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除夕将至，街道在热闹了一阵之后，被一场风雪掩了所有喧闹。云则夷坐在街角，身上盖着厚重的白雪，眼神空洞无光，往来路过的人都不曾看他一眼，可能是天色灰暗没注意到，可能是前些年战火烽烟不停歇，对流浪街头的难民已习以为常。
夜幕降临，街道偶有小贩收摊回家，隔着几条街都可听见车轱辘辗过小石子的声音。
当夜彻底安静下来，云则夷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城北走去。
城北有个将军府，在二十多年前云忱将军一家三口，不，是一家四口曾居住于此。云则夷记不起是二十几年前了，只记得第一次遇见想想时，她着鹅黄色的袄裙，袖口还绣了一朵小小的兰花。
将军府灯火通明，云则夷在门外观望了不知多久，直到后来被将军府的小厮泼了一盆凉水，才恍惚意识，将军府里已有新将军，不是他云则夷的家了。
想想，想想，风雪一如当年，却没有则夷再遇云想想了。苟活至此，只为铭记你，铭记你的快乐与痛苦，铭记世间只此一个的云想想。
第一章
平昭十二年，除夕将至。六岁的云想想跟着母亲花夫人出来置办年货，小小的人儿心里想着，街道上的人可真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云想想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生怕被话本里吃小孩的年兽捉了去。从城北到城东这段不远的路程中，云想想再次看到那个背着一束糖葫芦的阿伯，耐不住那红彤彤晶莹的糖的诱惑，最终还是松开了母亲的衣角。
云想想拿着出门前小兰分给的三个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喜滋滋地跑向母亲，却未寻见，就连刚刚明明就在前面的陈记桂花糕也一并没有见到。
云想想心里害怕极了，却又不敢大哭，怕被年兽听到，只好坐在街角的石阶吃糖葫芦。
云想想正吃得专注，突然感到耳朵一阵温热湿濡，云想想侧了下身，看见一只黑乎乎脏兮兮的大狗伸着舌头，“哇”的一声就哭了。
云想想以为大狗要吃自己了，哭得悲怆忘我，等她抹开涟涟泪水，睁眼才发现大黑狗已不知所向，身旁坐着的是一个大哥哥，跟大黑狗一样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却干净得像糖葫芦的糖那般晶莹。云想想把糖葫芦递给他，给他吃，他定着看了看，糖葫芦已经没有糖了，只剩下圆整的山楂。
看着云想想舔了舔嘴角的糖渣，脸上都是真诚与期待。则夷哪里还好意思拒绝。
等云想想看着哥哥把糖葫芦吃完，过了好一会儿，花夫人才找来，看到云想想时眼圈都红了，一把搂在怀里，云想想有些愧疚，也怕父亲责骂自己不懂事，害得母亲担心。
云想想亲了亲花夫人的脸，告诉她有个哥哥陪着自己。花夫人这才看到旁边那个男孩，身着单薄，顿时有些心疼，便叫小兰给了些银两。
正打算离开，云想想却一动不动，说要带哥哥回家。花夫人问了男孩的父母在哪，男孩摇了摇头。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则夷。”男孩这才开口说的话。
云想想见哥哥说话兴奋不已，“则夷？是‘既见君子，我心则夷’那个‘则夷’吗？”女孩初学《诗经》，记得尚不清楚。
男孩看着云想想认真地问自己，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则夷，我心则夷。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这般好听。
这一年，则夷十岁，初到将军府的那个晚上下了很大的雪，他却未被风雪所染，因为他有家了。
则夷是第二天才看见云忱云将军的，露宿街头巷尾的那些年，则夷听说过云将军无数传说，镇守蜀中数年，击退敌寇守一方平安，与夫人花想容伉俪情深。
云忱从军营回到家，便看见花想容在庭中和下人们一起扫雪，云想想跪坐在秋千上和小兰玩翻花绳，并未注意到则夷。云忱上前拿过花想容手中的扫帚，理了理女人鬓角的碎发，打算一同进屋去。花想容叫了叫则夷，云忱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这样一个毛小子。
