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批智库成员和政府高官在这一年都被唤醒了。
还是乱纪元第150年。困境之年。这一年，在宏观尽头和微观尽头，同时发生了无法解释的事情。
已经被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的夜歌也被唤醒了。恢复体力后，他按要求驱车前往大金字塔。
大金字塔一半在地面上一半在地下，这是三体的执政中心，是个永久性的不会被乱纪元摧毁的建筑。在乱纪元，建筑内部仅仅只维持最小化的运行，因此经过150年后，地板上全是薄薄的一层沙土，如果没有灯光，看上去仿佛是个陵墓。但是现在，沙土上胡乱都是脚印，赶来开会的人打破了一百多年的荒废。
夜歌先看到了执政官，他坐在中央，已经变老了，看样子他并没有一直休眠。执政官是一个辛苦的工作，他掌握最高的权力，但是在乱纪元需要频繁的醒来进行决策。当看到夜歌时，执政官远远的朝他点点头，说：“智库们需要重新返回工作中。”这句话给夜歌带来了希望，意味着他又再次有用了。
然后夜歌看到了他兄弟，他大吃一惊。算星变得非常老了，估计有六十岁，这意味着乱纪元中，有几十年他都是醒着的。这就令人奇怪了，因为星空探索部就像天文台，大部分时候是不需要工作的，只需要等待。这说明，在乱纪元中，星空探索部发生了很多事情。
列席会议的其他人都是行星的高官和实权人物，夜歌找了个边角的位置默默坐下。坐下后，夜歌感到气氛不同寻常。通过体表的颜色能够看出三体人的心态，他尤其观察了下算星，思维体一片死灰，那是绝望的颜色。
“我们碰到了大问题。”首席星空探索官开口说道：“黑暗森林理论已经被证实了。”
罗辑向宇宙发出的座标已经被摧毁了，图像展示在了会议现场，那个位置只留下像污迹一样的残留物。然后屏幕上展示了望远镜监看到的打击过程。光粒、爆炸、毁灭。
“我们的观察非常清晰，甚至根据光粒的弹道，可以反推出光粒来自哪里。”算星说：“光粒来自于目标4，也就是智子探索的四个目标之一。”
说到智子目标，需要先回顾一下探索智子。
三体共发射了四个探索智子。第一个目标到达了理想之星，理想舰队已经于150年前出发。由于第一个目标如此成功，三体人对后面的三个目标也抱有很高的期望。在乱纪元中，另外三个智子也都分别到达了目标。
第二个智子27年后达到了目标，但没有带回任何信息，它直接就消失了。一接近目标恒星系就陷入了黑暗。
“这种黑屏我们曾经经历过一次。我们期待它能够再恢复正常，但没有。通讯断开后就再也没联系上。智子专家解释说，这是正常状态，两个智子之间的连接断开后，是不应该再恢复的。”
夜歌扫视了一下会议现场的所有人，居然没人吭声！
第一个探索智子是在黑暗了60三体时后恢复了通讯，这对于夜歌来说，简直是巨大的危险存在的证明。但是整个三体社会包括眼前这些高级科学家，都选择忽略了这一事实。直到现在，会议上没有一个人重提这件事。
星空探索官继续介绍：“33年后，智子3到达了目标。同样的事情发生了，通讯黑掉了，再也没有恢复。”
“连续失去智子，使得我们不得不唤醒了所有科学家团队。经过了相当漫长的分析过程，最终一无所获。一种可能性是出现了故障，但故障为什么总是发生在到达目标的时候？智子在飞行的几十年里都没有发生故障，在地球的智子也没有故障。”
“另一种可能，是物理学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我们对物理学还了解的不够。于是我专门拜访了云子236老师，可惜，他也没有答案。”
“还有另一种可能你忘了讲，就是智子失联是人为的。”夜歌站了起来，大声的说。所有目光顿时都聚拢到了他身上。
夜歌：“你们科学家总是忘记一件事，最危险的不是宇宙自然，而是像我们一样，能思考有敌意能攻击的生命体。”
“夜歌提到的可能性也是需要考虑的，而且那是最危险的一种可能。”执政官说道。
“我们没有获得任何其它生命存在的证据。”
“这就带来了一些令人不安的问题，”夜歌说：“智子被谁发现了，我们却一无所知。但发现者肯定能力远远超过我们，更加令人不安的问题是，他们能否找到我们？”
对于三体科技看来，通过一个智子反查到制造这个智子的文明，其难度无异于天方夜谭。但不能盲目的自信宇宙中没人能做得到。毕竟，智子天生是成对的，也许有文明能“看到”智子之间那种无形的联系，能从一个智子追溯到宇宙另一端它的配对呢？
