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切斯科
身穿画着超人身体的围裙,弗朗切斯科对最有经验的家庭主妇也没有丝毫的羡慕。也是因为他做的菜确实好吃,绝不会出意外,因为他一直严格地应用着奶奶的秘方。在他擅长烹饪的菜肴里有一道培根蛋酱意大利面。奶奶来自特拉斯提弗列,由她传承下来的秘诀是:面一捞出来,就用在沸腾的菜籽油中焙至焦黄的培根把鸡蛋烫熟。
现在他站在炉子旁,准备制作另一道拿手菜:意式千层面。
埃玛窝在扶手椅里,看着他忙忙碌碌。她能这样看上很久,因为她喜欢看着他照顾自己和姐姐们。不过这天晚上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现在可以跟你谈了吗,爸爸?”
“说吧。”他将番茄倒进锅里,说道。
“是这样……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亚历山德罗。”
“那史蒂法诺呢?”
“是迭戈,爸爸!我跟史蒂法诺一年多没联系了!”
“史蒂法诺、迭戈……我怎么搞得清!你根本没给我记住他们的时间,一个星期就换一个。”
“哦,太感谢你了!”她愤愤地回应。
弗朗切斯科转过身,手上拿着一把木勺子,番茄酱从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你能说这不是事实吗?”
“可是我的故事一个月就变了质,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没说是你的错,但是……”
“行啦,现在让我说,”她打断了他,“我说到……我认识了这个亚历山德罗……”
“然后,跟以往一样,他身上有许多缺点,两周以后他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不,这点上你错了……他……可爱、聪明、善良……总之非常酷……跟其他人不一样。”
“哦,是吗?对此我很欣慰。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两个月前。”
“两个月?你拖了挺久才告诉我啊。”
“我没有马上告诉你是因为……爸爸,我想我恋爱了。”小姑娘总结道。
弗朗切斯科回到千层面前,拿起铝烤盘把它塞进了烤箱。“埃玛……我第一次听你这么说……”
“呃……是不是第一次我不清楚……我喜欢他,他给了我安全感……”
“是你班上的?”
“不是,他是建筑师。”她说。
“就是说,是建筑专业大一、大二的学生?”弗朗切斯科一边在锅碗瓢盆之间张罗着,一边问。
“不,不是的,他是建筑师。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俩的年龄差距挺大的……”
“这是什么意思?”弗朗切斯科担心地问。
“他比我大一点儿……”她嘀咕着。
“大多少?”
“好吧,三十二岁……”她踌躇地回答说。
“你爱上了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他更加担心了。
“不是……其实是……三十二岁是我们的年龄差。”埃玛做了个鬼脸。
弗朗切斯科在脑袋里迅速计算了一下,随后暴跳如雷。
“你跟一个五十岁的人在一起?!一个老头儿?!”
“爸爸,你不是老头儿,他也不是,即便比你大几个月……”
“埃玛!”
“哎!”
“你在说什么屁话!”
“爸爸,不能说脏话!”她又恢复了活力。门铃声将她从这种尴尬的情境里解救了出来。
“我去开。”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我的女儿……五十岁……”
这些词在弗朗切斯科脑袋里不停地打转。他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和说话声,却完全不在意。
“我的女儿……五十岁……”
“爸爸!”
是玛尔塔。她看到弗朗切斯科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扶着额头,像是在测试自己是不是发了高烧。她很想立刻对他倾诉自己对爱情巨大的失望,但鉴于“埃玛炸弹”爆炸了,还是等第二天最为平静的时刻再说吧。
“你接受得不错。”玛尔塔戏谑地说。
弗朗切斯科无力地看着她,“我猜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已经注意到了。她每天都去宜家……她是要装饰她的小屋没错,可它只有十六平方米。”
“他在宜家工作?”弗朗切斯科问。
“他是宜家的设计师。”埃玛指明。现在她比先前要放松了。
“啊,这就是家里为什么会有那些床头柜、隔板,所有那些有着该死的奇怪名字的手册……伯克纳、比克瑙[20]……”
“伯克兰[21],爸爸,那叫伯克兰……比克瑙是个集中营。”
“谁管它们叫什么!问题是人不能每天跟……”他突然跳起来说,“天啊,我头晕……”
“你能冷静点儿吗?”埃玛扶着他回到沙发上。
“她说得对,爸爸,你这个年纪有些气不该生了。”玛尔塔说。
“我这个年纪?我跟那个跟我女儿谈恋爱的家伙一样大……他应该为追求一个小丫头感到脸红!”
“我已经不是小丫头了,爸爸!我成年了,我可以……”
“你不可以!你是我的女儿,你必须……”
门铃又响了,弗朗切斯科再次提高了嗓门。
“这次又是谁?”
“我不知道,不过你别再喊了,一会儿又该不舒服了。”埃玛一边前去开门一边说。
玛尔塔看向烤箱。“你做了千层面?赞啊……”她边说边坐进沙发里,贴在父亲身边。
一声尖叫从门口传来。
“怎么回事……”弗朗切斯科冲大门奔去,然后惊得合不上嘴,“萨拉?!”
两个大包丢在门外的地上,他的两个女儿哭着抱作一团。
“萨拉!爸爸的宝贝!你怎么会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你们哭什么?”
“爸爸,我们只能通过Skype见面都一年了,就不能让我们激动一下?”埃玛用抽抽噎噎的声音责备他。
“他在犯糊涂,萨拉,别管他。”玛尔塔也加入了拥抱。
“行,你也来!”弗朗切斯科大声说,然后把萨拉的两个大包从平台上提了进来,关上了门。
“我可得看看你是不是也能为了我洒上两滴眼泪。过来,我知道你想你的姐妹们,但现在来拥抱一下你的老爸。”
萨拉放开了埃玛,两条胳膊紧紧圈住父亲的脖子。
“对老爸悠着点儿,这样我会被勒死,”他呼吸急促地说道,“你怎么一个人?应该把朱迪也带来不是吗?这样我们就能见到真人了。”
“已经没有朱迪了,爸爸。”
“什么叫没有了?!”
弗朗切斯科跟女儿拉开了一点儿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意思是说她离开我了,爸爸。美国人的臭毛病。”
“她离开了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在哪儿?”
