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
山道上还是一片泥泞。
两位书生已经和好，打声招呼就一道离去。
商贾和他的伙计们领着牛马车队也已经出发了。
留在火堆旁的只有四人：兄妹俩，大侠杨万谷，和默默添柴火的伙计李阿牛，哦，应该是仆人李阿牛。
杨万谷焦躁地挠了挠下巴，有些不耐地问道：“陆先生，这雨停了，咱们也该上路了吧？”
“不急不急。”杜子腾安然地坐在原地，“自有主人家出门迎客。”
话说这风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内里更有森森寒气。
原来是天要黑了。
然而杨万谷却忽然惊奇地倾斜着耳朵：“咦？外边是不是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然而话音未落，那些声音就变得如雷贯耳，就好像有迎亲的一行人，正好停在了破庙外边。
“这这这……”杨万谷眉头皱紧，手里握着长剑如临大敌：“寻常接亲的人家，怎么会到荒郊野外去？这多半是黄仙（黄鼠狼）娶亲，我看要遭。”
在喜庆的乐声里，他的脸色惨白一片，鼻梁上甚至挂落了一滴冷汗。
“杨大哥，你怎么连阿牛都不如！”杜子腾好笑的点了点阿牛，“你看他还坐得住，怎么你就坐不住了呢？”
“我且问你，世人结亲，无论那家主人是何等酷吏，可会在当日婚宴上杀人？”
“自然不会。可，那是黄仙啊！”杨万谷争辩道。
“黄仙既然已经修得一个‘仙’字，就不可以禽兽视之。”杜子腾看着他说道：“更何况今日来的这主人家比黄仙的位格更高。结亲的主人，乃是山君。”
“山君！”杨万谷吓得差点跳起来，“这可比黄仙更危险！不成，咱们得赶紧逃。”
“哎呀。”杜子腾扯着他的手，祭出了绝世的法宝：“来都来了，杨大哥不如一起赴宴，喝杯水酒。”
……
杜子腾坦然的推开了大门。
在门口，已经有一个脸上抹着许多颜料的矮小人物在那里候着，见到人出来，他也不问身份，只用极为尖细的声音说道：“可是赴山君宴者？”
“正是。”杜子腾含笑道。
“请入轿。”矮小的人高亢的说，“来的都是客，山君自然欢喜。”
杨万谷走过了吹喇叭的黑影，他定睛一看，那物浑身都是黑色的毛发，身有一人多高，不是山里的熊瞎子又是谁？
那抬轿子的，虽然有着人样，却都尖嘴猴腮，急不可耐的毛猴模样，不正是山里的猴妖？
“苦也。”他难受的踏入了轿子中，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过这轿子倒确实很大，即便已经挤了四个人，都还显得宽敞。
“这两书生、还有那掌柜和伙计，却是有缘无分之人。”杜子腾开口惋惜道，“那两书生自不必说，他们所行的道，便要敬鬼神而远之。今日之不相见，也未必是坏事。”
“但那掌柜的，可实是可惜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阿牛的福气，让他们侥幸落脚在了这破庙里，因而与山君宴席起了纠缠，他们也得不到这个缘分。”
“唔，一饮一啄具是定数，妙哉妙哉！”
他这般说着，杨万谷忍不住问道：“陆先生，你又是如何得知今日有山君宴，又是如何知晓这破庙便是山君约定的一处迎客点呢？”
“哈哈。”杜子腾忍不住得意的说，“那自然是因为我手上有着请帖。”
“请帖？”杨万谷大声的惊呼，随即捂住了嘴巴，挤出了一句话：“是了，陆先生既然在人间知名，在山上想必也有着偌大的名声，山君宴请你，倒是很正常。”
“不错。”杜子腾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轿子外面的风景里。
“这山路，好像和我以往见的不一样。”杨万谷也仔细的观察了一会，得出了一个古怪的结论：“难道，难道咱们不在竹山之上了？”
“那倒不是。”杜子腾揣测道，“人有官道，鼠有鼠道，妖也有妖可以走的山路，而既然是妖惯走的山路，人自然是见不到的吧。”
杨万谷想想也是，就不再多说话。