也许，发射智子和发射座标一样，是孩子在黑暗森林中愚蠢的暴露？
夜歌的话激发了一些人的担忧，可以看到在座的三体人的体表上闪烁着不安的光。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的说：“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高级的生命这么多？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也有人说：“夜歌，你就是想为难星空探索部吧，你终于找到蓄意攻击对手的机会了。”
“请大家听我说，这一次夜歌是对的。”算星打断了众人：“第4个智子，没有到达目标，但是在距离目标1.5光年的地方，我们看见了一些东西。”
探索智子4在飞行59年后，到达了目标1.5光年外的一片真空。本应不该在这里存在任何东西，但是智子突然发出了警报：智子正在经过一个质量非常大的天体。一个物体正在从99.99%光速下降到90%光速，由于短时间内巨大的速度改变，导致可观测到引力波动。
然后智子发回一个不清晰的影像：那个天体像一个打火机，在真空中点燃了一个光点。光点瞬间被加速到光速，发射了出去。光点急剧的加速过程也产生了引力波动。在屏幕上，计算机自动对光点射出去的弹道进行了分析。
然后，智子消失了。
“那是……那是……”一个参会的官员吃惊的指着屏幕。
“是的，我们观察到了开枪的人。”算星说：“这本不应该被直接看到的，因为在黑暗的宇宙中，同时观察到开枪者和受害者，概率是极小的。但巧的是，两者都是三体高度关注的目标，望远镜一直盯着罗辑座标，而智子则近距离看到了开枪者。无认在发射端进行弹道分析，还是在罗辑座标那端进行逆向演算，两者是互相映证的。”
会场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讨论声。
“我们推测，开枪的这个科技不太发达，因为在发射光点的时候，它必须巡航速度下降到90%光速，”算星说：“但我们也知道，这个科技比我们发达得多，它能自由的在光速与90%光速中切换，也能够捕捉智子。”
这就带来坏消息了。光粒打击者是一艘飞船，然后打击者离我们非常近。然后智子被他们发现了。
大家静静的咀嚼着这些信息带来的含义。
“也许那只是一艘路过的船。”有人推测道：“现在它已经飞远了。”
“根据我们的分析，打击者应该就是来自目标4恒星的飞船。我们分析了轨迹和引力，发现这艘飞船是长期围绕恒星4公转的一个卫星，我们看到的有可能是目标4星系的守门人。”
“如果是他们没收了智子，三体是否应当进入危机状态？”执政官说道：“我们必须设想最坏的可能，他们已经通过智子看到了我们。”
“最坏的可能是对方已经向我们发射了光粒，光粒正在路上。”有人说。
现场立刻恐慌起来。
“请大家安静一下！”算星喊道：“请大家无需担心，目标4恒星不会瞄准我们。”
“你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守着望远镜的家伙，其实一无所知！”有一位高官激动的说：“如果光粒已经在路上，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最快的速度——光还没有到达。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
“不。我们已经看到了，因为那件事情发生在59年以前。”算星说：“来自目标4的光已经到达了我们这里，根据望远镜看到的景象，我们非常安全。因为，目标4已经被消灭了。”
会场上一片惊讶的回响声。
星空探索官说：“这才是真正叫醒各位的原因，今天要讲到的最可怕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
对于夜歌来讲，从一开始看到罗辑座标被摧毁的画面起，他就隐约猜到了目标4的结局。
罗辑座标被击毁的画面显示，星星被打爆了，整个恒星内部的能量吐出来，亮得就像是黑暗背景的纸上任意的用光涂抹。
这么大的焰火，一定会被看见的，这种打击太高调了。黑暗森林中到处是带枪的猎人，过于高调的行动是很愚蠢的。任何高级文明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光粒发射者的存在。