“几天前。我们吃了晚饭,我给了她一个惊喜……”
“别,你没必要把每个细节都告诉我!我想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你。”
“因为没有永远的在一起,爸爸?你告诉我的啊,这不是你的工作吗?”萨拉用尖锐的语气与他顶嘴。
“好吧,你也生气了……但是抱歉,我才是该生气的那个。先是一个人用这个五十岁的事情搅乱了我的生活,然后另一个回来,一副即便……”弗朗切斯科正说着,萨拉打断了他。
“啊,你告诉他了?”她问埃玛。“是的,他刚知道。”玛尔塔补充道。“他什么反应?”萨拉又问。“我该怎么跟你说,你了解爸爸是怎样的……”
弗朗切斯科对着三个女儿大叫起来:“哦!你们就当我不存在?所以以我的理解,我是唯一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
三个女孩儿笑了。她们一起笑的时候真美。
弗朗切斯科很高兴看到她们一起站在他面前:这已经很久、太久没有发生了。那是他生命中的女人,他养育她们,用爱拉扯她们长大,跟她们争吵,也跟她们一起笑,为她们而快乐和愤怒。拥有她们就意味着拥有了一切。他永远是她们的知心朋友,即便她们总是告诉他一些他并不想知道的事。他感谢命运赐予他这样三个女儿。他愿意为她们倾尽一切,甚至接受难以接受的状况……但要以他自己的方式。
“我闻到一丝丝香味。”萨拉喊着走向烤箱,中断了弗朗切斯科的思绪。
“天啊,别告诉我你做了……”
“千层面!”弗朗切斯科也大喊起来。
“我的上帝,一年了我一直梦见它!在纽约他们根本就不会做!”萨拉已是垂涎欲滴。
“你指望美国厨子有你爸的手艺?”弗朗切斯科挑衅地说。
三人又大笑起来,他为此感到幸福。
她们都有自己的问题,他也有他的,但在一起他们总能战胜一切。
“四十分钟后就大功告成了。”他说。
他看着她们消失在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后,淋浴的水声淹没了她们的笑声和谈话声。
他拿起萨拉的行李,放到她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在那里,随时可以使用。
弗朗切斯科知道,她们也许会随心所欲地离开,但早晚会回来。
“她们离不开爸爸。”他想。
萨拉
最终她们把千层面吃了个底朝天。萨拉和弗朗切斯科吃了双份,盘子干干净净。
现在,他们喝着柠檬酒,而萨拉正在讲述她与朱迪之间发生的事。
“知道了吧?她甚至没有勇气跟我当面说,只留下一张字条。她写了‘永别’,只有一个‘d’,甚至连个体面的道别都没有!”她气呼呼地说,将她的那杯柠檬酒一饮而尽。
“不过现在……”
“现在什么?”玛尔塔问。
“我决定了!”
“什么?”这次是埃玛。
“我要改变自己。”萨拉宣布。
弗朗切斯科差点儿被他的柠檬酒噎住。他咳嗽起来,为了让他停下,玛尔塔只好在他的背上捶了一下。
“什么意思?”他涨红着脸艰难地问道。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萨拉坚定地表示。
“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我努力,再努力,可总是没有好结果,总是如此。于是我要改变自己,尝试了解男人的世界,也许会好一些。我要和其他所有女人一样。你高兴吗?”
“不。”他断然道。
“为什么不?”萨拉很是疑惑。
“是的,不……是的,我能理解,但理解到一定程度我想说:扯淡。我是一个精神分析师,这不意味着我能接受一切……人不可能就这么一下子改变。”
“性别都能改……”萨拉指出。
“我花了二十年时间才习惯一个你这样的女儿!我不管,你不能改变……喂,性别认同是一件严肃的事。”弗朗切斯科不耐烦地总结了自己的观点。
“谁在乎啊,”萨拉反驳说,“我想试试,爸爸。如果一件事行不通,行不通……就换条路走。”
弗朗切斯科转向挂在客厅墙上弗洛伊德的画像:那是一幅印刷品,八十厘米见方。
“我哪里错了,西格蒙德,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他大声说。
“错的不是你,也许我是个残次品,但这不重要……帮帮我……你了解男人们,我可是落后了足足三十年。”萨拉牵起他的一只手。他哼了一声,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喝完了他的酒。
弗朗切斯科就是这样:他会生气,大吼大叫,但只要某个女儿一声请求便能动摇他的任何立场。
“重要的是,我也会帮你。”玛尔塔说。
“得了,我出去了。”埃玛从桌旁起身,改变了话题。
“你去哪儿?已经九点半了!”弗朗切斯科坐着说。
“想听真话还是要我编个好听的?”埃玛笑着问。
“我放弃了,”他在她走到门口,也就是获得自由以前补充道,“我要见他!”
“什么?”
“是的,如果你还想继续跟他来往,我必须见见他。”
“可是爸爸……”埃玛试图反抗。
“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要见他,我们必须谈谈。”
“可是爸爸,还早着呢!”埃玛还想替自己辩护。
“已经晚了。已经两个月了!我要立刻见他,明天!”他说。
埃玛用眼神向两个姐姐寻求庇护:萨拉耸了耸肩,玛尔塔摇了摇头。
“行吧。”埃玛最终只得投降。她吻了吻爸爸的脸颊,出门了。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个男孩了吧?”他对留下的两个女儿说。
“这么说吧,有了我,你差不多是成功了。”萨拉调侃道,这一次弗朗切斯科跟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萨拉在纽约生活得不错,也曾想定居下来,但在这一刻她明白了,与跟他们相隔万里相比,在家人身边实在是对不幸最好的治疗。
她又倒了一杯柠檬酒,再次一饮而尽。
过去的已成为过去,从明天起她只考虑男人。
埃玛
埃玛站在维多利奥大道与阿根廷广场之间的角落里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了,出租车似乎都消失了。她想到她的姐姐,想到在纽约只需要一伸手就能立即招来一辆黄色出租车,随时把你带到想去的地方。这样的生活真是太酷了。终于一辆“安科纳45”[22]停了下来,埃玛上了车,目的地:亚历山德罗。那是一个周四的晚上,夏日的芬芳已经飘散开来,如往常一般,年轻人纷纷驾车前往特拉斯提弗列、鲜花广场和圣洛伦佐区,把罗马城塞得满满当当。
透过打开的窗户,埃玛望着台伯河畔成排的杨树,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但那种清爽的感觉让皮肤感到愉悦。小小的驾驶室里回荡着一个年轻女人金属质感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不带数字的卡米路恰,不带数字的卡米路恰,五分钟,请确认。”[23]
亚历山德罗在等她,她的亚历山德罗,她的恋人。他的头发有些微的花白,身材颀长而健壮,肤色黝黑。她高中里的朋友们都很羡慕他们的关系,尽管她严格禁止她们讨论此事,尤其是迭戈在场的时候。不是因为她觉得他可能会做出一些什么事,她只是想平静地度过这一年,然后就再也不用忍受他感到受伤时如遭到虐待的动物一般的眼神,以及生气时的责难。
她并没有告诉亚历山德罗迭戈的所作所为。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引发麻烦。所以在回答有关上一段感情的问题时,她总是岔开话题,让他明白,即使他们交往了一年多,这件事和迭戈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亚历山德罗将她的记忆,尤其是她的经历全部清零。他给了她安全感,让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已不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女人。
她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与他会合。
他们相遇后,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然后马上赤身裸体地钻到了床上。与通常一样,他们用一种埃玛不曾想象的方式甜蜜地做爱。她爱亚历山德罗,如同在这短短的生命里从未爱上过其他人。她非常确定,这是能对另外一个人产生的最强烈的情感。人在十八岁时总是这样:总想着不会有更好的了。这也是正常的、合情合理的。
他的情况当然完全不同。尽管他确实像个少年人一般热切地爱着,但既然结了婚,类似的感情经历他肯定不会陌生。
埃玛对此是知情的,也知道他的婚姻已是一团乱麻,濒临崩盘,而她很愿意成为其最终爆炸的导火索。
他们躺在床上,衣服散落在各处,她的头倚在他的胸口,他们时不时激情热吻。
白天在宜家展厅穿行,给人一种窥视他人生活和隐私的感觉:人们坐在桌边,体验那些座椅,或者坐在沙发上测试它的柔软度。整个空间装修齐全,你从那里走过,经过的是不属于你却极为真实的一个生活片段,而你则是一个无言的入侵者。
但到了晚上,四处空无一人,黑暗席卷了一切,你会感觉自己身处末日来临前的世界,又或是冯·提尔[24]电影的片场,而你正是那个主角。
埃玛与她的恋人就在那里,在一个按照卧室布置的睡眠区。这个时间,来自瑞典的家具卖场并不对外营业,她和她的恋人可以安然地待在这里,甚至待上整整一夜。亚历山德罗的工作室就在卖场内部。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他被视为一位艺术家: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拥有极大的自由,总之完全不需要遵循斯堪的纳维亚巨头的规定和标准。只需给两个门卫足够的小费,埃玛便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过员工门,只要她想,就能与他待到很晚。
女孩躺在床上,一只手托着脑袋,直视亚历山德罗的双眼。
“今晚我跟爸爸提到了你。”她有些畏惧地坦白说。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坐起来,忧心地问。
“亲爱的,别担心。”她微笑着回答。
“那他怎么说?”