云将军无子，又无意添房纳妾，这是坊间另一个传闻，全然是对花夫人的宠爱。花想容心中不免有愧，想着就把则夷收为养子，今后打理家业。云忱知妻子之意，并无异议。可则夷却怯生生说要拜云忱为师，云忱听后爽朗大笑，只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理，一个理。心中倒是对则夷有了几分欣赏。
则夷过去几年与恶狗谋生，力气比同龄孩子大很多，拿刀戟枪剑也不手软，并且每次在后院练武，云想想都会在一旁观望，这让云忱欣慰不已。
要说云想想之前，宁愿坐着不动让小兰教自己绣兰花，也不在后院的花园里看云忱舞刀弄枪一眼。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像自己一点，云忱也不例外。
除夕那天，则夷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新年礼物，是一个石枕。这个石枕是有来历，相传是巫山神女所枕过的，当然这些是云想想自己杜撰的，小兰只说是将军去巫峡所得，觉着模样好看便送与了小姐。
石枕是桃花石做的，上面有天然的石纹，云想想告诉则夷，说那是花瓣枕过的痕迹，你枕着它睡觉，每晚都有好梦。
则夷看着她，一脸认真，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却不知日后要吃多少山楂。
云想想七岁那年开始换牙了，花想容严格禁令小兰和则夷给她买糖葫芦，则夷却耐不住云想想软磨硬泡，时不时翻墙去给云想想买糖葫芦，花想容知道后免不了生气。有一次，刚好碰上云忱练习回家，看着妻子为儿女操心，心疼不已，操着棍杖给则夷打了一顿，把云想想吓得半死，然后再也没有私下缠着则夷买糖吃。则夷看着哭花脸的云想想，小女孩保证再也不吃糖葫芦了，他也不用吃酸酸的山楂了，顿时觉得身上不那么疼了。
回想起将军府那几年光阴，则夷觉得庭前的秋日海棠不如夏日池中的清香菡萏。蜀中的夏日格外炎热，则夷和云想想在午后最慵倦的时辰，躲在枇杷树荫下，脱了鞋袜把脚丫放在池子里，有时脚底会游过几尾鱼，云想想就乐的呵呵大笑，门牙都没有，则夷也跟着她大笑。
蝉鸣相伴，清风徐徐，我心则夷。
第二章
庭前的秋海棠又开了，则夷轻推着秋千上的云想想，女孩舔着云忱带来的糖葫芦，十一岁的云想想最快乐的事就是牙齿长好了。这一年，则夷十五岁，常常跟着云忱去兵营演练，不知不觉间，那个粉粉团团的女娃长成姑娘模样了，却还是会把山楂留给自己吃。山楂好像不那么酸涩了，还有微微的甜。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夜越来也长。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吃了晚饭后云想想拉着则夷去屋顶看星星，孟秋时分的星河最是明耀，星子镶满了深蓝色的天幕，云想想靠在则夷的肩，看着远方的光愈发的盛。
战火，云想想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还未来得及转头和则夷说，就被则夷匆匆带回了房间。云想想刚想开口询问，花想容便推门进来，在则夷耳边悄悄叮嘱了几声，又安抚着云想想早点睡觉。
花想容离开后，则夷走到床边握着云想想的手，云想想心里不安极了，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也不敢问，只好闭上眼睛，不让则夷和母亲担心自己。
迷迷糊糊间，云想想听见外面下了很大的雨，雨这么大，战火熄了吧，雨这么大，母亲最爱的秋海棠会不会凋落……脑子一片混沌，又异常清醒。
翌日，云想想感觉这天好像一下到了冬天，寒风逼人，云想想裹了件披风才敢出门。走出房门，却未寻得则夷，母亲、小兰都不见了，云想想心里空落落的，一种不好的预感汹涌而上，还好，最后在回廊转角处看见了则夷……
平昭十七年，蜀中失守，镇关将军云忱战败而亡，夫人花氏随之。天阴风寒，黄叶满地，一夕之间已是天翻地覆，有人说云将军通敌叛国，是自取灭亡，也有人说云将军是被奸人所害。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很快朝中便委任了新将军前来，不到三个月便驱逐了敌寇，凯旋那日，城中欢呼庆祝，全城百姓都在街边迎接将军的胜利归来。云想想和则夷被挤在人群中，听不清这个将军是姓于还是姓俞，反正不是姓云了。
