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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走族(三章)

我称推着木板车、骑着自行车、担着挑子步行的小贩为“走族”。他们一般只卖单一的货物,最多不超过三种。这些人和茶房的小二一样,肩上一律搭一条白色毛巾,作为擦汗的汗巾子——无论男女,都有一条汗巾子。

他们一年要穿破至少五双鞋子,或者更多。如果是女人,常年不穿好看的衣服,头发要么梳成辫子,或者高高扎起,要么,绾成一个圆形的鬏。当上走族的女人,她们的青春多半耗在街头小巷和批发货物的市场上,她们一生最好的赞美全都献给货物。那些货物就如她们的孩子,如果下雨天,她们自己淋湿也没关系,一定会脱了雨衣给货物穿上。

一般情况下,走族男子的妻子也是走族,再有的时候,走族夫妻的孩子也是走族。他们代代相传。走族的孩子很小就会算账,他们还没有上学已经认识钱,而且会帮忙找钱和收钱。走族夫妻如果是担挑子卖东西,如果孩子尚小,走族男子就很受罪了,他一个箩筐装货物,一个箩筐装孩子;那孩子如果疲惫,一定会在热闹的街巷熟睡,那么,他得找一个纸箱,把他的孩子装在纸箱里睡一会儿,货物就临时摆在那里,等到孩子睡醒再担着货物和孩子离去。

在这样的地方无法生出浓重的同情心,因为人人都是这么过的,满大街都是走族——我曾暂住于成都,遇到过许多这样的走族。我没有同情他们,当时。

我也曾是走族中的一员,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月,却在那一个月里,让我过得没有希望和抱负,也让我对人生失去许多幻想。

当然也有强打精神的时候,比如我的朋友,她推着自行车缓慢地走在街上,一边喊着“卖核桃——新鲜的核桃!”一边擦着汗和我说她的理想。

她说,将来有一天,她要在成都热闹的街口开一家水果超市,把现在所有卖过的水果都聚在里面。

那是个美丽的理想,也是个没有根据的理想。至少我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不太相信那个超市会出现在热闹的街口。但我要强打精神。

人是为了理想而活的,哪怕是个渺茫的理想。

我把遇到的一个一个的走族,都刻印在我的脑海,像记住我的每一个亲人——

卖梨的小红

我确定这一天不下雨,小红不信,她固执地丢一把红雨伞装进自行车的前兜里,还冲我做个鬼脸。

“这么早去?”我望着她后座上驮着的梨。

天还没有完全亮开,我揉着眼睛,靠在门框上。

小红转身回到屋里,给她生病的妈妈温一碗饭在锅里,还倒一杯水放在桌上,嘱咐几句,拿了秤杆和小马扎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不早一点出门,等你赶到市场就没有你的位子啦。”她瞪我一眼,催道:“快点绑你的货。”

我的货不用绑,一直在自行车后座上没卸下来,我只需往筐篮里加些东西就可以出门。

“昨天前天都没有开张,看来要自己吃了。”我一边装核桃,一边这样埋怨。

早晨的路真清静,空气也好,可惜我一边骑车一边打瞌睡。我像瞎子一样凭感觉跟着小红,她在前面哼着小调,配合这个调子的是其他一些早起的人的自行车铃声。那些铃声一般都是冲我来的,它们的主人飞快地绕开去,再扭头恨不得一巴掌抽死我似的吼:“你个瓜娃子!不想活啦?”

我忽地睁开眼,见那人眼如铜铃,眉似张飞,两脚叉在地上,一只手的食指有力地指着我——在吼完之后,那表情才缓慢地放下去。

“只有这样的路才是人走的嘛。”对于别人对我的吼声已经麻木的小红,自顾自地赞美早晨清爽的路面,反正,她清楚那些人不会真的下车揍我。早起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草市街的小市场空荡荡的,通过市场的门缝一眼看见它的冷清。看门的大爷在他的小寝室里泡开水。他是个少有瞌睡的老人,每天只要三四个小时就睡饱了。