“他想认识你。”她直截了当地说,想要把这个消息处理成一件不重要的小事,但她的内心有点儿紧张。
亚历山德罗的眼神是迷惑的。
“他想怎么认识我?”他问,现在他显得有些不自在。
“这是好事,不是吗?”女孩也坐起身来,充满元气地回应道。她的上身裸露着,用床单遮盖。“他本来也可能会对我说:‘生活是你的,要么你就任由你们毁了它,要么你就不能再跟他来往。’”
“‘你们毁了它’是什么意思?”他有点儿生气。
“就是这么一说,”她想大事化小,“你知道很多父亲的反应都很糟糕……但他的却很可爱,对吧?他只想看看自己的女儿在跟谁交往,这是典型的过度保护反应,你知道五十来岁的父母是怎样吧?!”
“可能吧……”他显得不太信服,“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周五。”埃玛迅速回答。
“可周五就是明天!”亚历山德罗厉声道,“我觉得太快了,亲爱的……我们推迟一点儿吧,别太急了,至少给他一点儿消化的时间。”
“放心,论消化他是专业的,他养了三个女儿呢!”她笑着。
对于母亲,埃玛没有什么真切的记忆:几张被她抱在怀里的照片罢了。这些年来,她会收到圣诞卡片,极少情况下也有生日贺卡。弗朗切斯科将它们交给她,她匆匆瞥上一眼,就随手把它们丢在最近处的架子上遗忘了。包括她的姐姐们在内,没人知道的是,其中几张卡片被她藏在了十岁起开始写的秘密日记里。她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试着想象如果妈妈一直在身边她会是怎样。然后,她会重新投入日常的生活里。
这一刻,她投入亚历山德罗的怀抱,他们又开始彼此热吻。
问题解除,木已成舟,该说的都说完了。
又一次地翻云覆雨,之后就到了该回家的时间。
亚历山德罗用摩托车把埃玛送回家,然后回到妻子那里去。她一定认为他是在忙着做项目,这会儿已经睡了。
埃玛踮着脚进了门。弗朗切斯科安详地打着鼾,玛尔塔和萨拉也已在梦乡。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件衣服没脱就上了床:真爱会抽走你所有的精力。
她这样想着,睡着了笑容还挂在脸上。
玛尔塔
鲜花广场的市场一直混杂着各类人,如今天的人们说的,是一个“熔炉”。那里有罗马本地人和印度移民,水果贩子和卖纪念品的中国人;有手切的诺尔恰火腿,来自东方的香料;有锅、帽子、二手长凳、国家队队服,以及正宗的意大利面,封装在三色的纸袋里;还有那些历史悠久的小摊位,摊主一生都住在这一区,也许是一间阁楼里,而按照如今的估值,一平方米至少价值一万欧元。他们绝不会想要离开,因为他们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去,出售房产给爱好者的任务则落到他们继承人的头上。
修女马尔切拉已经在这里卖了七十年的蔬菜,每天早晨她都会准时抵达,坐上她那张歪七扭八的老旧草编椅子。卖鱼的吉吉会把一个永远装满冰水的桶放在大喷泉不知疲倦的出水口下面。
乔尔丹诺·布鲁诺居高临下地提醒着所有人他所做出的牺牲,以及要追求理想是多么艰难。
玛尔塔很快会去那里,拉起书店的金属门,但这之前她要先去弗朗切斯科那里做个快速的“咨询”。一天前与帕塔西尼间发生的事还是她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但萨拉归来引起的骚动暂时掩盖了她的问题。排在前头的还有埃玛刚刚揭开的小秘密,她很确定父亲有比她那普通的感情上的失落更重要的麻烦事要考虑。带着因作家的模范大家庭而受伤的心回到家,玛尔塔没想到会遇见从纽约逃离的姐姐,特别是在埃玛承认跟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交往之后。她难过的是,她们三个都没能找到自己通往爱情的道路,还总给弗朗切斯科制造一些让他挠头的问题。自从母亲离开,玛尔塔就开始寻找一个完美男人,试图重建那个她十分看重却无力回天的家庭。世界总是这样运行着:人们相爱,交换永恒的誓言,然后四分之一的爱侣最后离婚收场。当她和姐姐妹妹被丢给爸爸单独照顾的时候她十三岁,文学成了她的避风港,一个可以安静地度过几个小时,远离日常问题的神奇之地。弗朗切斯科开足了马力,要让他的姑娘们以最好的方式成长,不因突然缺失的母爱受到太多影响。对埃玛来说这并不难,母亲离开的时候她刚刚学会叫妈妈,甚至还说得不太好。但现在玛尔塔需要父亲的倾听,尽管萨拉的事转移了他本就已经不太平衡的注意力。她需要从他那里抢来十分钟,快速讲述事情的经过,得到一个速成的建议。仅此而已,只是在印刷品的氛围不足够扭转心情时能够让她好受一些。
她来到位于鲜花广场后面的工作室,父亲正坐在书桌前,眼镜挂在鼻尖,阅读着一些病历,眉头紧皱,像是看不懂自己写了些什么。
“爸爸,需要帮忙吗?”玛尔塔带着惨淡的笑容问道。
弗朗切斯科抬起头,对女儿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
“我猜到你会来……昨天我看到你那张脸……但后来你的姐姐妹妹把我的注意力都抢走了……你怎么了?”他摘下眼镜,示意女儿坐到他的对面。
“一般情况下你从来不让我坐在那里。”玛尔塔指着沙发说。
“你就当作是在咖啡厅里聊天……只有五分钟,因为一个病人就要到了。”他看着挂钟说。
玛尔塔坐了下来,向父亲讲述了她与帕塔西尼通过信件建立的爱情。他们互通了几次消息,直到最后一次她收到了他的信息,用类似谜题的方式告诉她到达菲乌米奇诺的时间和航班号。然后她遇见了他与他的妻儿在一起,还有她因此所经历的失望。
“不好意思,一个有老婆和孩子的人不应该给另一个女人写信说他想念罗马‘令人陶醉而阳光明媚的空气’!”她最后说道。
“玛尔塔,我亲爱的孩子,你认识他多久了?”弗朗切斯科摇着头问。
“在他最后一部小说的推荐会上,到今天是一年两个月零二十三天。”女孩立即回答。
弗朗切斯科叹了口气。
“那么,在这一年两个月零二十三天里,除了‘我一如既往地感谢你的帮助’,他还对你说过或者写过什么更有意义的话吗?”他耐心地问。
“当然,”她的回答十分果断,似是正等着这个问题,“有一次他写的是‘珍贵的’帮助……‘珍贵的’。那是三个月零一周之前。后来还有一次他写道‘期待你的来信’……懂吗?‘期待’!这就是说想着我,想要见到我……”
“我更希望你爱上了哈克贝利·费恩。”他用戏谑的语气评论道。
“他跟他很像,能写出‘他的孤独便如一个注定无法再看见四季更替的漫长寒冬’这样的句子……多么诗意啊爸爸,你能感受到吧……但是,这样一个人,结了婚,有三个孩子……多令人伤感啊!”
