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撑着透明的直柄雨伞混迹在早上第一批游客里,拾级而上,踩着有些年头的阶梯,内心一片沉寂,佛堂前香火袅袅,佛堂外人声鼎沸,哪怕夏雨倾盆而至,亦掩不住游人所谓的诚心向善。
她抱书而出,于锦鲤池边站定,一袭及踝的长裙溅上几滴斑驳的雨水,长发松松拢在脑后,额前碎发被打湿,平添几分狼狈的美感,心中思绪百转,好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轻轻叹了一句,“命也。”
夏日的雨向来短促,不过片刻,便收了浩大的声势。
身后脚步声渐近,在几步之外站定,“夜蝶,你来了。”
她闻声转头,“原来是你。”女子笑的意味深长,岁月里沉淀下来的风情是少女学不来的镇定从容。
“你好像并不意外我和你接头。”来人把诧异很好得掩饰下去,他和夜蝶是组织上传递消息的搭档,平常的身份是X大地质勘探的同门师兄妹,现在都在所里工作,经常一起去勘测任务,就连他也不知道传说中的夜蝶会是自己的师妹,这次的任务是转交一个重要文件。
“自然是不意外的,奸细再真也成不了真的啊。”被唤作夜蝶的女子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书册随意搁置在池边的护栏上,语出惊人,直视对方突变的脸色,笑得风情万种,是素白衣裙也掩盖不了艳色无双。
“什么奸细?”来人脸色变幻,矢口否认,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怎么?”夜蝶上前两步,逼近退却的人,“我的同门师兄竟连此刻伪装镇定都做不到,还敢堂而皇之的来我的国家当间谍?”
她不等对方回答,便接着说了下去,“师兄地质勘探学得好,可这当间谍的本事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其实这位师兄已经潜伏的很好了,如果不是一个星期前那场车祸,夜蝶也怀疑不了师兄的身份,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在汽车相撞的爆炸中存活下来,组织上一直派遣夜蛾和她联系,这位师兄把夜蛾当得极好,只是简单的传了三次消息,就连夜蝶也信以为真,毕竟联系的二者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在正常人中是什么,从未谋面,难以辨认真伪。
可夜蝶还是发现了,在细枝末节中寻出破绽,她知道这一日一定会有人埋伏在周围,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特工间谍一网打尽,顺便当一回诱饵。
“你很聪明。”师兄脸上的慌张突然褪尽,目光悠然地盯着夜蝶,“你今天是想把我的人一网打尽吧,可惜……”他拖长了尾音,却并未说下去。
可惜他也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呵……”夜蝶冷声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来见你?”她扔了那把透明的雨伞,这时天空又下起了雨,由小变大,砸在夜蝶的头顶。
“我猜,你们z国在两日后有一场行动吧?”夜蝶温柔地笑着,“若我在你们的围捕中身死,只怕你们只会更确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吧,师兄?”她压低声音,笑容明媚,话音刚落,师兄便倒地不起,两人离得太近,埋伏在周围的人都以为是她拿刀刺死了男人,实则在早上夜蝶就给师兄送了一杯咖啡,刺这一刀不过为了掩人耳目。
“没想到你是个间谍。”夜蝶语气悲怆,高喊出声,满脸的不敢置信,甚至掏出消音枪补了几枪,然后行动飞快地想要逃跑。
然而为时已晚,夜蝶身姿矫健也挡不住数十位身经百战精心培养的特工,她腿上中了一枪,被击倒在地,果然陷入围捕,“真是没想到啊,Z国手段通天。”语气讽刺,满是被背叛和对不起国家的绝望。
围捕的人缩小包围圈,这小小的池塘边竟只有他们这些人,那些前来进香的游人都不见踪影。
夜蝶凄然一笑,完全不给敌人俘虏自己的机会,举枪自尽……
