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夜晚,天空随意撕下盖着的一块黑布,“哗啦”倒出倾盆大雨。没有一颗星星点缀,显得很是单调,就像是许昀笙一成不变的黑色衣服,压抑而空洞。窗外潇潇的雨幕模糊了世界的一片黑,看不见来路,也不知归途。但这却遮不住昀笙断断续续的哽咽,偶尔一声扯着嗓子的哭喊和质问更是惊住了寝室所有人。她们从未见过昀笙这个样子。
不是因为电影小说的感人情节和悲惨命运而涕泗横流,也不是因为综艺营造的乌托邦和不容忽视的犀利的社会问题而潸然泪下。如果是因为这些,昀笙只要哭完再刷会儿微博,刚热了没多久的心就可以凉快下来了。而某一刻因它们再次闪现的隐隐刺痛也可以若无其事地忽视,任它们在哪个角落疯狂生长,悄悄占据一席之地。
这一次,昀笙是为自己而哭,哭声里是满满的绝望。那么悲痛,仿佛是积了三年或者更久的苦楚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她们默默关掉了视频,停下了聊天,面面相觑,显然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儿突如其来的这一出让她们不知所措。
厚重的床帘遮住了她们投去的目光和刺眼的白色灯光。帘子里夹着的可调节台灯被压得低低的,只开了最暗的那一级,昏黄的堪堪照亮了一小部分,是许昀笙苍白无助的面庞,满脸的泪痕清晰可见。她插着右边的耳机,不想让别人听见完整的对话。侧身躺着,蜷缩在被窝里,后背弓着,像是在妈妈肚子里。许昀笙已经哭了好几轮,慢慢平复下来的心情在听到父母一句“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们好难受”再一次爆发。身上的汗透已经浸透了被子,枕头颜色变深的范围越来越大,但她还是拼命地把被子往上拽,一个劲儿地往里缩,试图掩盖这一切。
昀笙深吸一口气,尽力冷静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自虐般地再一次看了父亲读完信后的回复——
昀笙啊,你写给我们的长信,我一口气看完,突然发现我丫头长大了,写的钢笔字也进步多了,尤其是整个布局非常不错。至于你信中提到关于你从小吃一药,我们没有直接告诉你,是因为你当时很小,怕你害怕而放弃读书的信心,更希望由你慢慢长大,读更多的书,而自己去寻找答案,其实也没什么,它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可以逐渐减少药量摄入,最终停止服药的。至于你对将来职业规划方面,我们做家长的只会提建议,不会去决定你的职业,永远会尊重你的选择,只要你健康、快乐、开心,我们就开心。你一人在外地上学,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做好自己,饮食起居方面不要太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平时有什么想法随时与我们聊聊,因为我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她不禁苦笑,又忍不住咳了几声,继而拼命地压着左胸膛。她的心都揪在了一起,疼得已经喘不过来气了。昀笙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像是鼓起最大的勇气把自己剖给最亲的人看,却被评价一番“结构不错,想法很好,下次继续”的结论。为什么他们就不懂呢?