“我们也同样心碎地惦念着你。”面对玛尔塔悲伤的眼神中散发出的闷闷不乐,弗朗切斯科遗憾自己能做的不多。“但总之不要感到绝望,一切总有解决的办法。”他又补充道。
玛尔塔正要分辩,门口的对讲机响了起来。“是我的病人,亲爱的。我们回家再谈?”
她与他道别,略微感到振作了一些。只有跟父亲谈谈这个问题,才能让她觉得它不是这么严重而难以克服。一向是这样的。
下楼的时候她与一个费里尼会计似的戴着酒瓶底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擦身而过。
她向书店走去。那天是上新书的日子,萨拉说好了要来给她帮忙。她准时出现在书店门口。既然回到了罗马,萨拉能时不时地来给她做个伴,至少是在还没有决定如何维持生活之前。她们很快地在旁边的咖啡馆喝了杯咖啡,回到书店时,送货员刚刚到达,准备卸货。
玛尔塔热爱拆包发现新书的过程。新的封面、老作家的新作品,还有新作家的处女作,她能与它们一起度过令人愉悦的时间。每本书都是一个新发现,仅从印刷它们的出版社和它们归属的文集,玛尔塔就能判断出它们是否符合她的口味。
她阅读引言而不是情节,决定是否继续下去。
萨拉与她一起在书店里,陪着她将书分门别类地放到书架上。
关于给她送什么样的书,发行商得到了非常明确的指示:不要吸血鬼,不要绝望的主妇,不要滑稽的逗人发笑的故事。唯一能接纳的吸血鬼小说是《德古拉》[25],一部永恒的经典。
当玛尔塔从通向散文区域的小通道走回来的时候,萨拉正站在梯子上,试图搬动几堆书籍。
“该死,太该死了……”玛尔塔咒骂着。
“怎么了?”萨拉回应道。
“又是两本小册子……又不见了两本小册子……还是歌剧剧本……短短几天里的第三次失窃……还是同样的人……”
“是连环作案。”萨拉说。
“我也这么想……”玛尔塔惊讶地说。
“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萨拉微笑着建议。
“这简直是开玩笑,开玩笑,我撑不到月底了,太多账单要支付……”
“对我来说有吃有住就行了。”
“如果这家伙继续偷下去,我连这些都可能成问题。我至少得卖出五本书,否则就没饭吃了……比如昨天,卖佩纳克的书钱付了电费,阿玛尼第的书钱付水费,吉本芭娜娜的书钱付贷款,平克茨的书钱付房产税[26]……最后幸好七点五十分一个人进来买了一本《老人与海》……这样起码有海明威请我吃了晚饭。”
萨拉笑了,这时候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她穿着白色西服套装,戴着一副大大的古驰墨镜,手提包是路易·威登的,香水显然是迪奥的产品。
混蓝色亚麻裤,白色背心和人字拖,玛尔塔打量着她。
女士向四周看了看,声音从她的墨镜后传来:“早上好,我想要《五十度灰》。”
“理发店在对面。”玛尔塔冷冰冰地回答。
“抱歉,你说什么?”女士不明所以。
“而且您头发本来的颜色挺适合您的……”保守派的书店主人继续说道。
“《五十度灰》是一本书!”女士解释。
“真的吗?!我不知道欸!”玛尔塔假装十分惊讶,并向目瞪口呆地从高处看着她的萨拉使了个眼色。
“我可以订购吗?”女士问。
“很遗憾,我不接订单,”她看了一眼钟,说,“在十一点之后。”
这次目瞪口呆的是那位女士,玛尔塔一直朝她微笑着,那笑容隐隐便是一道逐客令。
那位时髦女郎面容一僵,嘀咕了几句就转身离去了,高跟鞋在地板上嗒嗒作响。
“再这样下去你就得关店大吉了……”萨拉饶有兴味地评价道。
“我们不能什么都卖。这家书店在这里六十五年了,爷爷躺在坟墓里也会坐起身来抗议的。”
“很难,我们把他火化了。”萨拉又回到了书架那里。
玛尔塔摇了摇头,继续整理新书。
突然,她停了下来,研究一本封面奇怪的书。
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萨拉则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萨拉从梯子上走下来,问。
“一本我没有订过的书,他们肯定是发错货了。不过你可能会喜欢……甚至我想你会需要它的。”她说着将书递给了萨拉。
“是什么?”萨拉问,然后一边翻阅一边读出了书名,“《都市美型男的进击》……”
“有意思。好像是社会学的新范畴。你读读封面的折页……”
“外表极其精致,使用最新的化妆品,热爱健身,定期做激光祛斑,会去除体毛,十分关心健康……我的天,这太恶心了!”
玛尔塔大笑起来,姐姐作势要把书丢到她头上。
“停!”玛尔塔一边大叫一边开心地躲闪,恰在此时一个三十来岁长相英俊的青年男子踏进了书店的大门。他一头黑色的卷发,胡子应该有几天没刮了。
萨拉和玛尔塔立刻安静了下来。
青年微笑着看向她们,然后点了点头算是问候,笑容更开朗了,露出完美的牙齿。
玛尔塔一愣,一种奇怪的感觉传遍她的身体,这感觉与她初次见到帕塔西尼的照片时如出一辙。
她见过他几次,但总是忙于其他的事情,而没有注意到他是如此可爱。
她用温柔的表情回应了他的笑容,萨拉捕捉到了这一幕。
那人又欠了欠身,便沿着通道走向了散文区域。
“你对他暗送秋波是搞什么?”萨拉压低了声音。
“什么啊……我就是打了个招呼……”玛尔塔心虚地说。
“不,你就是暗送秋波了……”
“拜托,那是个顾客……他来过几次……什么都不买,但是时不时会来。他很可爱……”她耸了耸肩,像是为了让这个评论看起来不那么重要。
“好吧,既然如此……他也许是在等着你有所行动……”萨拉用眼神暗示她。
“……如果他这么想就应该先做点儿什么……”玛尔塔说。
“你只有在意的时候才会勇敢,”萨拉一边收起梯子一边责备道,“他可能只是有点儿羞涩……来吧……家里畏畏缩缩的人有爸爸就够了。”她怂恿着妹妹,坐了下来。
“你这么想?”玛尔塔问,想要得到一个确认,并徒劳地向另一个房间张望。
“加油……”她用一个明确的手势催促妹妹。玛尔塔在收银台后迅速照了照镜子,整理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就被萨拉推向了走道。进房间前,玛尔塔停了下来,大声说:“如果需要帮忙请告诉我。”
没有人回应,玛尔塔又看向萨拉,萨拉示意她去另一个房间。
“我是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直接告诉我……”她又大声说了一遍,但依然没得到回应。
萨拉对她怒目而视,玛尔塔表示明白她的意思。她沿着通道向前走,走到一半终于看到了他,在房间的尽头,就在音乐区域前。
他背对着她。玛尔塔正准备开口说话,他却抓起一本书悄悄塞到了夹克下。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像是不确定该做什么。
青年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安静地从她身边经过,对她点头告别,走出了书店。
玛尔塔呆住了。
她茫然地回到萨拉身边。
“所以呢?”姐姐摇着头问,似是在说:“发生了什么?”