她向来是不怕死的,从出生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会有殉国的那一天。
死亡来临时,没有过多的恐惧,你看,她就是死也要死得有价值,z国此次定然有来无回,还有把更多的东西交代在这里,一人身死,真是太值得的生意。
回想她这一生,为着父亲的夙愿忠心报国,年纪轻轻就当了情报处的科长,在少女沈秋死于地质勘探的任务后,顶替了她的身份活下去,为了守护这个国家,她付出了一生……
锦朝历七百二十三年。
夏日暑热,就连军旅之人亦觉难熬,可战时便无人在乎这般小事了。
当今天下天子式微,诸王却日渐强大,大国吞并小国是常有的事情,两国交战,尸横遍野,战火连天,沙场上马革裹尸,人命如草,头颅做礼。
金明关外正是两军交锋的场景,年轻的少将战袍加身,骑一匹火红的骏马,手持青色长枪,所向披靡,于万人中央风姿绝然。
那是年少拜将的沈秋,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说起沈秋,世人眼里便是传奇,这位将军出身沈氏,那个书香传世,钟鸣鼎食的文人沈家,豆蔻之年出逃从军,以一介女子之身,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骁勇善战,无一败仗,属实不像沈家出来的女儿。
此一役凯旋而归是迟早的事情,这一位疏阔的女子多年未回家,这一场打完也该回族里亲友相聚,沈秋心里是这样以为的,也早早修书回了沈家,好叫父母有个准备。
于是少将追敌千里,将敌方元帅斩于赤水河边,收枪回身,扯下一块布条小心的擦拭手中的武器,军人爱随身器物如爱几身性命。
意外也是在此时发生的。
沈秋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入自己腹中的人那柄剑,猝然跌下马背,那人竟是自从军以来一直跟着自己的兄弟。
她凄然一笑,“秋杀敌于千里之外,竟死于己手。”
“沈将军大义,想来赤水河实在是个埋骨的好地方。”那人拔出自己的佩剑,一脚将精疲力尽还身负重伤的少将踢下了赤水河。
河水滚滚,转眼吞没了女子……
赤水河是卫国与流兰的边界,天然屏障,江河之宽,唯战船可渡,江河水之汹涌,落入其中定然难以存活。
江河之畔的人轻叹,“用兵如神又如何,到底年轻,早死未必不好。”说着他突然悲怆地哭嚎出声,大叫“将军……”
烟尘滚滚,随后而来的人马目之所及,便是那战后的鲜血,敌人元帅的首级和那哭嚎的年轻军官。
与此同时,遥远的衍丘之国。
祭祀神庙高大百尺,塔尖供奉着衍丘信奉的神女,身穿金色长袍的女人手指上戴着一枚熠熠生辉的银色戒指,她倚窗而立,目光远远地望着西方天空,“将星陨矣……”
语气里不知是惋惜还是松了口气。
神庙的门突然开合,似有人来。
一个月后,卫王下了一到旨意,沈家将军沈秋不知所踪,若有人寻到,可赏黄金万里。虽然说是失踪,可谁都明白,那沈秋多半是尸骨无存了。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就这么失踪了,失踪在赤水河里,卫国上下叹惋哀悼,沈家更是人人面色肃然,为着沈秋斋戒。
说起这沈家,可真有些了不得,世袭定国公这爵位也就罢了,族中竟无一平凡之人,拜官者不计其数,且满门清贵,为天下清流之首,老太爷号清莲先生,广收门徒,不分国别,所以天下有识之士皆来求学,老太爷为人不重名利,是天下学子之师。定国公府原是沈老太爷的大哥承袭,可惜年纪轻轻的就死于战事,留下独子袭爵,有沈氏撑腰,哪怕年少执掌定国公府也无人敢僭越。
沈氏还有另一桩有趣的规矩,那就是凡为沈氏儿女,必须做到一夫一妻,男不可纳妾,女不可与人同侍一夫,自然也不可一女有二夫,若要另娶另嫁必得和离,如有违者,逐出家谱,凡沈氏势力范围内皆不可入。
沈秋是当今沈氏最小的一辈,官拜九卿之一的宗正沈哲的嫡长女,母亲是卫王的女儿庶公主邵阳,身份金尊玉贵,本该是名门闺秀,却成了铁血将军。
锦朝男女平权,也不是没有女子上朝的,只是女儿家大多文弱,做不来男子的言辞锋利,是以天下诸王的朝堂上还是男子居多,女子是屈指可数的几位,而且都是文臣,像沈秋这样的武将可以说是开国以来的第一例。
当然,这些都随着少将的“失踪”消散了,再如何传奇,那也只是为史书添上不咸不淡地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