则夷还记得那天下了大雪，大家都说这是好兆头，只有他忧心这样寒冷的天气会冻坏想想。最后的记忆是什么呢，大概是那碗热乎乎的汤面，还有云想想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第三章
“则夷，过段时日会有人来接想想，把想想交到他手上师娘才放心。”
“则夷，师娘对不住你，你以后一个人要好好活着。”
“则夷，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会乖乖等你哦。”
则夷从梦中醒来，窗外寒月西悬，月光跃进窗棂，竟生出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离开蜀中已经五年了，五年的光景，那个温润的翩翩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睥睨四野的江南大盗，则夷嘴角闪过一抹苦笑。
云想想不见了，在他们分别后的第二年则夷才知道。接走云想想的是花想容的兄长，以为多年的亲情值得托付，到底是人心难测。一朝之间灭门的将军府，谁还敢往刀口上凑。
被带到花家后第三天，云想想还没有见到则夷，便悄悄跑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是后来花家的人告诉则夷的。花家起初也是有点着急的，只是找了几天未找见便就此作罢。
在云想想被接走后，则夷在那个冬日也离开了蜀中。不料却遇上了云忱昔日的挚友，萧俶。
万俟山下，两人不打不相识。萧俶与云忱师出同门，萧俶一眼就认出了则夷的招式是云忱教的，最后带则夷上了万俟山。
万俟山上的梅花最是清丽，想想一定会喜欢，则夷在过了除夕就匆匆下山去找云想想，才得知人早已不见了。则夷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还很小，却要与街头的恶狗争食，恐惧、害怕，又久违地袭上心头……
这么多年来，则夷和萧俶一直在寻找叫云想想的女孩，却并无她的踪迹。
记忆掠过脑海，轻飘飘又沉甸甸。则夷枕着双臂，目光涣散，突然窗边弹进一颗石子儿，则夷才回过神来，看向窗边，是俞远，这些年来他唯一的朋友，萧俶的徒弟。
“知道你没事，要不要上屋顶喝点酒，上好花雕。”俞远探进一个脑袋，嬉皮笑脸地眨了一下眼。
则夷看了他一眼，起身跃出窗子，俞远明显有事相求，他却并未点穿，当只是喝一壶好酒。
俞远两年前便离开了万俟山，在蜀中当捕快，还看上了一个女捕快，可人家却瞧都不瞧他一眼。则夷在心底嗤笑，这种只知道打打杀杀又心高气傲的姑娘有什么好喜欢的，一点都不像他的想想。
屋顶上，俞远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官府最近在通缉江南大盗，而负责这次追捕的是她，俞远不想看到她失望，便想着让则夷去露个脸，配合一下就好。
则夷看着身边的男人，迷茫地喝着酒，都快要忽略他这般出卖兄弟的行径了。
一时间，则夷心底竟生出些许羡慕的情绪，至少他还能为自己喜欢的人付出。
而他，盗过江南万户人家，却未寻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云想想，你到底在哪，声音随着回忆一同坠入了梦境。女孩坐在秋千架上，书里拿着《诗经》，问则夷，哥哥你知道“谑浪笑敖，中心是悼”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最后则夷随俞远下了山，才知这些年俞远一直在蜀中。则夷从不管闲事，以前好像也有过一次，而这一次说不清是为了俞远还是其他，总之，则夷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阔别多年，则夷再次回到蜀中，仿佛每一个街头都可能遇见想想，竟生出了些期盼。
俞远进城便叮嘱则夷今晚务必出现在暗香阁。暗香阁今晚将会展出一颗稀世夜明珠，这颗夜明珠将赠予暗香阁的花魁。
传闻江南大盗最喜盗珍贵物品，奇怪的是丢失的物品又会在某一天归回失主，但无一不被盗。
这个圈套，只为捉拿江南大盗。
华灯初上，流光溢彩。暗香阁里，则夷慵懒地靠坐在扶椅上，看着台上浓妆艳抹的艺伎，眼中没有半分光彩，真是无聊至极。想着喝点酒打发一下光阴，指尖刚触上银壶，一抹大红色在余光中闪动，耳畔还响起了俞远的拍手声。
“任是无情也动人，面若牡丹，国色天香啊！”俞远一边说着一边用肩撞了撞则夷，是他的女捕快。
则夷抬眸，台上女子一袭红衣，翩若惊鸿。他的目光慢慢地从裙摆向上移动，最后落在了那张脸上，那张脸是…