“我没做到,”她突然说,“我觉得很丢脸。”
“你真是糟糕……”萨拉温柔地说,“行了,也许下次你可以请他喝杯咖啡……”
“可是……”玛尔塔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依然对刚才看到的事情感到不知所措和难以置信。
然后,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一跃而起,她变了表情。萨拉正坐在收银台开始读一本书,并没有注意到她。
她思考了几秒,之后走到了街道上。歌剧剧本小偷泰然地向着朱博纳里大街走去,但很快就将消失在大批的游客之间。
玛尔塔跑回来,抓起包匆匆出了门,对姐姐扔下一句“马上回来,我得去买点儿东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
她开始跟踪那个青年,步伐紧凑,但始终与他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
他在艾瑞努拉街8路电车的站台停了下来。玛尔塔混进了等车的队伍里。车到了,他从前门上了车,她去了后门。人群中,她的目光锁定他的位置,逐渐向他靠拢,但小心地不让他有所察觉。她急躁地在包里翻找,掏出一副绿框墨镜迅速戴上。现在她能够盯着他却不被发现了。电车经过台伯岛她出生的医院时,她有一瞬的分心,此时电车到站,青年与十几个人一起下了车。
玛尔塔夹在带着行李的人们和一名小提琴手中间,一边往外挤一边寻求谅解。她没想到能这么快下了车,在最后一声关门的提示音响起时落脚在街道上,自动门的黑色胶条夹住了她的头发。她茫然四顾,那男青年似乎是蒸发了。在焦虑的挟持下,她穿过焦阿基诺·贝利广场,那里的喷泉为口渴的路人提供了阴凉和宽慰。她望向列成一队的出租车,但丝毫没有他的踪影。然后她看见了他,刚刚转过台伯河滨路的转角,向着游泳馆广场走去。
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玛尔塔赶紧跟了上去。青年抬起手,公交车进站,他上了车。玛尔塔平时并不锻炼,此时却像百米选手一般飞身上前,就像刚才在电车上发生的一样,在被折叠门挤到的前一秒她也上了车。
公交车上人满为患。她呼吸急促,站到一个能看见他的位置。几站路后她找到一个空位坐了下来,终于能放松一些。
青年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没有像半数的乘客一样玩手机,在某个时刻他从夹克里拿出那本书,开始读了起来。
玛尔塔的愤怒立时涌出,几乎要起身从他手上抢下那本书。但她思考了一下,冷静了下来,没让那个冲动的计划得以实施。
萨拉可能正在想她去了哪里。一边盯着那小偷不放,玛尔塔拿起手机给姐姐发了一条短信:“我一个小时左右回去……”
很快萨拉回复了她:“你是傻了吗?”
此刻公交车正从绕城高速下方经过,那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见不到阳光的老房子和普莱内斯蒂娜街上晾满衣服的小阳台构成了新的风景。
下一站的站台正位于高速路的一根支撑柱前,这可怕的建筑灾难离市中心只有几步远。
男青年下了车,玛尔塔跟着他。他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走路的方式有点儿可笑,脚在地上拖着,让玛尔塔想起阿德丽娜奶奶穿着拖布鞋在家里晃悠的样子。
青年转到一条街,接着是另一条。玛尔塔一直跟着他,略有些担心,她不太熟悉这个街区,感觉自己是个入侵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现在他们正走在更小的一条路上,一座长长的建筑物独自占据了路的一侧。玛尔塔抬起头:许多一模一样的阳台整齐地向着东边一字排开,直至路的尽头。玛尔塔似乎能听到数千台从不关闭的电视机传出的噪声。等到她的视线回到低处时,他已经不见了……于是她拉开步子,转过另一个街角,然后差点儿就被发现了:青年就在她前面几米的地方,坐在一家小酒吧的桌子旁。
玛尔塔闪身藏在两辆停在那里的汽车之间,观察着他。他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三个男人和两个女孩跟他在一起。
她想:“我逮住你和你的同伙了。我猜你们现在就要分赃了。”
青年抬手叫来了服务员,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写字板和一支笔,写了些什么递给他。
“暗号,”玛尔塔墨镜后的眉头皱了起来,心想,“可能这服务员就是销赃的人。”
她蜷着身子穿行在汽车之间,靠近他们,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她等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听到。
她又重新抬头去看那群人,发现没有人像她猜测的那样说话:所有人无声地笑着,手的动作是他们沟通的方式。
玛尔塔摘下了墨镜,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群用手语说话的聋哑人的聚会。他们晃动着,做出各种手势,迅速移动双手,似乎能完全理解彼此。
女孩叹了口气,她思绪杂乱,混合着惊讶和沮丧。
她又站了几分钟,一点儿也理解不了,尽管她从小就擅长玩哑剧游戏,但这并不是一个游戏,他们不是在演戏,而是在说话。“一种真正的语言。”她想,就像法语或是西班牙语,甚至更像是中文,因为西班牙语里至少有一些词是她可以明白的。她感到内疚,不知道原因却真实地产生了这种感觉。她默默离开了藏身之处,开始往回走。
她读了普莱内斯蒂娜街公交站台的站牌,登上了第一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车。
回到书店已是午间闭店时间了。
萨拉还在读书,是J.T.勒罗伊[27]的《最不会骗人的是内心》。
她读得入了迷,甚至都没有问玛尔塔去了哪里。
玛尔塔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她依旧混乱,需要思考或是“消化”的时间,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
弗朗切斯科
埃玛紧张地在客厅里打转,双手背在身后,像个散步的退休老太太。弗朗切斯科读着一本书,但每读一行,眼睛总不由自主地瞥向焦虑不安的女儿。
“怎么了,你紧张?”他问她。
“爸爸!”她停下来喊道,并严肃地看着父亲,“你答应我了……”
埃玛翻着白眼哼了一声:坐在那里的父亲马上就要与亚历山德罗谈话了,这个想法快把她逼疯了。
“你不会跟他大吵大闹的对吧?别忘了,他对我非常重要。”
“他非常重要……谁会忘啊……”他用沮丧的声音答道。
“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她恢复了活力,又开始沿着房间转悠起来。
门铃响了。
弗朗切斯科把书放在扶手椅旁的一张茶几上,起身准备去开门的时候,埃玛又紧张起来了。
“他来了……拜托,别让我丢脸啊。”女孩匆匆地说。
“埃玛……我让你丢过脸吗?”弗朗切斯科态度坚决,对自己很有把握。
“有过。”女儿拧着手指回答。
“你就让我跟这位先生谈谈,”弗朗切斯科叹了口气,“我只跟你要十分钟的时间,让我们安静地单独聊聊,仅此而已。”
埃玛点了点头,打开了门。
亚历山德罗站在门口,没人跟他说什么,他就进了门。他走了几米,在弗朗切斯科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埃玛的目光从一个移到另一个,感受到他们之间静态电流般的高压。她尴尬地关上了门。
“爸爸,这是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这是我的爸爸。”
“幸会。”亚历山德罗说。
“幸会。”弗朗切斯科答。
“好吧,你们聊……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她奇怪的嗓音暴露了自己的紧张,然后便跑上楼梯,消失在二楼。
弗朗切斯科关上了客厅门,现在只剩他们俩了。
“是啊……她有作业……还在上学呢……需要做点儿小练习……”他讽刺地说。
“我知道,这一切是反常的。”
“谢天谢地。”弗朗切斯科用宽慰的语气回答。
亚历山德罗说话的态度坚定而从容,甚至是亲切的,他试图迅速促成弗朗切斯科对他的认同。
“这不是我们计划好的故事。”他接着说。
“什么故事?”弗朗切斯科一头雾水。
“这是巧合……埃玛是个好姑娘,独立、成熟……尤其是成熟……这可能也是因为您对她的教育……埃玛给我讲了所有的事,您怎么抚养她和她的姐姐们长大……”
“我们就不需要用尊称了吧?”弗朗切斯科恼火地问。
“当然,不需要……”亚历山德罗立刻回答,一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和蔼地说,“我可以叫你弗朗西吗?”