这一行队伍东拐西拐，来到了一座古怪的山洞里。
说是山洞，却已经张灯结彩，红妆艳裹，分外热闹。更兼有吹拉弹唱，鞭炮齐鸣，快快活活。
竟和人间大户人家的喜庆，没有多少区别。
只是里面的客人嘛……面目狰狞者甚众，看了就让人心惊胆战，不过看在山君的面子上，它们倒是都挺乐呵的。
“咦？有熟人。”小姑娘跟得很紧，不过脑袋倒是时刻探出着，她忽然指着一处客人喊道。
杜子腾望过去，不禁哑然失笑，“呵，没想到常兄和刘兄也来凑这热闹。”
常思才两人也看到了这里，连忙从一堆妖怪里挤了过来。
“陆先生。”
“叫我杜兄就是了，不必叫得那般生分。”杜子腾忍不住纠正道，这陆剑臣只是我的马甲而已，存在感不要这么强好吗？
“……杜兄。”常思才脸色惨白，不过见了熟人终于涌起了一些红光，“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们了。”
我想到了，杜子腾心想，山君肯定在山上布下了天罗地网，见到人就往洞府拉。
“你们怎么也被这……山君给，给请过来了？”杨万谷杨大侠虽然有他乡见故知的喜悦，但脸上的忧虑也是真的。
“唉，这却说来话长。”常思才摇摇头，“短了说，就是我们走山路时遇了鬼，被山里的妖精虏上山来——不过幸好没有做这山君的大餐，反倒是做了山君的客人，真是奇怪。”
刘短发用一段犹豫的目光看向了这一行人，看起来他极不愿意再和杜子腾相处，但是，这周遭的客人里，哪里还有正常的人？
于是他只好为难的凑近几步：“陆先生，杨大侠，这可真不是再见的好地方。”
“没有大碍的。”杜子腾对在场的几人安抚道，“喝了杨大侠的葫芦酒，想来你们身上也暖和许多，不至于被妖气所伤；今日更是山君的大喜之日，山君势必不会让它的客人受伤，这是在打它的脸，是以你们也安全的很。”
“可是，可是我没喝这酒……”刘短发几乎微不可查的低声道。
“那简单。”杜子腾坦然的对杨万谷说：“杨大侠，你该不会舍不得这一口酒吧？救人一命，可修无数重造化啊！”
杨万谷重重地点了点头，取出了葫芦，拔出了皮塞，“秀才，这时候咱们就不顾什么礼啊道啊之类，我杨某人自然不会舍不得一口酒，你难道就会拘束于喝酒的形式吗？”
“是个汉子，就大口喝这酒！来，拿着！”
“真，真就直接饮这葫芦？”刘短发有些踌躇，“可我，我不擅长饮酒。”
“你还是不是个汉子？”杨万谷不满的骂道。
“好好好，我喝，我喝。”刘短发举起了葫芦，扬起了头咕噜咕噜的灌了一大口。
“这酒是苦的吧？”小姑娘还是有点记仇，轻声讥讽道。
刘短发抿了抿嘴，砸吧砸吧回味了一番，脸色很古怪：“这酒不算很苦。”
“咦？那你这人，倒是还有可取之处。”小姑娘嘟着嘴咕哝道，然而刘短发说出来的话更让人吃惊：“这酒喝着，怎么没有味道？就像白水一样。”
杜子腾心想，还是不要告诉他真相比较好。
原来，这酒的味道自然依据人心来定。人都有嗔痴贪欲，无欲不一定近道，欲望过多也不一定有错。
但是这欲望的清澈与否，却与这酒的味道直接相干。
那如果这酒无味呢？
那便是最不幸的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心有欲望，奈何人已踌躇。
这是得了心病了。
杜子腾转眼，看到阿牛都变得忧心忡忡的，想了想就知道了缘由：
“对了，你们见到那掌柜的了吗？”杜子腾问道：“按道理说，他们驮着货物，应当出山比你们晚才是。要是山君设了岗哨，他们势必不得脱。”
“没见过。”常思才摇摇头，“许是他们运气好，正好躲过了山君的网罗罢——我们下山，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那也就罢了。”看到阿牛喝酒吃肉都欢快许多，杜子腾也感觉到满意。
“何须想那么多烦心事！今日既然是山君设宴，我们就敞开了肚皮吃便是！”
“好！还是杜小兄弟畅达。”杨万谷也被这气势打动，“那我们，再满饮一杯？”
“满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