业和文章呢?”
“你……你……”白衣秀才又一次哑口无言,指着杜子腾,连退三步。
这时候坐在一旁,一直默然至今的蓝衣秀才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着他作了一揖:
“在下南阳常思才,这位是余同窗上进,刘经年。”
“刘兄虽然平素多管了些闲事,也是热心肠,本性不坏。”
“这番诘难,虽然事出有因,但确实也是刘兄之错,我代他向你道歉。”
“杜兄大人有大量,就请饶了这一回吧。”
常思才的话不多,但恰到好处。
“好说好说。”杜子腾回应道,“常兄你可误会了,不是在下得理不饶人。”
而是这刘……额,刘什么来着?
看他头发那么短,就叫他刘短发吧。
是这个刘短发看起来还心有不甘,想要死皮赖脸的追问呢。
不过,自己虽然怕麻烦。
但是有的麻烦顶到头上来,却如何……不让人恼火。
过了片刻。
刘短发终于捋顺了思路,憋得微红的脸上又露出那般自信的怒火:“好,好极。”
“杜兄说话,果然很有道理,但有一点,杜兄却是疏忽了。”
“那文王、圣人之流,乃是本性为圣,所以无论那般向学,都能成道。”
“但杜兄怎能和文王、圣人想比?又怎敢自比?”
他一摊手,得意的说道:“圣人如何做,都是雅兴,但我们做不到。这也是道理。”
“这……”杜子腾皱紧了眉头,反问道,“刘兄妄自菲薄,说自己做不到,我便是信的。但子非我,安知我做不到?”
“我如何知你做得到?”刘短发略显自在的说,“把你的文章大声念出来就是。”
“锥立囊中,日久必现。既然杜兄说可比圣人,那一饮一啄必然有所获,那便用文章说话罢。”
我不是,我没有!
杜子腾饶是养性多年,也差点忍不住伸出拳头去打他。
不过到底是按捺住了,他反而无奈地摇摇头,望着另一人说道:“常兄,你看,这便是刘兄的心意。”
常思才默默起身,非常冷的开口道:“刘兄,今日胡闹也胡闹过了,到这里罢?”
“常兄,你且安坐,我与他只是论道而已,怎么算胡闹?”刘短发刚想扶住常思才的肩膀,却被轻轻掸开。
回应他的是一双清冽的目光:“刘兄,你一定要执迷不悟?”
“这,这怎么算执迷不悟??”刘短发心里也腾起了无名火,“常思才,你到底是哪边的?”
常秀才又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好说,好说。”
说着,他又坐下了。
只是这一回坐下,离刘短发却有三步之远,都快贴着阿牛了。
刘短发带着得胜者的目光看着对面的青衣少年。
他也不知道心头这股火气何来,但至少,今日便是他胜了。
“我为何要把我之心血,在俗人面前诵读?”杜子腾有意问道。
“那你便是不战而怯了?”刘短发也故意激道。
“呵呵。”杜子腾笑了一声,“我看刘兄的发簪是福山玉,想必直许多银钱。”
虽然隔了这般远,他的目光却好像箭矢一样,能穿透刘短发的心:“既然刘兄一定要和我对赌,那便博些彩头罢。”
“而我。”杜子腾从宽袖子里一掏,取出了一张金箔,“我就用这片金叶子做赌注。”
刘短发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候谁也没想到,竟然是阿牛开口打破了这片凝重:“大……大先生,您……您的袖子真神奇,里边,里边怎掏的出这许多的宝贝?”
他粗壮的胳膊还在拾着柴火,眼睛却打量着那副神奇的袖子。
下一刻,杜子腾便与他对视上了。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映照着许多感情:好奇、期待、敬仰、羡慕……以及,欢喜。
就像琥珀一样容纳着世间的美好,更没有一丝污秽。
实话说,杜子腾都有些为他心动了。
——是对人才的那种心动,对美玉的那种爱慕!不许想歪了。
于是他乘势开口道:“掌柜的,你也来赌一下吧。”
那油腻的客商愣了愣,忙不迭摆手,刚想拒绝,杜子腾就不容置喙的说道:
“你赌我输赢,都可以。”
“你若是输了,也不须别的,我用一片金叶子,买下阿牛的身契。”
“你若是赢了呢,我便用两片金叶子买下。”
“你说可好?”
中年客商顿时喜得眯紧了眼,这横竖都是他血赚不亏啊!
“好。”他顿时大叫道,“既然杜公子抬爱,那我……我便赌杜公子赢罢!”
真是杜公子赢了,大家欢喜。
若是输了,自己也表过忠心,那贵公子的火气也发不到自己头上。
至于……亏了一片金叶子这等事。
若是有人愿意接手这“天煞孤星”。一片金叶子,两片金叶子,有什么区别呢?
看到他狂喜的神色,杜子腾暗暗腹诽:
你可以血赚,而我永远不亏。
刘短发终于点头。
他的嘴角噙着冷笑:“杜公子便翻开刚刚的文章,朗读片刻吧。”
“纵使他人不识得,我想常兄,也会给个公正的评价。”
常思才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不过还是点点头。
“唉。”杜子腾这时候轻叹一声。
“你输了!”小姑娘拍手大叫道。她的笑容是那么肆意,又那么自然,给人一种在说“我现在很暖和”的陈述感。
“你……”刘短发短促的发了一声,然后摇头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与你争便是。”
“可是这不是争。”小姑娘摇摇头,“我说你输了,你便是输了。”
杜子腾并没有开始朗诵文章,他反而把书合上,只以湛蓝色的封面对人。
“小说家之言,确实不足挂齿。”
他得意地露出了十二颗牙齿,“只不过,在下忝为当代小说家七子而已。”
掌柜和伙计好奇的看过去。
那书页上别无图案,只有两字,墨水淋漓而飘逸。
刘短发的脸色已经是一片雪白,纵然在一片星火下,依然……没有一丝暖意。
“聊斋。”
常思才念出了这两字,他望向杜子腾的目光里已经没有刚刚的犹豫,反而满是尊敬:
“原来,原来您就是在蜀州声名鹊起的小说家,陆剑臣,陆先生。”
(注:蒲松林,字留仙,又字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