“不,弗朗西不行。”弗朗切斯科坚决反对。
“说到底,我们也是同伴啊……弗朗西。”
“同伴?”
“五十岁的同伴,不是吗?”
弗朗切斯科又翻了个白眼:这场谈话进展的方向他并不喜欢。
“我们之间是典型的一见钟情,”亚历山德罗说,“你也有过对吧?”
“不是跟一个十八岁的姑娘……”
“行啦,这些东西你肯定也研究过!”亚历山德罗指着房间四周的一圈书柜说,“在五十岁有一些彼得·潘综合征的表现很正常。”
“没错,但跟小仙子叮当约会是不正常的。”弗朗切斯科回答。
亚历山德罗有些不自然地大笑起来。“埃玛跟我说过你很会逗笑。”
弗朗切斯科却摇摇头,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当亚历山德罗移动双手的时候,弗朗切斯科注意到一个细节:“你有婚戒?”
“啊是的,我有。”他尴尬地承认。
“你不会是结婚了吧?”他忧心忡忡。
“理论上,只是理论上。”亚历山德罗解释道。
“什么叫‘理论上’?!”弗朗切斯科提高了音量。
“一段已经结束了、逝去了的关系。”
“你们离婚了?”
“跟那差不多。”他指出。
“所以离了还是没离?”弗朗切斯科火冒三丈地问。
“分居,我们在家里分居了。”
“我的上帝啊!还结婚了!别是还有孩子吧!”他绝望地喊。
“不,不……没有孩子。”亚历山德罗为自己辩护。
“自然,你更喜欢别人的孩子……”
亚历山德罗将两只手搭在弗朗切斯科的肩膀上。“弗朗切斯科……弗朗切斯科……”
“不,别碰我!”
“弗朗切斯科……埃玛带给我幸福。”他试图获得理解。
“带给你幸福?!”他挣脱了他的手,重复道,“你想过什么会带给她幸福吗?明天她有历史课测试;周六有一场生日聚会,她还不知道该穿什么;六月她要参加高中毕业考试,她对此感到害怕;然后她会跟闺密们一起去埃尔巴岛旅行;当她回到罗马,等待她的是一个五十岁背着妻子跟她交往的情人。在你看来,这些事情里哪一件迟早会让她不幸福?”
他的语气是愤怒、坚决,但不歇斯底里的。
“不是什么情人,别这么说……哪怕是开玩笑也请不要这么说……”亚历山德罗想让他平静下来,“我是希望公开一切的,我是认真的。我只是需要找到对的时间去结束一段关系,一段已经结束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关系。”他温和地总结道。
“百分之九十九?”弗朗切斯科疑惑地问。
亚历山德罗点点头。
“那么好的,给我那百分之一……”
“你想要什么?”亚历山德罗显然没有明白。
“你想要我的女儿,我想要你到我这里来治疗……让我从你那还运转着的百分之一着手试试看。”弗朗切斯科现在隐约看到了一点儿微弱的希望。
“没用的……”亚历山德罗说。
“七年之痒,很典型。”
“六、六年……”他纠正道。
“那也很常见。”弗朗切斯科解释说。
“实际上是五年。”亚历山德罗掰着指头再次纠正。
“行吧,不重要。婚姻的危机总是典型的。让我试试……你欠我的。”他几乎是以祈求的语气说的。
亚历山德罗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我……我不知道……但是跟埃玛怎么办……”
“埃玛不需要知道任何事,”弗朗切斯科打断了他,“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
两人握了手,达成了协议。弗朗切斯科拍了拍亚历山德罗的背,陪他走到门口。
亚历山德罗在出门前看向天花板,用埃玛能够听到的音量大声说:“再见,亲爱的,我走了!”
弗朗切斯科变了表情,刚刚恢复的平静再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埃玛奔下楼,冲进客厅。“再见!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亚历山德罗笑了笑,然后看向弗朗切斯科,同样也对他微微笑了笑,然后没有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弗朗切斯科立刻关上门,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进展如何?”埃玛问。她有点儿畏惧,但因为看到气氛并不像她一整天来所担心的那样糟糕,所以还保持着平静。
“进展就是他已婚。”弗朗切斯科坐回扶手椅里,尖锐地说。
“离婚了。”埃玛反驳。
“在家分居。”弗朗切斯科说。
“是的,但他们家很大。”女孩嘲弄地澄清道,冲他一笑,就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弗朗切斯科摇头叹息。
然后他拿起书,强迫自己回忆起刚才停下的地方,却没能成功。没有将书打开,他又把它放了回去,心想也并不是失去了一切。“百分之一总比零要强,”他对自己说,“这是我能做到,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盯着虚空,点点头并露出了笑容,虽然他并不是“教父”。
萨拉
伴随她们轻快而有节奏的脚步的,本应是罗马清晨凉爽的空气。是萨拉提议了这次晨跑,她说要“赶在真正热起来之前”,于是妹妹们现在正冒着提前来临的夏天里出人意料的三十度高温,吃力地跑过音乐之桥。
埃玛与玛尔塔只能在急促的呼吸和耐克鞋踩踏地面的声音之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应答或是咕哝,萨拉却依然精力充沛,显得更加训练有素。这多亏了她作为中央公园的纽约人的经历,因为在那里人们一周至少要有两次跑步训练,有的人甚至每天都跑,还经常能在公园里遇见喂松鼠的伍迪·艾伦[28]或是罗伯特·德尼罗[29]。
关于她喜欢哪类人的问题,现在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但在探索一个未知领域之前她还需要了解更多,让自己更加坚定,并计算风险与变数。
“你们所有人都放弃了工作和事业,全身心投入到孩子、家庭、采购等一切这类事情上……总之,你们毁掉了自己……当然,你们如果心甘情愿去做这些,你们的男人必须是完美的,不可思议的……否则就没有意义了。”她说道。
“萨拉……”表示怀疑的玛尔塔气喘吁吁地说。
“……到目前为止,我总是为了一些蠢极了的女人放弃自己……”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萨拉……萨拉……你太武断了……”玛尔塔放慢速度,依旧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埃玛也停了下来,萨拉则在原地继续跑着。
“好吧,你们俩会帮我的,对吗?”后者问。
“不是我们不想帮你……”玛尔塔说。
“而是我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后半句话是埃玛说的,两人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哼哈二将。
“恋爱课不好上。”玛尔塔补充道。她弯下身子,尝试着歇口气。
“但是你真的确定吗?”埃玛一边问一边举起双臂调整呼吸。
“我非常确定绝不要再听到‘你棒极了……但我要离开你’这种话。”萨拉回答,同时还在继续原地跑着,像一个电动小兵。
“一个男人也可能说出同样的话啊……”玛尔塔一屁股坐到一张长椅上,说道。
“没错,但我已经知道跟他们行不通……”萨拉终于停下来了,但还在忙着拉伸。
“你知道?”玛尔塔问。
“我进行了自我批评。我喜欢以我的方式做事,渐渐地,我的态度把我变成了主导者、管理和组织者,也许我无意中成了一个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如果我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一开始他就会承担这个角色,我终于能够体验抱怨的快感,也许在我的一生中总算可以第一次由我去主动离开另一个人。”
“太好了,你为了抛弃某个人改变自己的恋爱观。”埃玛嘲讽地说。
“我改变是为了弄明白,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说到底,该死的,你们是了解我的!我和你们不一样,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玩娃娃,我学了舞蹈,我喜欢Hello Kitty……你们记得,对吧?只是因为我的第一次感觉还不错……我就停留在了那里……也许是我懒吧……是的,我一直没走出来很可能就是因为懒,是时候挽起袖子,好好审视我的姿势了。”萨拉说着,完成了莲花式的拉伸动作。
“说到姿势,”埃玛狡黠地插话说,“你怎么处理性生活问题?”