市场是暂时的空,就像一座舞台是暂时的冷清,好戏还没上演之前,所有的空和冷清都是为了热闹准备的。

别人给钱的摊位不敢占,占也白占,人家来了还得让开。撇开固定的摊位,剩下的那些小旮旯才是我们要抢占的位置。

别轻看小旮旯,城里妇女买菜尤其喜爱小旮旯,她们看小旮旯就如看小乡村,小乡村虽小,菜蔬一定是最好。

起码我妈妈买菜是这样的,专挑那些拿筐拿箩、拿扁担拖板车的,只要那些东西装着白菜萝卜和红薯,她就仿佛看到那些菜蔬背后的土地,想象它们长在土地上的样子。

小红深谙妈妈辈的心理。对于老江湖来说,不需要听她与顾客油腔滑调,只需要看她抢占的摊位——假如她有机会抢占。

一般都是有机会抢占的。没有机会创造机会。比如鸡不叫就起床,骑二十里地,找个满意的摊位。

“打游击的人你得快,去慢了没你的份。”小红对她的经验加以解释。

她称流动摆摊的人都是“打游击的”。她已经埋伏在各个市场两年了。

此时,她已经占到了一个最好的旮旯。小马扎已经搬来支在自行车旁边,开始清闲地看看市场,想象着这一天的生意和热闹的场景。

我也把摊子摆在她旁边,看来看去,也只有这个旮旯最适合。

“你去别的地方摆嘛,笨蛋,这里万一生意不好,全都要泡汤!”小红紧张兮兮地,眼睛四处搜寻适合摆摊的旮旯。

哪还有适合我的摊位?我就觉得这地儿不错,是个风水宝地。我已经预感到生意火爆的场面了。

摊子后面是公共厕所,免费的。厕所门口堆着踩得稀烂的菜叶和几只发馊的桶子。

市场打扫卫生的女人拿着大扫把进来了,同时咣当当地拖着一把铲子。

“这些王八蛋菜鬼子,跑两步也舍不得,总是丢总是丢,丢他妈个脑壳!”女人狠狠地铲着菜叶往桶子里装,装一铲子“哐当”敲一下桶边,配合着她的骂声,显得很有威力。

这个早晨的清静,随着哐当声划破了。天豁然开朗,市场里逐渐有小贩拖着货物进来。他们有自己的摊位,不紧不慢地打开摊子前的小门,走进去,先坐下来歇一歇。

扫地的女人斜眼看向我们,目光移到车子后座的筐篮里,好像找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也没找到,才放心而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小红瞪她一眼,转过头轻声说:“明明想看是不是卖白菜的,是的话,那些烂菜叶就赖给我们。”

女人扛着大扫把走了。

市场里一下子就挤满了人,来了许多卖干货的,什么当归人参红枣枸杞,靠墙的地方,一男子拉开一张胶纸,在上面摆了一堆什么膏药,墙边站着一块牌子:王神仙膏药。

市场管理人来了,她们拿着厚厚的一沓票据,票据印着五角、一元和两元。这是来收流动摊位的钱,一般只在上午收,下午差不多每个市场都是免费的。

管理人走到各个摊子,看看卖的什么东西,以及货物的多少,然后开出合适的价格。

小红交了一块钱摊位费,我的核桃比她的梨贵,也多,交一块五。

小红已经卖掉五个梨,那位瘦太太拉着她漂亮的女儿,笑嘻嘻付给小红三块钱,并且谦和地说:“三毛钱就算了,下次还来买你的梨。”她跟着又接了一个电话——“啥?三缺一?马上就来!”

牵着女儿提着梨飞一样地赶三缺一去。

小红不好意思硬要那三毛钱,只好被动地慷慨一回。但她听那妇人说三缺一时很不高兴,“买几个梨抠门得要死,三毛钱也不放过,打麻将怪舍得,呸!”

好一个“呸”,马上呸出另一些买主。生意好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丧着一张臭脸也有生意。我呢,已经对二十几个人说了近三十遍核桃的价钱,没一个真心买主,尽是闲问价钱。我微笑的脸,已经失去弹性了,我一笑,酸麻的肌肉半点也不配合。

我干脆绷紧脸。又一位问价的来了,“核桃多少钱一斤?”

“二十!”我看也不看她。

那人瞪我一眼,斜着把目光牵走。

“喊你清早不要借秤,你不听,现在晓得厉害了吧?”小红打发了又一个买主,十分同情地望着我。

早晨确实把秤借给一个老头称蒜。

老江湖的小红又给我普及一遍生意人的忌讳。这些忌讳带着不可解的迷信色彩,在小红的称呼里,它们叫“规矩”。

大部分规矩与早晨有关。比如,一早不借秤给外人(除了自己一伙的都是外人),除非自己的货物已经开张;还有,早上不换钱,早上不吵嘴,早上的第一个客人的生意要尽量做成;再有,早上起床穿衣,要规规矩矩坐在床边,不要一蹦老高站在床上穿衣服。

晒衣服也是有讲究的,衣服在前,裤子在后,袜子又在裤子之后。

睡觉也有规矩,晚上睡觉脱下来的衣服,可以放在枕头下,裤子袜子之类不能放在床头,偶然在床头撞见,那就好比撞见鬼,要惊叫几声。如果女摊贩结了婚,她的婆婆肯定会嘱咐她,不要把裤子放床头,不然男人挣不到钱,生意会不好。如果她放了,那就等着挨骂。

摆摊的男人的头,女人绝对不可拍打,包括他金贵的头发。我隔壁那对夫妻,就因为女人拍了一巴掌男人的头,她的婆婆横眉竖眼就咒骂,“男人的头是拍不得的!拍了要倒霉的!”

男人的头代表运气,运气好的时候,你一拍,没(霉)了。——那些老江湖是这样解释的。

小红讲完这一串规矩,已经过了晌午。早饭还没吃。早上不能“出钱”,没“进钱”咋能先“出钱”呢?所以饿到现在。

卖油条的王婆婆领着她的孙子在市场门口的左侧摆摊,她是推着三轮车四处卖油条的,没有固定的摊位。我们已经在很多个市场遇见,彼此逐渐熟悉。

小红跑去买了两根油条,两杯豆浆。

王婆婆总是那样心好,每次都要多拿两根油条送我们。但我和小红都不会接受了。我们实在害怕王婆婆的孙子。那家伙总在你拿着两根油条准备离去时,仇恨地望着你吼:“又多拿!又多拿!羞羞!”他会狠狠地用两根手指在脸上画几下。

这次也只拿了两根油条,并且小红的脸还红红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午,小红的生意淡下来了,就像火热的太阳,到这个时候打了阴坡。她的梨还剩半筐。我的核桃卖了五斤。终于卖了五斤。

卖膏药的男子坐在王神仙牌子下吃泡面。一辆装着梨的板车,咯吱响着从他身前晃过——朝着我们的方向来了。

小红的生意对手来了。他们的眼光撞在一起,生出一股自然的敌对之意。

板车戛然而止,停在小红的正对面了。卖梨的男子抽出一块毛巾,擦着染灰的梨。

经过擦拭的梨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男摊主又在路边扯一些树叶撒在梨身上,梨子顿时上树了,它们闪亮的光泽在下午淡白温热的阳光里充满生命力。