智子目标4的文明，看来是一个风格粗糙的文明，他们可能认为自己的狩猎是不会有人看到的。正常情况下似乎确实如此，因为光银河就有4千亿颗恒星，宇宙中的星星不计其数，如果有一颗星星不亮了，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但小概率的事情总有可能发生。比如三体就观察到了。如果三体能观察到，谁能确保没有更遥远的文明会看到？
小概率也是会发生的。
但是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智子目标4恒星是怎么被消灭的。
***
第4探索智子消失以后的第59年，星空探索部的计算机又一次报错：观测对象发生了重大变化，计算机认为自己的镜头可能对错位置了。
之所以计算机会如此报错，因为观察的对象变化过大，不在正常范畴内。算星第一时间赶到屏幕前，看了一眼就知道，相同的事又发生了，星星不见了。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向前回溯52年，智子目标3的星星在星空中消失了。向前回溯64年，智子目标2星星也消失了。这些一度都被认为是电子故障，于是唤醒了技术专家组，一顿排查，折腾了十年没有结果。
但是，当星星第三次消失的时候，算星倒推了一下，发现这三颗星星其实是同时消失的。
就在智子4观察到光粒发射之后，这三颗星星就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由于它们距离三体的光年数不同，所以观察到消失的时间前后差了几十年。
“现在我们可以还原到当时现场，把三个星星的图像都放到屏幕上，请大家看看事件发生时的真实情况。”算星说。
在屏幕上，人们看到非常奇异的现象：没有中间过程。仿佛有人用一张图片替代了另一张图片，前一秒这里有一颗恒星，一秒后，恒星就消失了。
先是目标4消失，然后目标3消失，目标2消失。这三个地方永远的黑暗了。似乎不曾存在过任何天体。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有人情不自禁的说。
“以前有观察到过宇宙中别的星星像这样突然消失的吗？”
一位天文学家回答：“从来没有。”
“那这三颗消失的星星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点？”
“所有特征都各不相同。质量，自转速度，行星数，都没有相同的地方。只有一个共同点：这些都是智子曾经到达并消失的地方。”
有人轻轻的说了句：“就像被一键删除了一样。”
后来有一个嘲笑星空探索部的说法，说他们拿了巨额的拔款，成为了删除星星的人。
会议现场变得乱哄哄的。人们先是窃窃私语，然后有人公开站起来怒斥。
“这简直是胡扯！星空探索部应该全体开除，政府给了他们多少预算，结果呢，搞出这么个东西来，把人民和政府当成傻子吗？”
“如果你们觉得这些是真的，那你们需要治疗！”
“星空探索彻底的失败了，肯定是他们犯了弥天大错，然后编造出这么一个低级的谎言，连小孩都骗不过的谎言。应该马上彻底调查这个机构。”
有人甚至喊道：“请立刻逮捕星空探索部管理人员！”
在大家的一片怒骂声中，星空探索官冷静的回答说：“我们经过上百次的反复核查，我们确信刚刚展示的一切信息是真实无误的。这些并不是假的，只是超出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水平。结合物理学目前也碰到的困境，我认为我们对宇宙的了解撞到了无形的墙，我们到达了知识范畴的边界。”
“撒谎！”有人喊道。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眼熟的东西，”星空探索官继续说：“波江座大空洞”。
一张宇宙的图片展示在会议现场，大家安静下来。
这个大空洞，连地球人也能观察到，因为实在太大了。空洞的直径达十亿光年，那里一片真空，什么也没有。当最初被发现时，科学家发现这是不可解释的。因为它违反了星系在宇宙中均匀分布的假设。