“这可能是唯一关键点……”萨拉不得不认同,但很快她就充满了一向的乐观态度,“可是想想吧,着什么急呢?首先要知道跟谁,然后才是怎么做。”
玛尔塔与埃玛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一位专家。”玛尔塔说。
埃玛点点头,她和玛尔塔一起看着萨拉猛地跳起来,又开始原地跑步了。
“加油,休息时间结束了。”
“是的,但是我们去爸爸那儿。”埃玛从长凳上站起来建议道。
“就不能打个车?”玛尔塔喘着气说。
三人又跑了起来,速度很慢。萨拉还在继续说着,但她的话成了独角戏,因为埃玛和玛尔塔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
与此同时,弗朗切斯科正在他的诊所里与一对三十五岁的年轻夫妇交谈:她是一个极端素食主义者,他则是可怜的受害者。
“我没办法再跟一个以尸体为食的男人有什么联系了。”女人说。
“什么尸体啊!只不过偶尔吃点儿牛排、鸡腿而已!”他为自己辩护。
“那就是尸体!”
“你不能因为对食物的选择问题毁掉婚姻,对吗医生?”
“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她一直是素食主义者,但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以前我们一起烧烤,我烤肉,她烤茄子。”
“现在我有良心了。”她说。
“那是什么良心!你给我吃各种菜根,给狗喂的却是肉片……她是故意的!”他还击道。
弗朗切斯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看起来很专注,其实另外的事情已经在他的脑袋里占了上风。
埃玛的恋爱、萨拉的性革命、玛尔塔的失恋、那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
“你知道吗医生?”男人的大喊大叫把他拉回了现实,“她不想要孩子!”
“您是觉得没有准备好吗?”弗朗切斯科用善解人意的态度问女人。
“并不是,她不想要孩子是因为他们是肉!”男人绝望地解释说。
弗朗切斯科眼珠一转,看向女人。
“她想要豆制的。”男人步步紧逼。
弗朗切斯科无言以对。他看了看钟,把两人打发走了:“下周三我们从……豆制的孩子开始继续谈。”
夫妇二人站了起来,与他道别,离开了诊所。
弗朗切斯科坐到书桌前,更新患者的档案。
这份工作他做得很好,但每天倾听人们的困境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包括对异性的吸引力也大受影响。他确信这些年所遇到的问题正是源自听到了太多,并且,他给了所有人建议,唯独无法给予自己。更何况要把这些建议付诸实践一点儿也不容易。
敲门声想起的时候,他还沉浸在思绪中。
“进来。”他有些讶异,这个时间他没有预约。
是他的女儿们。她们穿着慢跑的衣服,美丽又满头大汗。他很清楚她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玛尔塔为她的姐姐申请了一次咨询,可他并不赞同。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这从道义上讲是错误的……”他决然地说。
“没错,我们知道。”玛尔塔说。
“……而且我从根本上反对……”
“我们知道。”萨拉没让他说下去。
“好吧……”他投降了。
“我要怎么做,躺下来?”萨拉开玩笑地说。
“我们是要来认真的吗?”弗朗切斯科回应道。
女孩们一个挨着一个坐在沙发上。
“好,在我们仅有的时间里——十一点三十分我还有个病人——亲爱的,鉴于你已经决定要去探索男性的神奇世界,那么我们最好让你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弗朗西斯科开始说起来。
“等下,如果你要这么开始的话……”玛尔塔打断他。
“我是要告诉她真实的情况……还是说你希望我跟她说‘男人都很棒,毫不犹豫地去吧’?”
“行吧,按你的想法说……”埃玛说。
“我想男人中存在着四个种类……他们在整个男性世界里能占到百分之九十五的比例……”弗朗切斯科说。他走到一面小黑板前,写下:1.不满型。
“第一类,”他解释道,“一般被称为‘消沉者’。他们总是不停地说:‘我的生活让人恶心,我的妻子不爱我,我的孩子们讨厌我……’如果他们称赞你,你一定也是烟酒不离身的同类人。陷入这种关系的女人会变成红十字会的护士,从来不说‘我爱你’,而要说‘我会救你’。这类关系有两条出路:要么你没能救得了他们,自己也永远沦陷了;要么他们得救了,而你……你依然永远沦陷了。对他们来说,你就是一个急救箱,没有人想跟急救箱发生什么爱情。”
三个姑娘很认真地听着。
“然后是‘彼得·潘型’,”弗朗切斯科在黑板上写下新的一类人,继续说,“有很大一部分人,他们从没有经历过中年危机,因为他们就停留在了青少年时期。对他们来说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是一根操纵杆……征服你意味着通过了第一阶段,把你带上床:赢得比赛。他们倾向于选择年轻女性……有时候年轻得非常夸张……”他严厉的眼神看向埃玛,埃玛则躲避着,假装不在意,“我正在跟踪一些案例……一般来讲治疗的时间会非常短,痊愈不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方法在他们的童年时期就已经存在了。”
萨拉被牢牢吸引住了,仿佛在听一场教皇的私人谈话。
弗朗切斯科再次走向黑板:3.欲为而不可为型。
“通常这些人结了婚,有孩子,但马上要离婚,马上要摊牌,马上要离开家庭。他们总是在这样的准备状态中……不过他们永远不会这么做……他们需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因为现在他的妻子正在经历一段艰难的时刻,因为孩子还太小,因为孩子无法理解……然后在这个孩子的毕业典礼上你会明白这个时机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他重新用责备的目光直视埃玛。
“哦,你想怎么样?”她反抗道。
弗朗切斯科讽刺地说:“你们的妹妹成功捕获了一位具备这全部特征的男人……恭喜。”
“我们是为她来的,不是我……继续吧。”女孩截住了话头。
男人放过了她,回到之前的谈话中:“最后是那些帅气、聪明、讨人喜欢的男人。”
“很好,那问题是什么呢?”萨拉问。
弗朗切斯科回答:“妈妈。”
“妈妈?”