看来小红不算最精明,真正的老江湖应该是他。他像个神奇的魔法师,虽然一脸的络腮胡子,头发也几天不梳洗的狼狈模样,但他打扮那些梨子的技巧,好似深情的男子给他的女人描眉,他的细心穿透他表面的粗糙。

可这样一个人,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流动摊主,甚至,我看见他细心之外的俗气的眼神,也正望着小红的梨子发恨。他只爱他的梨子。

小红的梨好像变丑了,仿佛生满了斑点,过来问价的人低头看看筐篮,很快又转到板车那边。

小红和板车主吵架了,怎么开的头我并不清楚。等我从厕所出来,二人梨也不卖,只顾着骂架。

男人骂架很少见,尤其能骂过女人的男人更少见。他的络腮胡子上下弹动,那些乱七八糟古里古怪的话就冒出来了。

他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喜欢我的梨子,我喊他,他肯定会过来,如果他嫌我的梨子不好,我喊他,他不会过来,对不对?”

“你少找那么多理由!那个人明明是来买我的梨子,你为什么要喊?你就是在抢我的买主。”小红也不客气。

“咋能说抢呢?要说抢,也是你先抢了我的买主,”男人往四周招一下手,“你们不晓得,就刚才那买主,明明看准了我的梨子,他的脚都已经向这边拐了,她要不是喊他一声,那个人就不会过去。”

“是你先喊了我才喊。”小红解释道。

“那个人买了没有嘛?”有人忍不住问。

“没买。吓跑啦。”男人略带尴尬地说。

四周逐渐围了许多人。他们想继续看热闹,但没有热闹可看了,小红和板车主看见这么多人围着,有点不好意思,都收住嘴巴不说了。

吵完架之后,两个卖梨的人都没有心思卖梨。僵持一会子,我和小红又转到另一个市场。

草市街只剩下一个卖梨的人。

梁家巷不是娘家巷,我总是想成“娘家巷”。我们从草市街转到梁家巷已经快要天黑了,天边铺满铅灰色的云,看来不会有雨。

梁家巷离住的地方有多远,已经不能计算,小摊贩从来不走直路,专走弯弯扭扭的巷子,越是密集得不能透气的居民区越讨小贩喜欢。我和小红就是这样的人。把我们走的路一条条拉直,够来回家乡好几趟。

梁家巷到下午没什么人买菜,倒马桶的人怪多,好像这条巷子的人统一在傍晚倒马桶,清早不倒;清早从这条街上走一趟,能闻着清新的香皂味。

梁家巷和别的什么巷一样,刷马桶的尽是妇女,男人不用马桶,也不刷马桶。单身的汉子连看马桶也会烦躁——这无所谓,所有的妇女都清楚,他们不用,不代表他们将来的女人不用,他女人不用,他孩子还不用吗?

(这一带的居民房的厕所都修在外面,较远。)

妇女们刷干净的马桶一排地放在厕所门口,每个桶子身边竖着一支刷把。那些穿着睡衣的女子,洗洗手,涮涮拖鞋,拿了自己的桶子,摇闪着回去了。

下午到梁家巷,不是来卖东西,纯粹是来看刷马桶。偏生我又喜欢看人家刷马桶。小红每次提起来梁家巷,我总是显得特别高兴。刷马桶的女人,她们的姿势总让我想起一些人——她们穿着浅花色旗袍,喊着“梁太太来啦?”,那边也回一句,“凤姨娘碰巧啊!”——“宋二公子,你咋看人不转眼睛呢?”那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子站在深巷子的墙角,眉头快要低到触着地上的草花了——

我简直要疯想到天边去了。

“三块钱全部买了,哪有这样卖梨的呢?不行!”小红的声音像从天上砸下来的,她对着眼前的男子不满意地说话,一只手挽起红衣袖,把最后几个梨子拿起来,在男子的眼前晃了一晃——我朦胧里看到的她的样子,落在过去是个深闺小姐,落在这里是个卖梨的。

那男人扬长而去,小红也不追一句:“宋二公子,你慢走。”

那些刷马桶的女人临近天黑了,桌子就支到门口来了,这时路灯也亮了起来,白面绿底的麻将上桌了。这边的人喊,“张氏,砌长城啦!”那边厨房里包着饭的嘴巴吐出两个字:“马上!”

小红的麻将虫子上来了,它们在她的眼睛里爬,翻滚,跳跃,怂恿。她说:“你看着摊子,我去看看热闹。”

她哪里是看热闹,分明是等着排轮子。

好几个摊友都去排轮子了,这条街上只剩下货物和驮着货物的自行车,偶尔有那么两个摊贩守着摊子,眼睛也是瞄着麻将桌子,他们听一听麻将的声音,耳朵就能得到放松,骨头也好像得到放松了。白天斤斤计较够了,到了麻将桌子上,双袖挽起,眉开眼笑,有钱打钱,无钱打耍,只要有了麻将,就有了共同语言,再不熟悉的人坐上桌子三五圈后,家里祖孙几代都攀扯清了。

小红终于排着轮子了,前面那位大爷腰杆痛,打了十二圈之后,才把位子让给她。

她现在完全投入了战斗,当然,也投入到闲聊中。闲聊总是要找话来说的,小红三句话不离本行,一只手往摊子一指,那些人点一点头,顺便扬起一只手,让我把摊子推过去。

我的核桃在麻将桌边卖完了,并且,她们说了无数声的谢谢之后,要我帮忙把核桃敲松了放在桌子上,这样,她们可以一边打牌,一边吃核桃。当然不是全部敲松了放在桌上任人吃,她们不会那样大方。