根据宇宙大爆炸理论，所有能量物质在空间扩张后在宇宙内基本上是均匀分布的。但是，在可观测的138亿光年的空间内，有10亿光年空洞，也就是7%的空间是不符合均匀分布的。
在大爆炸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里空荡荡的？
或者有另一个问法，谁，在这里做了什么？这里的星星呢？
……
***
会议无果而终。信息量太大了，一时间无法形成任何共识，最后不得不宣布另外再选择时间讨论。执政官先离场，然后会场混乱成一团，人们三三两两聚成小团体，仍然在激烈的讨论刚刚看到的一切。有人认为全是谎言，有人则感到恐慌。
夜歌依然不打算与这些人争执或探讨，他离开吵闹的人，准备回家。他朝停车场方向走去的时候，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是算星。
自从决裂以来，算上脱水时间，他们俩已经近两百年没有说过话了。
夜歌不吭声看着对方。
在他事业腾飞的时候，算星是抨击他最多和声音最响的人。在刚刚的会议上，夜歌也同样抨击算星的诸多问题。但夜歌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问题，那都不是私人恩怨，所有这些问题都必须被三体高层考虑到，公事还需公办。
“我想和你谈谈。”算星说。
“谈吧。”
“我们是兄弟，我们一块长大。”算星说。
“但是你现在叫另外一个名字。”
“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做的。因为你和我，本是一个人。”
“这我可承诺不了，你不妨说说看。”
“请抚养带大我的孩子。”
夜歌吃了一惊：“孩子？你不准备活了？”
生孩子对三体人不是件小事，繁殖意味着父母生命的结束。孩子是在父母结合体上分裂出来的，孩子的诞生是父母的死亡。
夜歌：“星空探索还需要你，你怎么可以……”
“拜托了。”
“是因为会议上的那些挫折吗？你应该明白，挫折是一个伟大探索者要面对的99%的情况……”
“在最小和最大的层面，科学都已经走到了尽头。”算星说：“我已经没法再取得进一步的成就了。在乱纪元长时间工作，也渐渐的老了，我的潜力已经用完了。但请你明白，我不是消极的希望去死，而是理性的希望重生。我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体，全新的思维方式，目前这个老迈的躯体到了退休的时候了。我的孩子将能够拥有全新的身体和全新思考，那才是我的希望，几十年后，我的孩子将完成我没法实现的飞跃。”
夜歌明白了。“我答应你。”
算星21542向夜歌17074伸出手来，他们握了手。
“她是谁？”夜歌问。
“她是一个湖泊塑造师，叫镜月968。她创造了很多三体最美的湖泊，她把水变成了一种艺术。”
“你用了艺术这个词。”
“我知道，我抨击过你和艺术。我一直主张只有硬科技才是一切。”算星笑了笑：“但是我现在希望，我的孩子除了有我尊重和热爱的技术，还能得到她的灵感。”
***
死就是诞生，从而死是一件积极的事。
一个月后，镜月邀请算星去一个已经干涸的湖泊。
两人一起看着已经干掉的湖床，他们一起用想象来观赏这片多姿的水体。
在一个平静的纪元，湖泊旁有一幢房子。这幢小房子像是漂浮在湖泊的水面上，天空、远方、起伏的群山、随风摇摆的植物，和水光融合在一起，那有多美。
“你的想象很不错，”镜月968说：“这里曾经是我的一个作品，但现在没了。我希望我们未来的某一个孩子，能重新回来，把它再次变成一个最美的湖泊。”
“我相信会的。”
镜月968转过身来，对他面对面站着，算星看出了她的意思。
到了我们培育下一代的时候了吗？
是的，到时候了。
这时通讯器响了，有一个来自夜歌的通话。该死的家伙，永远是最恼人的那一个，算星接通了对话。
“我想，我不需要帮你抚养孩子了。”夜歌喘着气说道。
“我们说好的……”
“我打赌，你不会想要再等几十年让你的孩子来接手这一切的。”夜歌说道：“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你没有走到尽头！相反，你刚刚走到开始！快来这里吧。”
“你说的是哪里？”
“童话，在童话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