不，那张脸，是云想想。
是他日思夜想的云想想啊。不知过了多久，则夷就这样看着，穿越五年的时光，去寻记忆里那个云想想，像她，又不像她。
一舞毕，满堂欢，今夜暗香阁的花魁就是她，花海棠。
则夷一直坐在台下，等到夜明珠到了花海棠的手，身旁的俞远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下。他才想起，自己是今晚要出现的大盗。
则夷脚底生风，轻轻一跃，夺走了花海棠手中的夜明珠穿过人海飞快融入暗夜，则夷的心高高悬挂，他知道后面追着他的有可能是想想，他的想想，所谓近乡情怯，也是这般吧。
则夷最后停在一个树林，放眼望去是深蓝色的夜幕，和黑色的树木，明月高照，夜明珠散着幽幽莹光。
不一会儿花海棠追上来了，比则夷预想中的要快，还没等则夷开口说话，眼前的女子便迅猛扑来，招招致命，则夷只好躲开。
两人忽远忽近，打得难舍难分，则夷只好把夜明珠丢开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当花海棠捡来夜明珠意识到身后的男人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心里不免好奇，借着微弱的光看向眼前的人。
是则夷。
这一刻，月光仿佛不会跳跃，晚风也似停住了脚步，虫兽失声，云雾滞留，天地间，只有两人目光交汇，一眼万年。
没有什么比久别重逢更值得庆幸了。
如果有，那便是失而复得。
则夷让世人都可体会失而复得，期盼着有一天他也能得此，而今晚，已然如愿以偿。
。
云想想那天离开花家偷跑出来找则夷，街上人来人往，她陌生极了，十一岁的云想想第一次一个人身处陌生的街道，但她却丝毫不惧，一心只想寻见则夷，她一路未歇，生怕差一点就错过了则夷。只是最后到暮色四合，云想想也没有找到则夷，还忘记了回家的路，到了夜色渐浓，云想想的身子撑不住了，最后重重摔在了冰冷的路面。
那天的记忆，是模糊的，醒来后，世上已经没有云想想了。
天色越来越黑，街道越来越窄，云想想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躺在地上的她，朦胧间仿佛看见了小兰的模样，最后沉沉昏睡过去，等她醒来时已经身在蜀中了，她又回来了。
小兰原是花想容陪嫁丫鬟的女儿，生下来便在将军府长大，比云想想长不了几岁，却从小懂事听话，待云想想极好。
“小兰当年带我来到蜀中，才知父亲已经是个禁忌，我便改名为花海棠。”云想想告诉则夷，眼里看不出情绪。
则夷感受到面前的云想想，已经不是将军府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小姑娘了，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则夷的心像是被荆棘抽拉而过，疼。
云想想对着则夷笑了笑，眼底盛满了笑意，亮亮的，像住着那个夏日所有的光，则夷心里舒了口气，幸好。
则夷抱了抱云想想，轻喃道：我很想你，想想。
适逢云层掩了明月，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只能感受彼此的温度。
当俞远追过来看见这一幕时，脸上全是错愕，木然立在原地，不能动弹。
最后看着两人笑着向自己走来，后知后觉明白了些什么，真是造化弄人。
俞远知道则夷这些年来心里有个执念，却不知竟是自己常常在他面前提起的花海棠，而平时对自己冷漠生疏的花海棠在则夷面前却笑意盈盈。
俞远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真心替他们高兴，就是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回去之后则夷才知道小兰已经嫁做人妇，是县令的一房妾侍，但是近两年来不太受宠。
云想想欢快地进屋告诉小兰，则夷回来了。小兰见到则夷心里自是喜悦，面上却淡淡的，神色也不太自然。
则夷不知道这些年来她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大概知道她们并不好过，则夷忽然有点心慌，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经来不及了，他来晚了吗，则夷不知道，但他不会离开了，再也不会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乌泱泱来了一大群人，是县令和他几房妾侍，以及一些随从。