小红因为赢了一点钱,把几个卖剩下的梨送给了她的牌友。最后,她把位子让给一个卖草果香料的小贩,那人生怕别人抢了位子,赶忙用一只手把住桌子的边缘,屁股一扭地坐到位子上,才来得及说声“慢走”。

回去的路上车子少了,走路的人多。小红摸出电子表一看,八点五十,等于摆了半场夜市。

“以前我爸活着的时候,他也在这里摆摊……如果他没有病死,他还会……”小红用手指着一棵树,那树下站着卖苹果的妇人。她只说了半句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骑着自行车走远了。夜风卷起她的头发,像树叶一样胡乱翻动着。“快点。”她反手招呼我,声音有点沙哑。

我想,她疯狂地喜爱麻将,是为了缓解心中的苦闷吧。她没有朋友。我也不是她的朋友。

我站在灯下待了几秒钟,想起她得了癌症的妈妈正躺在病床上。

咸鱼巷

咸鱼巷窄得像一条弯弯的鸡肠子。人多而又下雨的时候,伞永远别想撑开。

咸鱼巷因卖咸鱼而得名,但是到后来,坚持卖咸鱼的人只剩下王婆婆,她的同行有的去卖菜,有的去卖猪肉了。

那时王婆婆已快六十岁。她的名字在那个时候就不被大家知晓,所有的人都喊她“王婆婆”。她就像那些远古的女人一样,只有姓氏,没有名字。这个姓,我也不确定是她的姓,还是她夫家的姓。

王婆婆有一辆旧得连铃铛也不响的人力三轮车,她奇妙地在车头拴了一个易拉罐作为车的喇叭。只要人多的地方,她咣当当撞几下罐子,路就腾出来了。

她的车上装着各种咸鱼,用大小不等的塑料袋子装起来,只等到了咸鱼巷,再把它们一个袋子一个袋子地打开,翻出来,整齐地摆在摊子上。

摊子是没有支架的平地摊,用油漆画出位置。

王婆婆的摊子四四方方,长一米五,宽一米五,她每天在这个面积内摆上货物,绝不超出画好的线条。也就是说,她不会占左右两边摊友的便宜。当然,她也不允许别人占她的摊子。

我最初摆摊在咸鱼巷,正好摆在王婆婆的左边,那天,她左边的摊友没有来。我十分讨好地把线条空出一大半,我想分她一点地方,但是她看也不看,依然把咸鱼叠起来一层一层摆在自己摊子内。

我卖的是干海带。

王婆婆应该没有吃早饭,还不到中午,她已经摸出一个馒头在啃。

下午没有生意,王婆婆旁边的摊子空出来了,那个摊主早早地收了摊。我赶忙跑去占住位置。

“我以为你憨站在那里不会动哩,看你还是很精灵嘛。”这是王婆婆第一次跟我说话,没笑。

她的牙齿落了几颗,其中一颗是门牙,落了门牙的嘴说话关不住风,好比两扇门缺了一扇,那风声就从另一扇门里灌进来。她说的某些字,听起来总是另一种音。

咸鱼巷的张氏,那是个快嘴女人,她的摊子恰好在王婆婆的右边。她十分喜爱说话,叫她一天不说话,等于一天不让她吃饭,心里总是慌的,脸色也是慌的,好像她有什么苦等着倾诉。

偏生王婆婆闷得像个葫芦。那边兴致好得要命地开了一个好话题,到王婆婆这里,被掐断了。这等于大好的春天开了一朵鲜花,结果让一个闷雷给打掉了。

张氏逐渐和王婆婆疏远了,虽说摊子就挨在一起。她也不说话,好像她从此以后就断了说话的爱好一样。

王婆婆去了一趟厕所。张氏跟我诉苦:

“你说她一天闷着不开腔,难道说几句话有那么恼火吗?老子有时候怀疑她会不会是哑巴——假如她和买主也不说话。”张氏揩干净咸鱼身上的灰尘,眼睛望着我。

原来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悲哀的事情要诉,只是闷慌了,怪王婆婆不与她讲话。

“我上个月不注意摆多几片鱼在她的摊子上,其实也就是鱼的尾巴支过去一点罢了,我的老天爷,她那个不高兴哟,拧起鱼尾巴就甩到我的摊子上来啦!你说哪有这样的人呢!不就是一点小地方吗?还占不得了吗?几十岁的人啦,还这么小气,画条线就是死规矩吗?”张氏说得有点激动,把揩咸鱼的帕子也甩到地上去了。她的人五十多岁了,她的脾气也五十多岁了。

“你咋不说话呢?小女子,你不要学那个闷猪嘴,我跟她说我的女儿病死了,我是哭得好伤心的呀,你晓得她啥反应不?她屁都不放一个!就没有见过这种无良心的,难道人家死了姑娘不值得同情吗?她的眼泪是石头做的吗?”张氏说得想哭了。但她还是控制了一下情绪,随着来了一位买主,她就把眼泪化成笑容了。

“是值得同情,我想——”我还没有说出来,王婆婆上完厕所回来了。张氏向我悄声道:“不要说了,她听见……”

张氏把方才卖来的钱塞进一个塑料袋,那是她的钱袋。随着,她捡起帕子摆弄她的咸鱼,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脸色一下子转阴了。