“不是这个原因!你们怎么就不懂呢?我都已经写在里头了啊!”听着父母小心翼翼地却还是不着边际的猜测,许昀笙发了狠,再一次哭喊。她已经嘶声力竭了,攥着手机的手隐隐发白,但她的痛苦与绝望不减反增,甚至有了扯掉耳机线,把手机摔了的念头。但是,她不能,这不是她花的钱,她没有资格。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爸爸妈妈真的有很认真地看你写给我们的信啊!你直接告诉我们好不好?你写的东西爸爸妈妈已经有点读不懂了。”妈妈忍着颤音轻声对她说。
“我已经都写了啊!你们就不能再看一看吗?”她很想直接告诉父母,可是她不敢啊!她害怕父母的反映,害怕被他们厌弃,更怕他们的不以为意。其实他们可能不记得了,她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明确地说过那件事,可惜他们没在意。或许是装作不在意吧,毕竟连昀笙自己都不愿相信。
“她怎么了?”寝室长林佳压着声问对床的吴琦。后者摆了摆手,表示不知道。
是了,许昀笙没有谈恋爱,那就肯定不是因为和男朋友闹别扭。少了这一个,按理说昀笙就应该已经少了大半的烦恼了。可是她们不知道,当她们挂下电话后嗔怪自己男朋友多事然后急忙拿过外套扒拉两下刘海就冲下楼时,隔着床帘的许昀笙也在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随即却又低下头抿紧嘴唇,敛下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艳羡。
她的父母对她一向都很好,大一报到的时候她也是全寝唯一一个父母都过来的人,甚至还跟来一个父母的朋友,是这儿的本地人。第一次离家就直接跨越了两千多公里,昀笙的父母很是不舍,却也无法改变,只能忙东忙西,尽力给她安排好一切,根本不给昀笙插手的机会。室友们都很羡慕,这一定是一个被娇养的小公主。
另外,现在还没到期末,她也不会因为考试复习焦虑而崩溃。至于那个教师资格证考试,对她来说肯定不是难事,因为她是来自教育大省的。因为地域的不同,她们对昀笙总有一些刻板印象,到现在都还没掰扯回来。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然而这个问题,具体的许昀笙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这段时间,已经大三的许昀笙只是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最明显的就是没有食欲,吃不下饭,体重一直呈下降趋势。接着是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晚上睡觉时,要么就是辗转反侧,明明困到不行却依旧彻夜难眠。要么就是睡了一整宿,也做了一整晚的梦,起床后还是头晕犯困没有精神。总会在学的好好的时候,突然泄了气,挺拔的后背一下子软瘫下来,整个人像一摊发臭的烂肉粘在椅子上。教师资格证考试复习资料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甚至之前刚塞进去的字触到了从前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完成这项揭开伤疤的任务后,就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然后这个晚上,昀笙毫无意外地又做了噩梦:
令人压抑窒息的教室里,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窗帘也都拉得严严实实,门上方的玻璃也被贴满了报纸,不让一丝温暖的阳光穿过缝隙跳到黑板上课桌上。头顶明晃晃的日光灯照得人眼晕发热,却又不得不瞪大眼。她艰难地呼吸着混浊的、充满人肉味和五颜六色的粉笔灰的空气。一直是无休无止的做题考试,无限循环的错题低分,无可避免的拖堂讲题,和,老的师态度在突如其来地急转直下之后明里暗里多角度多形式的讽刺谩骂。再一次惊醒,再一次无眠。
许昀笙很敏感,她能察觉到自己的脚下有一个无尽的可怖的深渊,里面的怪物嗅到了她内心的恐惧和抑郁,伸出无数只手争先恐后地想要握住昀笙的脚踝,企图把她拽下去分食,然后丢掉她无法食用的人性,再逼她加入充满原始欲望的狂欢。昀笙不想让父母担心,就先找了老乡赵钰,两人在校园里闲逛,从避不开的学习生活到聊不完的家长里短,从千篇一律的机械生活到与众不同的真实渴望,从看似烦恼的琐碎抱怨到看似幸福的纠结痛苦,从风格迥异的兴趣追求到几乎一样的内心深处,她们直到闭寝才回去。第二日依旧聊了数小时,但许昀笙的焦虑不安并没有减少,反而还添了不少新的忧愁。
犹豫了很久,又过了四天,昀笙终于决定写一封长信寄给千里之外的父母。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曾经看似解决和看开的事情和问题并没有消失,反而越积越深,表面恢复如初,里头却已经化脓腐烂了。她很害怕,怕伤了自己,更怕伤了别人,因此昀笙想了想还是告诉父母吧。不是他们一直说的嘛,“什么事情都要告诉爸爸妈妈,不要瞒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更爱你了。”
于是,昀笙花了四个小时,写了十页纸。那些被她尽力忽视遗忘的伤痛再一次被揭开,依旧是鲜血淋淋。封信口的时候,她才发现,信纸已经湿了好多。昀笙抹了一把脸,擦掉镜片上的泪斑,自嘲地笑笑:“果然啊,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