小兰一下就明白了，果然。无非就是另一些跟她身份一样的女人看到了她房里来了一个陌生男人，想要给她使绊子。
女人总爱为难女人。
则夷不明所以，只是把云想想护在身后。那个身材肥腻的县令恰巧看到了这一幕，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添了几分愠怒。
他喜欢小兰，但这几年花海棠出落得亭亭，实在招人喜欢，生出了歪心思，美人不嫌多。
最后小兰出面解释，委身向县令讨好了一番，才化解了这场闹剧。
当晚，则夷就向小兰说起要带走云想想，小兰自然爽快同意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护得了想想多久，这些年来过得太艰苦了，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终于等来了则夷，她才能安心啊。
可是，两人都没料到，云想想不愿意离开，两人面面相觑，却都不想强迫云想想，便只好作罢。
则夷觉得只要自己陪在云想想身边，便可以护她周全，她想在哪，随她好了。
隔着厚重的时间，则夷看不清云想想，但这不重要，不重要吧，则夷固执地认为。
此刻，屋顶依偎的两个身影心中只有绵长的未来与无限的希冀，这才是最重要的。
近两千个日夜，今夜终于尝得心安的滋味了。
第四章
听说有个女捕快名叫花海棠，不仅武功好，还能歌善舞，长得也是国色天香。
将军府里，俞将军一脸严肃地跟俞远说，如果仔细听便可以听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关心。
这些年来，俞远一个人在外面历练，几乎无人知晓自己的父亲便是五年前那位风光凯旋的大将军。俞远年幼便在万俟山上习武，是萧俶看着长大的，三年前才下山来到蜀中，当了捕快，结识了花海棠，俞远对自己的父亲俞镐更多的是尊敬，少了父子间有的亲密，但终归是血浓于水。
俞远自然明白俞镐的用意，想起那晚，只好婉拒了父亲的好意。俞镐以为自己的儿子只是少年青涩，便私下着手操办了一场大宴会，宴请了整个县衙的捕快和县令一家。
俞镐不仅是对俞远终身大事的重视，还有十几年来他作为父亲的失职，他想弥补。
金秋重阳，将军府举办了螃蟹宴，吃蟹赏菊，登高望远。县令得知俞将军宴请自己全家，受宠若惊，倍感荣幸，心底却嘲讽着一介武夫还附庸风雅。
重阳那日，云想想与则夷坐在回廊的长椅，闻着淡淡的桂花香。昨夜好似下了雨，云想想闭着眼浅嗅清香，笑着跟则夷说。
则夷听了嘴角上扬，眼底尽是温柔，全城都知道昨夜下了雨，大概只有云想想不知道。
原本则夷不便跟着去，俞远却来邀了则夷，到底俞远还是顾及他们兄弟情深。
到了将军府，云想想看着自己曾经的家，熟悉又陌生，庭前的秋海棠还有那个秋千架已经不见了，庭院里摆满了菊花，很是大气。
有一种东西在云想想的心里野蛮生长、壮大，堵得她快要窒息了。则夷在一旁看着云想想，看着她微红的眼圈，伸手搂了搂她的肩，另一只手却紧了紧拳头。
直到宴会快结束，县令才知道俞将军的目的是花海棠，却也是进退两难，想着只能拱手想让，盘算着总不能便宜了则夷那小子，拉拢了俞将军也不失为一份美差。
“”听说贵府有一位巾帼英雄，名海棠，能歌善舞，可否赏脸唱一曲助兴？”都知县令大人最爱美人，俞镐这样做可不是君子所为，可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则夷还记得那日云想想唱了一曲《关雎》，很久以前则夷就听过，只是当年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窈窕淑女，在那么多人的宴会上，则夷只是其中的一个听众，宛转悠扬，缠绵悱恻，每一个词调都打在则夷心中。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第五章
重阳那日，云想想才知俞远是俞镐的儿子，一切比她预想的要顺利许多，利用俞远这条捷径她很快就能接近俞镐。
当她知道俞镐的意图，不可否认她的内心是喜悦的，她这几年的努力马上就能有结果了。
可是则夷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云想想喜欢则夷，想跟则夷一起，一直一起。但心中的恨意一旦滋生，便是另一种执念，无可救药，不能自拔，只能深陷其中，画地为牢。