王婆婆始终不说话,不和我说,也不和张氏说,她甚至连看也不看张氏一眼。

反正也是陌生的人,原来不认识她们,现在也不用认识了。下午收完摊子,我连“再见”也懒得跟她们说。

冬天我搬家到咸鱼巷,已经快要过年了,咸鱼巷的房租从七十涨到九十,比起我之前的房租还算便宜。我租的小单间,没有厨房,也没有厕所(厕所在外面,公用)。过道不是过道,所有的住户在里面支着炉子煮饭。过道是公用的厨房。

我没有想到,王婆婆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子。我和她在过道里撞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小小的惊喜,说了句“你也在这里住啊”,不等我回答,拿着桶子打水去了。

她的房子是靠着楼房另建的偏房,房东喊它“小偏偏”。偏房原不打算出租,是准备放杂物的,王婆婆看它价钱便宜,租来了。

偏房前后开门,后门是一小片荒地,王婆婆向房东讨它来栽菜,原本荒地里撒满的垃圾,王婆婆都细致地清理干净了。

也许那小荒地才是王婆婆要租偏房的原因——这是我和王婆婆逐渐熟悉之后,她带我通过那道后门,见着她的菜园,她说话的喜气让我猜想到。

王婆婆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但熟悉之后,待人极好,有什么新鲜瓜果必然会摘几个送她的朋友。而她的性情十分古怪,也有不爱她的邻居喊她“老怪物”。

整个冬天王婆婆都不生炉子烤火,我说:“冷了呀,王婆婆你不冷吗?”她穿着厚厚的棉裤的短腿往门外伸一伸,她坐在门里边,她说:“怎么会冷呢?不冷的。我从年轻时候就不烤火,现在也不烤,我身体好得很。”她又把腿缩回去了。

她的腿原本不怎么短,裹了厚厚一层棉裤,看上去好像短了许多。

裹这样厚的棉裤,她却说不冷。

王婆婆的车子坏了,链条断了一扣。她舍不得去修。天还不亮,我起夜经过偏房,看见她亮着十五瓦的灯泡,在那片不太明朗的灯光下修着车子。

她不舍得点瓦数高一些的灯。她的房间是那样暗,没有敷白灰,四面墙壁是灰色的水泥砖,那些砖缝里还挂着水滴一样的坚硬的泥渣。王婆婆往墙壁上贴过一些报纸,贴不稳,墙壁上只剩下米汤的痕迹。她用米汤做胶水。

她蹲在车子的一侧,她的影子被车子的影子压住,只剩下一个头影浮在地上。

王婆婆很俭省,她的灯要在天黑尽了才开。如果不是赶着天亮前修好车子,她不会舍得亮灯。

我突然想起奶奶,她也是不舍得点灯的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她不开灯,她习惯摸黑;她的眼睛白天看不见亮,仿佛失明的太阳,而晚上却看得见黑,黑是不发光的月亮,是她最为熟悉的,她在黑夜里走路和白天一个速度。

王婆婆喜欢拴围腰,修车的时候,更要拴围腰。在城里拴围腰的除了卖猪肉的,整个咸鱼巷,闲着也拴围腰的只有王婆婆。

她的围腰有一股咸鱼味。不仅如此,她的头发也有,衣服也有,差不多连鞋子也有。张氏还特别说:“同样是卖咸鱼的人,我身上就不会有那怪味。”她很骄傲地低着鼻子去闻一下自己的衣服。我记得她说话的每一个动作。

我站在门口已经多时了,王婆婆去拿筷子搅链条才看见我。

“吓死个人啦!半夜三更不睡觉站那里做啥?”她拍着胸脯,好像要喊魂。

我走进小山洞一样低矮的门。

“我帮你。”我说。

“算哒算哒,我已经修好啦。”她站起来蹬一下车子。链条声音咔啦啦响,是一种健康的响,取下来的废弃的链子丢在墙角,像一截生病的发黑的骨头。

王婆婆去洗手了。她取下黑色的毛线帽子拍打着灰尘,露出一顶灰白的头发。

我生出一个古怪无聊的念头,想看清楚王婆婆有多少白发,有多少黑发,我眯着眼睛,好像近视眼一样眯着眼睛盯着她的头发。没有看清。她一闪,很快又戴上另一顶帽子。

王婆婆把取下的那顶帽子挂在钉子上,反手捶了几下腰,咳嗽几声。“回去睡吧,再过一个钟头要摆摊了。”她说。

奶奶以前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回去睡吧,清早还要上学。”

王婆婆的脸变成了奶奶的脸,她仿佛从后山那个土堆子里又爬出来了,直伸伸地站在我眼前,她的围腰怎么不绣花呢?我又想跟她犟嘴:你怎么不绣桃花?看你绣的哪门子花,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把眼睛一闭,再睁开,是王婆婆站在眼前。

我要回去睡了。王婆婆还不睡,她把咸鱼整理一遍,把灰尘一样的碎末倒出来,装进一只花瓷碗。

“帮你关灯吗?”

“不,我自己关。”

她把碎末拿到厨台,倒进一只盐巴袋子。她用它炒菜吃。

“还不快去看,那边干架啦!”咸鱼巷卖豆腐的豆腐西施喊着我。她是个老豆腐西施了。“走啦走啦,是王婆婆和张氏干架,你不去吗?嗯,难道你不去吗?”豆腐西施拽着我问。

要去的,非去不可的。可是,怎么就干架了呢?来不及多想。

王婆婆揪着张氏的头发,张氏也揪着王婆婆的头发,我挤进去看见这个场面。

“你个老怪物!你祖宗的——哎呀,放开老子的头发!”张氏被揪住的脑袋在胸口处喊。她被王婆婆扯着头发往下按。

王婆婆呢,她的头发是被张氏向后扯住的,这样,她的脑袋就是仰着的,两只眼睛就在顶面了,她的声音也就从顶端砸下来:

“老妖精!你自己的摊子不摆,天天弄几条鱼尾巴扫进我的摊子,是霸占吗?是不是霸占!你还骂我祖宗,你没有祖宗吗?嗯?你骂我祖宗!”

