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出来后便去了一趟山下,又过了几天才回来,看到的是燕蘅和成昀言笑晏晏。
他想起师尊和自己说的事,手里捏着那封信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燕蘅。
但当务之急是把那个碍眼的小师弟弄走。
季遥干咳一声,成昀转身,惊喜道:“师兄”
季遥“嗯”了一声,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欺负孩子的感觉。他说:“自己玩去,我和你师姐有事”
成昀刚要说什么,就发现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莫名感觉被抛弃了肿么办?
燕蘅看着季遥,好整以暇:“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季遥干咳一声,道:“还不开门”
燕蘅靠在门上,冷艳开口:“这是我的地盘”
季遥静静看着她,燕蘅妥协,开了门,率先走进去。
泡上茶,燕蘅问:“说吧,怎么回事?”
季遥问:“你伤如何?”
燕蘅说:“放心,能跑能跳。”和君墨宸打了一场,伤势虽不致命,却也惨重。下了擂台,黑了脸的季遥直接将她带回朔阳峰去医治。炼气期的比试早就结束了,筑基的比试却因为成昀的对手出了些状况,延后了一些日子,所以耽搁了几天,也正因此燕蘅才能出席最后的场合,否则她可能连路都走不了。
见季遥还是信不过的样子,燕蘅问:“你不信,难道还要看看?”
此话一出,回答她的是季遥剧烈的咳嗽声。有心想斥责燕蘅不知羞耻,最后却在燕蘅调笑的眼神下无奈放下茶杯。
其实也很无奈,季遥有时候竟会讨厌自己知道的太多。他知道燕蘅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因为对自己没什么旁的想法,才能放轻松地调笑,若是真的有了什么想法,大概连门都不会让自己进。
他是该庆幸燕蘅对自己亲近,还是该痛恨?
燕蘅问:“你究竟要和我说什么?”
季遥踌躇片刻,将手里的信给了燕蘅。
燕蘅将信打开,看完后将其随手放在案上,说:“知道了”
季遥不可置信:“就这样?”
燕蘅莫名其妙:“不然呢?”
季遥说:“没什么!”
燕蘅的反应太不对了。
季遥便强行留下来,美其名曰辅助燕蘅,修炼。
燕蘅想骂他,修你妹的炼。一想,还真是修他妹的炼。也就悻悻住口了。
燕蘅习字,季遥看书,一时间,居然也相安无事。
到了晚上,燕蘅停笔,随口说:“梨声,给我倒杯茶吧!”随后,她微微怔愣,哑然失笑。
面前出现了一杯茶,燕蘅看了看案桌那面的黑衣青年,从容接过,说:“不喝茶了,喝酒吧!”
季遥皱眉:“你伤未好全,不能喝酒!”
燕蘅:“无所谓,你回去吧,你走了我再喝。”
季遥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燕蘅说:“我的伤其实没事!”
季遥还是不动。
燕蘅也不看他,在树下挖出两个坛子,见季遥要夺,直接起开一坛灌了一大口,说:“你继续,没关系!”
季遥捏紧了拳头,他知道,燕蘅是在挑衅他。
他一言不发,伸手夺走另一个坛子,说:“我陪你”
燕蘅只是摇头笑了笑:“大师兄,你居然也堕落了。”
季遥不语。
竹林里,月色温柔,山水空蒙澄澈。
燕蘅并不说话,只是喝酒,看看季遥,那孩子明显是个乖宝宝,从小到大没这么出格过。脸色微红,眼神也迷离。燕蘅只是看了看,灌下一口酒。
季遥明显醉了,放下酒坛子定定看着燕蘅,也不错开眼睛,就那么看着。
燕蘅眉眼温柔地弯了弯,笑着问:“你看什么,好看吗?”
季遥用力地点头。
燕蘅问:“哪里好看?”
季遥很认真,说:“都好看!”
燕蘅笑了笑。
她说:“你知道我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吗?”
看到季遥晶亮的眼神,她笑:“还是在灵钧台,我看小叔和大人喝酒,觉得肯定很好喝,小叔拿筷子给我点了一点,把我辣着了”
“白苑也来了,当天晚上偷了一坛酒,教我怎么喝。我睡了三天,醒了以后才知道白苑被大人一脚踹下灵钧台”
“后来,白阮也和我们一起喝。但白阮和我都喝不了多少,白苑酒量好,总是笑话我们。后来,我和白阮把他灌醉了,套上麻袋打了一顿”
季遥很轻地笑了,说:“不要想白苑,如果你想喝酒,或者想做别的,我都陪你”
燕蘅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喝酒,大人也不喜欢”
季遥道:“你为什么要回到宗门?”也许是真的醉了,很多平时问不出的想法也问了出来。
燕蘅灌了一口酒,说:“我不走,他怎么安心去死呢?”