弗朗切斯科在黑板上写下:4.妈宝型。
“妈妈,自童年起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永恒的存在。正是在那时,妈妈们开始将我们的小男子汉们变成了小怪物……‘看看这个小豆丁吧,他多厉害呀,……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小豆丁……’整段话的结尾一定是:‘你真棒,你真帅,你真聪明……’那么,既然在你生命的一半时间里有一个女人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为什么要接受另一半生命中有另一个女人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浑蛋呢?好了,这就是我的介绍。”
三个女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令人沮丧的寂静中默默无语。
“你要改主意随时来得及。”玛尔塔建议。
萨拉举起手,弗朗切斯科示意她可以发言。
“这些是百分之九十五……那么剩下的百分之五呢?”她问。
弗朗切斯科微笑着说:“是那些真正过得去的男人……寻宝愉快,我的宝贝。”
姐妹三人离开了,留下弗朗切斯科继续工作。
回家路上,萨拉一言不发:前途茫茫,但她会竭尽全力追寻一个幸福的结局。
埃玛
这个夜晚她也会跟亚历山德罗见面。现在对她来说,离开他的身边就像是生了病,她尽力避免此事发生的可能性。问题是,他不能每晚都出门:他给妻子的借口从来都只是工作,可他不能总是说自己需要工作到深夜,所以他们的约会时间完全取决于他。
埃玛对他仍然跟妻子住在一起的事情相当介意,尽管亚历山德罗曾无数次向她保证过这段关系的终结。但是她太爱他了,盖过了她的那些担心。
她看了看时间:九点了,晚餐刚刚结束。
弗朗切斯科在厨房洗碗,埃玛跟姐姐们正在iPad上翻看玛尔塔朋友们的Facebook个人主页,为萨拉物色合适的人选。
照片一张张从眼前掠过,但决定却迟迟无法得出。
“这个?”萨拉指着一个坐在海边岩石上的金发男人的照片问。
“结婚了。”玛尔塔回答。
“这个?”埃玛看到的是一个交叉双臂,对着屏幕外的人挤眉弄眼的男孩。
玛尔塔评价说:“可以……用来过渡,就像一艘训练舰一样……塞莱娜告诉我那是个超级大浑蛋。”
弗朗切斯科从厨房探出头大声说:“提醒一下,我始终是你们的父亲。”
“哎,你会明白的……”埃玛说。
“这个?”这回轮到一个喝着鸡尾酒的男人,笑的时候露出三十二颗牙。
“同性恋。”玛尔塔有点儿不舒服地说。
埃玛惊讶地问:“这人不是跟你交往过一段吗?”
玛尔塔解释说:“是的,但他只是利用我接近爸爸,他爱上了爸爸。”
“什么,爱上爸爸?”弗朗切斯科关上了水池的龙头,忧心地问。
“你没发觉吗?”玛尔塔问他。
“我们处得不错……”弗朗切斯科一边擦手一边回答。
玛尔塔拿起iPad,接过了话头:“总之,你挨个儿问我没什么意义……还是我来告诉你谁有可能吧……”
“这个,斯蒂法诺……很可爱,是个记者……”
萨拉看到照片,摇了摇头。
“毛里奇奥……感性,爱说笑……”
回复依然是否定的。
“好吧,你一个都看不上!”玛尔塔有些暴躁。
萨拉说:“可你给我看的都是些丑八怪……感性可以,可爱也可以……但是他们很丑啊,大肚腩、秃头……我本来都不确定能不能跟男人来电,就不要给我介绍一些长得看不过去的人了吧……”
“拜托……”弗朗切斯科走进了客厅。
“……总之我必须要跟他度过一个周六的夜晚……”萨拉总结道。
“问题在于周日早上不会觉得难受。”玛尔塔接着说。
萨拉叹息道:“所有人都有缺点,是吗?”
“最初我们都是完美的……”弗朗切斯科插话说。
“……他们不讨论足球……”玛尔塔补充道。
“……我们谈情说爱……然后倾听,感到愉快……”
“我们所做的一切他们都感兴趣……”埃玛说。
四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让我来补充一下我的观察,”弗朗切斯科将一块挂在厨房里的小黑板拿到了客厅,“记住男人常说的这些话,永远、永远不要出于任何原因相信这些话。”
他用粉笔写下:
我不想伤害你。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我这么做是为了你。
我配不上你。
他最后说:“最后一句也可以变成:‘你值得更好的人’。”
玛尔塔补充了自己的观点:“我觉得可以加上‘我丢了你的电话号码’以及‘我需要时间’。”
“不要忘了‘她只是一个朋友’和‘我有点儿混乱’。”埃玛笑着说。
“好吧,除了电话号码的那句,她们每一句都对我说过。所以你们可以放心。”萨拉颇有兴致地说。
“找到了!”重新翻阅iPad的玛尔塔突然大叫。
“谁?”萨拉问。
“那个诗人……恩里克,我的一个朋友……”她把平板电脑转向萨拉,让她看上面的照片。那青年戴着一顶绅士帽,坐在草地上,不知在看着什么。
“不错啊……”萨拉表示出欣赏的态度。
“明天他会在蒙达多里书店举行新书介绍会。”玛尔塔说。
“那我们就从他开始吧。”萨拉得意扬扬地宣布说。
玛尔塔说:“如果他不行,我们可以试试安德烈,勘测员;或是克劳迪奥,制框师;还有吉诺,离异商人……这四个人中一定有一个能跟你来电。”
埃玛看着她的家人们,为有这样的两个姐姐和父亲而高兴,很少有人可以以此为傲。
是的,妈妈不在了,对她来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但她所缺失的部分很大程度上已经在另一方面得到了平衡。
看了看时间,她起身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拿着头盔回到楼下。
“我出去了。”出门前她喊了一声。
弗朗切斯科立刻责备地问:“今晚还要出去?”
埃玛站在门口答道:“昨晚我在家。”
弗朗切斯科摆出家长的架势问:“跟谁一起?”
“嗯……闺密。”埃玛笑着回答,然后关上门走了。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男人叹着气说。
玛尔塔说:“由她去吧……你的女儿已经成年了,她有权……”
“别说那个词!”弗朗切斯科粗暴地打断了她。
“你真是太老派了……尤其是,你了解关于我们感情生活的一切……”玛尔塔戳了戳他。
“我什么?”他装傻。
“跟那位牵狗的女士如何?”
“什么牵狗的女士……”他开启了防御模式。
萨拉问:“你还在跟踪她,还是已经认识她了?”
“你们知道什么……”弗朗切斯科显然很不自在,“没有,我是想问她的……但我不敢。”他遗憾地承认。
两个女孩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吗?”
“行啦爸爸,去吧……现在也行啊……”萨拉催促着。
弗朗切斯科看着她们,脸上挂着微笑:他照顾着她们,她们也在照顾着他。这就足够让他感到幸福了。
那天晚上埃玛回来得很晚:又是一次宜家商场卧室区域的约会。
与往常一样,他们浓情蜜意,然后聊了聊彼此,尽管对于对方的一切他们已经了然于胸。埃玛想要知道她的恋人与父亲见面的所有细节。亚历山德罗避重就轻地告诉她一切都比预想中的顺利。
埃玛兴奋地说:“我跟你说了吧,我告诉你了吧,他特别了不起,我就知道不会有问题。”
亚历山德罗谨慎地以沉默回应。埃玛热烈地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