两个人因为祖宗的事情扯得更凶,谁也不肯松手。原本稀松的头发,平时看着风也能吹走,这会子好结实,两个人都铆足了力气,也没有将对方扯成尼姑。

“老子的头发反正也要掉的,你扯吧,你这个孙子养的!”

“你才是孙子养的,你,你是姑娘生的。”张氏的头又被按下去一点。

“算了吧,两个老疙瘩了,还那么大的火气吗?放啦放啦!”

人们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们总算肯帮忙劝架了。我正使劲抱着王婆婆,不要她被张氏扭倒。我不知道这是劝架还是帮忙。

市场管理员来了。过了一会子,110也来了。他们拿着一个小本子,记着张氏和王婆婆的话。

“好啦,两个都有错,这事情就这样了,不要再打了啊。你看,你们都这样大年纪了,要互相帮助嘛。”警察说。

王婆婆捂着头,张氏也捂着头。张氏的眼睛还恨恨地看着我。

市场管理员把她二人请去。我也跟着王婆婆去了。途中,王婆婆好像有点害怕,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们摆摊就摆摊,怎么摆着摆着就打架呢?这影响多不好呢,让买主看笑话,你们自己也损失了,是不是?”管理员指一指外面的巷道,“看,满地都是咸鱼片,这不是浪费了吗?还分得清是谁的不?”

“分得清!”张氏和王婆婆同声回答。

“怎么分?”管理员忍不住想笑,但是感到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赶紧端了茶杯堵住嘴。他把笑容都喝下去了。

“我数好的,有几片,什么模样,我都清楚。”王婆婆说。

“我也数好的,有几片,什么模样,我也清楚。”张氏说。

“好吧,那就去收拾烂摊子,不要再打了。”

王婆婆蹲在巷道里捡鱼片,张氏也蹲在那里,周围的人都退开了。

“这是我的?”王婆婆捡起一片干鱼尾巴,因为鱼头不见了,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她好像是在和张氏说话。

“锤子才是你的!我的!”张氏一把夺过去了。但是凑到眼前看一看,又放下了。她也不确定。

这回王婆婆很平静,她没有发火。被抢空的左手又去摸起另一片长得熟悉的咸鱼。

两个人把确定是自己的鱼都捡起来了,不确定的就由它放在那里。她们固执得那样可笑,都不要不明身份的鱼。

那些鱼被一个流浪汉笑呵呵捡跑了。

王婆婆生病了。到了春天,所有树上的叶子都发了芽,王婆婆却在这个好时节生了病。

没有人照顾她。

医院的走廊里站着一个人,我一眼看出来是王婆婆。

“风怪凉的,你怎么来啦?不要耽误你做生意呀。”王婆婆低声低气地说。

她不知道,我早就不摆摊了。咸鱼巷的张氏也不摆摊了。她回了乡下。她走的时候想来看一看王婆婆,但是没有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来看一看。

“给你炖的汤。”我把小碗递了过去。

王婆婆颤抖着手。她把碗接去又放回桌子上。

“俭省了一辈子,莫不是为了生一场病来的?一大把的钱,就这样滑出去了。”她抽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我最近眼睛总是看不清东西,那些咸鱼,我看起来好像是活的,但有时候又好像不是鱼,好像是泥巴,灰不溜秋的。你说怪是不怪?”

“不怪,我奶奶以前也眼睛不好,但是过一阵子就好了。她说是被风吹坏的,把眼睛里的光吹反过去了,等哪天风再把光吹回来,眼睛就好了。不消放在心上。”我说。

我说的是谎话。奶奶眼里的光一直没有回来。

王婆婆嘿嘿地笑,“你不要哄我啦,我晓得我的身体。老不中用啰,我晓得的。”

看她喝完那碗汤我才拿了汤盒离开。她走到院门来送我,又转身回去了。

王婆婆生的什么病,没有个具体,反正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又周身疼痛,好像哪里都有病。

这之后,我有一个月没去看她。我忙着自己的事情。

一天,我看见房东径直推开王婆婆住的偏房,拿着扫把走了进去。

“王婆婆呢?”

“王婆婆回去半个月了。你不晓得吗?”房东拍打着旧床上的灰,捂着鼻子说。接着又跑出门,将一床旧棉被扔在地上。

“她女子接她回去了。”

“她女子是捡来喂大的,对她不好,那女婿对她也不好,她生了气跑出来打工,怎么又肯回去了呢?”邻居刘四姐蹲在井边洗衣服,她接了房东的话说。

“不回去干啥!这样老了,还干得动啥?啥也干不动!”房东摇了摇头,“只有服老呀,无法的事情。”

“她女子好像也不管她的。”

“是不管,但是被王婆婆家族的人骂了一顿,只好管了。这次接回去也怕是撑不了多久,不过是接回去等死罢了。听说出院的时候就软绵绵的了,像软棉花一样的了。”房东望着那床扔出来的露着里子的破棉被。

“钱也花光了?”