如果时光能倒流，那么云想想一定会在重阳那日之前就跟则夷上万俟山。
如果时光能倒流，那么则夷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一定不会让云想想离开自己。
只是，这都是后话了。
则夷发现云想想最近总是躲着自己，便在晚饭后去了屋顶等云想想，夜空暗淡，万籁俱寂。
则夷看着没有边际的夜，心里乱得很，他明白了些什么，又很不明白。云想想归家之时，已是深夜，看到则夷从屋顶跃下，云想想明显吓了一跳。
则夷心里空落落的，艰难地开了口：“你为什么这么做？”则夷知道云想想有心同意跟俞远的婚事，只是尚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则夷你说什么呀?”云想想回避。说自己贪图俞远的家世，厌倦了则夷？她做不到，她也不想这样。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想想！”则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迫切地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答案。
“则夷，从你丢下我那一刻你就没资格问我，我恨你们，恨你们的冷漠与绝情，恨我自己的无能。”说到最后，云想想的声音都在颤抖，是啊，这么多年来，她与小兰相依为命，尝遍辛酸。
“你知道那个冬日我有多绝望吗？父亲、母亲都离我而去，我想着还好有你陪着我，你却把我交与他人。到了花家，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而我只是个外人。”云想想歇斯底里，脸上留满了泪水。看似回答了则夷。
则夷的心都快要疼死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没有一天不是后悔的，可他真正面对云想想时，却没了言语，他还能怎么做，他应该怎么做。他的过错，错过了她。
就在这天夜里，云想想跟则夷说起了她这五年来所有的酸楚。那个冬日，小兰在街上遇上了发着高烧的云想想，病中，云想想一直念着要回家，小兰便带着她回到了蜀中，这一路上小兰把积蓄都花光了，可云想想的病却一直未见起色，小兰只好去了县令府当差，最后被那个好色的县令看上。
起初，云想想觉得县令除了年纪大点，丑了点，可待小兰却是极好，心中的愧疚也消减了些许，但后来发现在县令府的日子太难过了，被夫人刁难，被小妾陷害，这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后来小兰也渐渐被冷落。
也就是四年前吧，小兰托捕头收了云想想为徒，因为害怕县令把目光落在云想想身上。
云想想是在拜师之后才改的名字，因为云这个姓太敏感了。捕头常跟小兰说起，你这个妹妹太聪明了，讲的招式一下都能记住。
那可不嘛，云想想从六岁开始便每日看云将军和则夷练武。小兰心里苦涩，替云想想难过。小兰都不知道，身边的姑娘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原来成长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啊。
秋露深重，寒气侵体。第二天云想想便病倒了，迷迷糊糊间她又想起了，她和则夷在那个拥挤的街道，全城的人都在街道两边迎接俞镐，无家可归的那几个月，则夷用碎石子给她弹了一只山雀，用火烤着吃，真是美味啊，一会儿，她又听到大家都说云将军通敌叛国，被抄家了……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云想想看着窗外，下雪了。
下雪了，又快过年了，真好。真好又可以跟则夷一起过年了，又可以送他新年礼物了，今年她可以送他一个绣得好看的荷包了，不需要拿石枕糊弄他了。
她和俞远的婚期定在了开春，春日桃花盛开，最宜女儿出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出嫁那日，云想想凤冠霞帔，哪还有什么灼灼桃花。
则夷那夜并没有得到答案，只是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挽留她。在云想想成婚之后则夷打算离开蜀中回到万俟山过完此生，江南大盗也不必当了。
