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月。
这个冬天对K城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
可是这个冬天对于张洁舒来说,却令她终生难以忘怀。
因为地属北回归线附近,K城的冬天一向很短,摄氏10°以下的日子,长则十几二十天,短起来不过一周左右。
不过即使寒冬再短暂,还是有不少家庭会用炉子来点火取暖。
而1月,恰好是这里比较冷的时节。
清晨,6点刚过。
张彤舒起床用保温壶里的热水洗了一把脸,到后院拎起了一个外面包裹着一层铁皮,里面用水泥砌成圆形的小火炉。
打开门,张彤舒被一道黑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楼上住户的孩子郭燕。
由于住的是单位福利房,整个小区95%的住户都属于一家单位——铁路机务段的职工,所以彼此间就算不怎么往来也算绝对算不上陌生,住的近些的,甚至彼此都知道各家家里的基本情况。
因为是同一单元的5楼住户,张彤舒就很清楚郭燕家里的情况。
她今年才4岁,比自己的儿子还小一岁,父母却离异了。
在那时,离婚是件不太容易发生的事。然而这个不幸却降临在这个普通的家庭身上。她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现在由父亲独自带着。
郭燕的父亲是名火车司机,叫郭文元。
张彤舒的家住在一楼。
此刻,郭燕正蹲坐在楼道的最后一节阶梯上,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羽绒服,带着一双橘黄色的手套,双腿小小的裤管显得有些臃肿,大概是穿了几条裤子;脚上套着一双白色小巧的运动鞋。
虽然可以说是全副武装,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羽绒服上附带的帽子没有戴上,还是太早起来犯困的缘故,她正耷拉着脑袋靠着楼梯间的扶手。
“小燕子,你在这干嘛呢?”张彤舒问。
“小燕子”是女孩的小名。
“等爸爸!”女孩脆生生的回答。
张彤舒知道,女孩的父亲郭文元大概是要出车了。
K城的铁路系统有好几家单位,不过可能属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那一种,因此并没有划归为本应属于Y省的铁路系统中,反而隶属于千里之外的S省铁路系统中,属CD铁路局K城分局。单独运营着一条古老的铁路线。
张彤舒和郭燕的父亲郭文元一样,都是这个分局所属辖下单位机务段里的职工。
所谓的出车,就是驾驶机车车头去与停放在火车站里的列车接轨,按时发车。
所以,火车司机上班的时间会因为车次的不同,时间也不固定,或凌晨、或傍晚,也可能是半夜2、3点钟。
这样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对于一个完整的家庭来说尚且存在着诸多不便,而一个单亲领着一个小女孩的家庭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父亲要出车,就意味着这个3岁的小女孩,要配合父亲的作息时间,起床、吃饭、睡觉。
令人遗憾的是,随着幼稚园教师资格的正规化,那些原本参与到幼稚园里进行育儿工作的,因为在家闲不住的中年和老年妇女,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以,尽管系统内有专属的幼稚园,也不再提供夜间看护孩子的服务。
作为一个单亲父亲,尽管工作性质有些特殊,在无人照管的情况下,也不得不把孩子带上火车,交给同车的列车员帮忙照管或自己看护。
在单位,郭文元的人缘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只能自己照顾孩子。
而那时的规章制度执行的也不是那么严厉,这种特殊情况,单位领导也是能闭一眼就闭一眼。
张彤舒拎着炉子走到楼外面的马路边上,放下。掀开顶上盖子把里面的两个蜂窝煤都取了出来。弃掉已经燃烧殆尽的那个,把尚有火星的重新放回炉子,再到楼道口边自家堆放蜂窝煤的地方用火钳夹了一个新的回来塞回炉子,再打开底下的入风口,让风灌进来助燃。
或许是因为好奇,这一过程中,郭燕也离开了原先的地方,走到楼道口的阶梯上,看着她做事。
放下火钳,张彤舒来到小女孩的身边,帮她把原本塞在里间的羽绒服帽檐拉了出来,罩住她的小脑袋,扣紧。
或许是因为寒风,女孩的小脸格外得通红,鼻梁下方人中的部位有一丝小小的涕痕,眼睛一眨一眨的,不知道是因为专注还是早起的困意。
从衣兜里摸出一截草纸,张彤舒帮她擦了擦鼻涕。
看着这张小脸,张彤舒有些惆怅。
4岁的孩子自然还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像此刻一样等待的日子。作为一名母亲,她真的无法理解抛弃自己的孩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够如此狠心。
“蹭蹭蹭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上而下,一身工作装背着一个背囊的郭文元出现在楼道口。
他个子不高,样貌平平,寸许短发,眼光有些漂浮,给人一种不正眼看人的既视感。
“张姐。”
“要去上班吗?”