“花光了。——房租还少收她一个月。”房东露出慈善的面容。

王婆婆住院的时候,我还天真地想,她会再次回到咸鱼巷。

她没有再回咸鱼巷。

王婆婆的菜园又变成垃圾堆了,住在二楼和三楼的人知道王婆婆不在了,那间房子从此空下来了,他们便毫无顾忌地站在顶上扔垃圾。每天的某个时候,都能听见垃圾袋“啪啪”地响在菜地里。

菜地又回到它最初的荒地模样,好像王婆婆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里的一切还是它最初的样子。

咸鱼巷再也没有王婆婆去摆摊,哪怕姓王的,也没遇见。

但咸鱼巷还是老样子,下雨的时候,一把伞怎么也撑不开;还有张婆婆或李婆婆在里面摆摊。

王婆婆的摊子被豆腐西施的媳妇租来卖活鱼了。

王婆婆大概真的死在乡下了。

一加一等于五

八里庄有一条破旧的老巷子,它真是太旧了,旧得没有春天和秋天,只有夏天和冬天。我这样说有点奇怪,但真正住在这条巷子的人会清楚,这里的春天和秋天看不到一朵花开,也瞧不着一片叶落。这里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盆花,只有夏天风来过巷子的痕迹——风从别的巷子带来一些纸屑,或者,把这条巷子的纸屑带到别处去。冬天,低矮的房屋被雪覆盖了,使这条巷子看上去仿佛不存在,仿佛平地消失了,哗哗抽水的声音才能告诉你它是存在的。这里的人都使用井水。

这条巷子住着乡下来谋生的人。他们的身份在这里是平等的,所以,老远的地方,偶然走着一个人,便会有一群人与之招呼。他们相处得像亲戚。

这条巷子有四百米左右长。它的上下左右全是新建的房区,那里的高楼站在老巷子的任何一处都能看见。新建的楼台上栽了许多花草。想知道春天是不是来了,远远地站在老巷子把头抬起来望一望新区楼台上的花草就知道,当然,要避开仙人掌,那家伙一年四季都穿着刺丛丛的绿衣裳。

我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

我初来这条巷子是冬天,那时候,穿着红色的套头卫衣。衣服单薄得像蜻蜓的翅膀。

这条巷子虽然旧扑扑的,但它该有的小店一样不少。麻将馆必不可少,然后是快餐铺子,门顶横着一块布条招牌;再有卖菜的小铺子,占着一间直走五步横走五步便能走完的小房子,卖菜的人在门口支着一块木板,上面摆着一些小菜。余下的小铺子,有卖杂物的,有卖香烟的,有缝纫铺,有替人做旗袍的,也有录像馆,一块钱,或者两块钱,看一天或者半天,茶水免费。

这条巷子总让我想起武大郎卖烧饼的样子。

巷子的其中一家卖菜的与我比较熟悉。他们一家三口,男主人喜欢戴一顶毡帽,只要一到秋天,那顶毡帽就一直不离他的脑袋;女主人周年系着围裙,头发永远高高绾起。夫妇还很年轻,小女儿七岁。七岁的小姑娘也会卖菜,单是称东西慢一点,比如豆芽,她的动作总像是在地里慢慢地拔,小撮小撮地拔,生怕将豆芽尖子触断。她的妈妈不很高兴,说她:“你不能快点吗?啊?你数蚂蚁是不是?”

小姑娘更不高兴,她噘着嘴:“我长大不是卖菜的。”

就这一句话,把她妈妈回得没有话说。

我喜欢这条巷子,因为它的普通,使我感觉轻松。但我不是武大郎。我是武松。我经常跟这条巷子的人说,我在老家打赢过三只老虎。他们问老虎什么样子,我说老虎被我打得不成样子。

“你叫啥名字啦?”

“我叫苏美美。”

我就是这样认识苏美美的。她也是听完老虎故事还问老虎什么样子的人。难道她真没见过老虎吗?

苏美美不识字,她是被卖到什么地方又跑出来,最后跟了一个大他八九岁的乡下男人,住到这巷子里来。苏美美二十九岁了,来自云南某个地方。

二十九岁的苏美美不漂亮,但是不难看,她的一头长发很招人喜欢。尤其看人的眼神,总是显得非常认真、仔细、巴心巴肝,并且,她一点也不能错过你给她的任何话,包括一个单纯的眼色。但是,她的心神不怎么集中,虽说那样认真地看着你,却无法记得住你所说的话,或者你要她必须记住的话。假如跟她闲聊,她跟不上话题,你已经聊到北京了,她还在四川那个疙瘩沟张望。

苏美美的男人是个轻微的瘸子,走路总是一偏一偏的,他即使拿着一个水杯走路,也显得那样沉重。

但他是善良的,巷子里没有一个人轻看他。他们都亲热地喊他老余。

老余并不老,他穿衣打扮却真是太老了。他的一件单衣,一条泛白的裤子,听说穿了快要十年。

那年头做的衣服质量好得吓人,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我们乡下的女人洗衣用棍子敲,在那一堆湿衣服上,敲出梆梆的声响。

老余穿着的衣服,看那样子也是那一类敲不烂的衣裳。但是棍子敲不烂的东西,时间有本事把它捣毁,现在,那衣角的线头都散开了,很快就要烂掉了。

苏美美说,你扔了吧,换件新的。老余不肯。

老余是担着挑子卖东西的,有时候卖水果,有时候卖干货,比如当归,枸杞子,或者白果。

老余一年要穿多少鞋子呢?苏美美竖着手指算了算,她说,十五只。

怎么会少一只?因为另一只穿掉了,或者穿烂了,或者被耗子拖跑了,再买一双凑在一起,穿一段时候和那一只一样新旧,那么,三只鞋子便可以轮流穿。当然只有一只脚在轮流。

苏美美不识字,她从来也不戴表,老余给她买只电子表,她一直放在箱子里,偶尔拿出来看看,看不懂,又放回箱子去。

她一天干什么呢?她不会算账,不会卖东西,出去又怕走丢,她只有给老余煮饭。但是生意不好的时候,买不起米了,房租也要拖欠了,怎么办呢?只有这个时候,苏美美才会着急。她会一直坐在那间偏棚里,托着下巴想问题。