可就在则夷离开的前一晚，俞远忽然来找则夷，说，海棠其实不是真心想嫁与他。
新婚当晚，海棠亲口说的。
则夷才意识到，云想想恨的可能不是尝遍酸楚，而是带给她酸楚的这些人，她心中有仇恨。
是啊，怎么会没有，则夷回想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恨，只是遇上了云想想，他一切的空缺都被填满了。而他的想想却……晚了，太晚了，则夷知道的太晚了。
夏日的夜最是特别，蝉鸣聒噪，可风却惬意的很。则夷去见了云想想，在那棵枇杷树下，云想想坦诚相待，告诉了则夷她的计划，她想知道父亲当年到底因何而死。则夷看着眼前的姑娘，他的姑娘，长大了。一脸倔强的样子，又像极了当初。
则夷淡淡地笑了笑，他愿意陪着她，一起报仇。
则夷心里却清楚地明白，报仇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失去更多。在世人眼里，俞镐确实有功，而云忱已死，无论对错，都没了价值。
世事本就不公，放不下者轻者伤筋动骨，重者死于非命，徒增悲伤罢。
云想想啊，是则夷的救赎。
最后，则夷搜集了五年前那场战事相关的事迹，俞镐只是延缓了救援的时间，间接导致了云忱的死，本来只是朝中派来救援的一支军队的将领，却成了镇关大将军，到底是有意无意，大家无从知晓。
对于城中所传的云将军通敌叛国的谣言，确是俞镐的杰作，只为稳固自己的位置，茶余饭后的民间闲谈没人管得了，却是一把利刃，而俞镐用得恰到好处。
毁灭就是这么容易，可真的有绝对的错吗？只是不幸而已。
云想想知道这个答案后，心里某处轰然坍塌，原来连恨都没有资格恨，只能认命，可她不甘心啊，她怎么能甘心。
则夷记得那晚隐约也闻得了桂花香，以前秋天最常见的是庭前花想容最爱的秋海棠，可惜海棠无香，后来，则夷便很久没见过开得那样好的海棠了。
则夷匆匆赶到将军府，还未来得及阻止云想想向俞镐刺过的剑，却眼睁睁看着俞远锋利的刀刃捅进了云想想的胸膛…
一切都晚了，有个声音在则夷在心中炸开。
云想想躺在则夷的怀中，想去摸摸他的脸都没力气了，看着则夷痛苦的样子，泪水从眼角滑落，那一刻她真的后悔了，后悔留下则夷一个人，像当初的他一样，一定讨厌极了。
“则夷，还好你在。”窗外忽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大雨瓢泼，那个夜晚则夷也像这般握着云想想的手，云想想想起了那个早晨，她在回廊处找到了则夷，则夷，还好你在啊，没有抛下想想一个人。
直到则夷抱着云想想离开了，俞远还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杀了云想想的手。他杀了他的海棠，他杀死了他的妻子，杀了他以自诩为最爱的人。
俞远近乎癫狂地跑了出去，消失在了厚重的雨帘……
结局
城中有怪诞传说，妇女绣有兰花的衣裳、庭院开得较好的秋海棠、就连孙家的秋千架一夜之间竟也被拆了去，不见了踪影……街坊都说是狐妖鬼孩作祟，实为诡异荒唐。
直到有城中首富吴家丢失了一本名家真迹的《诗经》，大家才想起来了那个消失已久的江南大盗，说起江南大盗，大家是深信不疑，毕竟他一直怪得很。
枇杷如盖，嬉水听蝉…是梦里…
则夷被泼了一盆水之后，便离开了将军府，风雪交加，湿了的衣服很快变得硬邦邦，则夷倒在雪里睡了一晚，最后是被萧俶捡回了万俟山。
这一病就是大半年，听着蝉鸣，则夷才知觉已经是夏天。恍惚间，则夷又想起了，与云想想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夏日。
枇杷树下好乘凉，鱼儿游过脚丫底，逗得姑娘乐呵呵。姑娘乐了他也乐。他们一同躺在草地，则夷看着蚂蚁从云想想粉圆的手臂爬过，而姑娘在酣睡……
糖葫芦到底是什么味，想想还没尝过呢，就再也尝不到了。
平昭四十年，江南大盗被捕入狱。
传闻他当时正在将军府的后院挖一棵枇杷树，有人说江南大盗猖狂不已，简直目无王法；有人却想枇杷树下到底埋了什么奇珍异宝，让他如此冒险；也有人说捉捕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江南大盗，只是官府欺骗百姓的手段，江南大盗虽行为古怪，却是武艺高强，哪有那么容易被捕。到底是什么呢，大家无从知晓。
总之，这到底是件快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