案上的那封信,是白少桓的唁闻。灵钧台主白少桓,死在了今年的三月。
灵钧台的木棉开了今年第一树花。
白少桓造孽太多,若她留下来,他大概要行逆天之术延长寿命。可是,徒劳的魂飞魄散有什么好,安安心心离开,赎清自己的罪孽,投个清白人家,比什么不强!
来生愿为寻常人,永世不登白氏门。
燕蘅看着闭目靠在竹子上的季遥,忽然笑了。
季遥睁眼,问:“为什么笑?”
燕蘅说:“没什么”
她说:“祖母总和我说木棉树有气节,是我祖父最喜欢的花,大人当年也特意移植了一棵木棉。只可惜那么好看的花和灵均台的风格不符,华长老不知道抗议了多少次,最后还是完好地长在那里”
她说:“现在那棵树大概已经如他的愿被刨了,换成竹子”
季遥说:“少桓君过世,你好像一点也不伤心”
燕蘅淡淡一笑:“师兄,你还是太天真”
季遥喝了酒,脑子本来就不快,现在更是一片浆糊。
燕蘅抿了一口酒,说:“从我们踏出南黎的那一刻,少桓君就已经过世了”
她能清晰感觉到。
或许是不愿让她回去,或许是旁的什么原因,将近两年,灵均台才给她递消息。
只是那时伤心吗?或许是伤心的。但再大的痛苦,也早就在大漠里消耗殆尽。当察觉到白少桓已经过世,只觉得释然。
白宴,白少桓,少桓君,灵均台主,国师大人。她想起那个站在灵均台上俯瞰苍生的神明,脸上始终是淡漠的神情。她年纪太小,只以为大人心怀天下苍生,包含着大爱。现在看来,白少桓哪有那般神圣,只因为所有人都拿他当神明,他才成了神明。想来,他也是痛恨这种生活的吧!
还记得,她刚刚被白少桓带到凌沧山。山峰高耸入云,但她年纪幼小,走不了传送阵。白少桓便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爬上凌沧山。
当爬到山上,双腿已经无法行走,衣服也早被树枝刮破。
一路上的血迹斑驳。
白少桓怔怔看了她许久,叹道:“痴儿”
他问:“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她身上极痛,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说“愿意”。
白少桓问:“即使与你的父母无法相认”
她说:“愿意”
白少桓便把她留了下来。
白宴训练她从不手软,但对她却没得说。不顾华长老反对,在她的房前种一棵木棉。允许黎臻时时上来陪她,甚至允许她下山去玩,去结识白阮。
似乎是有意让她吃苦头,白少桓从不过问她在山下做了什么。但在她出了事以后,白少桓却铁青了脸色要为她讨个公道。
灵根破碎,经脉断裂,当真是苦不堪言。
她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白少桓说:“便是幽冥境也不敢从本君手下抢人”
后来,好起来,要去昆元宗了。
临行前,白少桓告诉了一切的真相,问她,可曾难过。
她回答,庆幸没有流着白家的血。
白少桓说,此行一去,莫要回头。
所以,她不敢回头。
直到从紫川秘境回来,她预感到命不久矣,才想要回到南黎,回到灵均台。
认出白清寒便是白少桓并不轻松,知子莫若父,那个天生的戏子甚至哄骗过了白亦。但除了白少桓,谁能关心她畏寒,要多加火盆?
后来啊!梨声死了,她寿元无多,绝望之下只想着同归于尽。
白家秘地,她供奉在神坛上的人手染鲜血。将白家的嫡系子孙屠戮殆尽。
她看着血池里挣扎的人,看着在白家人手下造出的怪物,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白少桓说,带她回去,让一切都回到最开始。
他可以杀了华吟风,可以杀了白颖罗,可以将一切伤害她的人都除了。
燕蘅从那时起就知道,白少桓疯了。或者说,他一直是个疯子。
想到这里,燕蘅又灌了口酒,白少桓是个疯子,被白少桓养大的她能是什么东西?
再看季遥,已经支撑不住了。没想到他酒量差成这样。
燕蘅怔怔看着竹林上空一轮明月,抹了一把脸,辛辣的酒液混上满手的水泽,分不清是辣还是咸。
风吹过,竹叶潇潇而下,素色的衣袂飘摇,有脚步声渐行渐远,伴着初升的半轮朝阳,山顶的声声鸣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