她的问题在肚子饿了的时候就不想了。她拿着一只小盆到邻家去借米。

老余的脚到了寒凉的天气就走不远了,平时,他像一匹倔强的马,别人能走多远,他就撑着走多远。因为他是担着挑子卖东西,意味着从早上出门,就要一直不停地走到晚上,直到挑子里的东西卖完。实在卖不完的,再挑着回来。

老余有一次说,他走累了,那天,下着雨,他卖梨子。他走在一个叫什么延伸段的公路边,把挑子放在路边休息,当时没有买主,结果城管来了,他们穿着好漂亮的衣服,一套的,裤子也好看。城管以为他在那里摆摊,他们不让他摆,他说他没摆,他只是走累了休息一下,城管哪里肯信,把挑子掀了一掀,梨子就那样滚出去了。有好几个梨子滚到路中间,又滚到车轮子底下,车子气力也不费,把它们碾得粉碎。老余好大的脾气,他说他那天的脾气简直就是雷公,等那几个城管走了,他在后面放炸雷一样地吼:我得罪你二大爷!

苏美美也知道老余的脾气,有时候她把菜炒煳了,老余就端着碗站起来大声说,不是吼,只是大声说:炒的什么狗屎!

苏美美就那样被吼了几次,终于不敢把菜炒煳了。但她说老余还是对她很好的,不像以前那个人(之前买她的人),那个人简直就是牲口,他那一家子没有一个是人。

巷子里一到晚上只亮着几盏店铺的灯,没有路灯。这些夜晚亮灯的铺子,有些是麻将馆,有些是旗袍店,还有录像馆和杂货铺。还有一些零碎的灯光,是从巷子的一条又一条像开叉的分巷缝隙里穿出来的。这些细条的分巷,就像树枝子,在主干的周围伸展,或者隐藏。

晚上还亮灯很久的是苏美美和老余的房间。苏美美要做手缝,她就在巷子的衣服铺里拿一些衣服帮忙缝补暗角或藏线头。对苏美美的这个工作,老余真是烦透了。她挣的钱不够交她耗去的电费。

老余没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如果真要打,他只打五毛钱一把的。可惜五毛钱一把的没有人玩。

又过一个冬天,苏美美要去摆摊卖货了,因为老余的脚越来越不得力。但是她不会算账是个难题。

那是罩着雾的早晨,巷子里有几条狗跑来跑去,除此之外,行人很少见。苏美美来找我了,她要学算术。老余让她来当我的学生。

老余真是太看得起我,我在学校的数学考试每期都是第一名——倒着数。

但是,教她算术还是没有问题的。那时我刚刚从学校出来没有多久,老师教的东西还记得一些。

我把小学时候经常背的乘法口诀默下来给她。她像得了武功秘籍那么高兴,拿着看了又看,才递回我手上:“呵呵,我认不得。”

你认得就不用我教了。我一把抢过来,自己背起来了,不管她是不是在听,是不是记得住。

“一加一等于几?”过了一个月,我这样问苏美美。

“等于五。”她肯定地说。接着又不肯定了,又换了一个答案:“等于一。”

“等于十!”我重重地说。

“哦,我以为等于一,或者五……”她有点惭愧的样子。

苏美美又拿着乘法口诀回去了。我给她换了一张新的。

闲着的时候,我就去苏美美的房间亲自教她。教完了乘法口诀,又教她织毛衣,我只会织平针,于是只教她平针。她总是有力气把毛线针挑得变形。

老余真是个好家长,只要我们在研究乘法口诀或者毛线之类,他都非常自觉地端着茶杯出去了,一直慢悠悠地从巷子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再走一遍。时间差不多了,才回到房间,必然要笑呵呵问苏美美:“学得怎么样呢?嗯?是不是有些印象了呢?”

苏美美和老余的房间在冬天简直是冷库,地上冒着湿气,铺得不很齐整的小红砖没有一块是干燥的。床就站在小房间靠墙壁的位置,为了不挨着墙,隔了一点距离,但是床上的被褥还是很有潮气。苏美美在房角放着一只煤炉子,有时煮着点什么东西,有时什么也不煮,只是亮着煤球。煤炉子旁边放着一张小木凳,她坐在那里取暖。

“夏天倒可以,凉快。”苏美美说。老余也这么说。

他们的房间过去是一口水井。苏美美和老余来巷子时,找了好几家房东没有空房子,只好暂时住进这里。房租倒是便宜。因为房租便宜,老余和苏美美再也不打算搬家。

又过了一些时日,苏美美照样弄不清一加一等于几。她也有她的道理,她说:“乘法口诀不是说一一得一吗?那么一加一不是也应该得一吗?怎么一个得一,一个又不得一了呢?不得一,那我算来算去也得五,你说,它不得五,也不得一,得的是什么呢?”

得的是老余和她一起去卖东西了,她挑一担子东西,老余挑一担子东西,他们一起出门,一起回家。老余帮她算账,顺便教她算账,教不会也教。

“她的精神不大正常了。听说被卖到那里气疯了一阵子,后来好些了,才被老余讨来当婆娘。”

“老余真可怜。他是个孤儿。”

“老余不可怜。生个崽崽就不可怜了。”

——巷子里的人聊开了。

那时春天,我一抬头就看见新区高楼上开得红艳艳的花。我想苏美美早晚会算得清一加一等于几的。不然她怎么摆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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