“2451”
数字所代表的,是车次。
因为是一个单位,而张彤舒恰好属于整备车间,是为机车出行做准备的地方,所以她知道郭文元下班的时间会是明日凌晨的2点半以后。这代表着郭燕将和她的父亲以及另外一名工作人员要在内燃机车驾驶室内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呆上20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虽然下楼的时候从楼道围栏的缝隙里有看到对方为女儿擦鼻涕的过程,郭文元却选择了无视,并未因此而感谢。简单的打了个招呼,便抱起女儿,顺着路朝单位走去。
机务段就在路的尽头,步行几分钟。
张彤舒蹲下身子右手杵着下巴,边等待着炉子的燃开,边看着那对父女远去的背影,脑中不断浮现出刚才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若有所思。
张彤舒并不是K城人,虽然对于整个铁路分局来说,有九成以上的人都不是K城的原住民,但她仍旧和那些因为响应号召,从附近或者更远处大山里走出来,参加铁路工作的人有些不同。她是因为远嫁,才会加入到铁路系统的大阵营里来。
张彤舒出生在热带风情味十足的R城,2岁时被父母送回风景秀丽宜人的L城老家由姑妈抚养长大,16岁的时候回到R城参加了工作。
母亲虽然普普通通而且文盲,父亲却是一名部队领导,少将军衔。连她在内家中有2男3女,5名兄弟姐妹,她是老大。
正是因为与父母长期的分居成长,才让她对R城的家没有归属感。因为渴望有自己的家,她才不须通过别人介绍,远嫁到一千多公里外的K城。
她的丈夫汤建业原本也是名火车司机,因为在一次事故中因为工伤伤及大脑。
张彤舒刚嫁过来的那两年,单位还能安排一些门卫之类的清闲工作让他做做,近年来或许是因为年龄大了(他比张彤舒大18岁)加上旧伤复发,渐渐显得有些精神紊乱起来。
第一次发现时是在上班的时候脱离岗位,跑到单位的小花园里和小区里另一名女性精神病患者正玩着捉迷藏呢。
工作,自然是不可能再继续了,单位给办了病退。
好在大多的时候他的行为只不过像个4-5岁的孩子,还不至于送到专门的机构里。作为妻子,张彤舒只能将他领回家自己照顾。
可以说,从当初在那个婚介人的隐瞒下嫁过来开始,她的人生就踏上了不幸的道路。
至于离婚,张彤舒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没有勇气去做这样丢脸的事情。在礼佛的姑妈陪伴下长大的她认为,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
炉子里的火旺了,张彤舒拎回屋里,架上锅开始烧水做早餐。
趁着时间,她把还在睡梦中的儿子叫醒,帮他穿衣、裤、袜、鞋。
儿子汤伟是79年11月生的,属羊。
小脸方圆方圆得像他爸,乌黑自然的卷发,像自己。儿子长得很俏,眼睫毛长长的。
别人都说他应该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刚出世的时候家里还来过一个游方的老和尚,说他与佛有缘,自己还以为儿子以后必然会平安富贵。可是看看他爸现在的样子······
张彤舒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丈夫和儿子稚嫩的脸庞,脑中又浮现起刚才郭文元背着郭燕远去的那一幕,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