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我是轮流在大伯二伯家吃派饭的，一个月轮一次。
大娘很凶，我盛饭的勺子经常在她无遮无挡的鄙夷眼神里倾斜了再倾斜，斜到那饭粒只能盖住一个碗底，偶尔的大娘不在，大伯总是会飞快的给我添饭，不过被大娘看见了就是一通臭骂，大伯就垂头丧气一声不敢吭。
二娘家里永远能吃饱饭，就是我得如陀螺样不停地干活，比如刷碗扫地放鸭子，还要听那没完没了的“扫把星”的诅咒。
那时候我六岁，看上去远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小，在大草甸上放鸭子的我就如一个小小的屎壳郎一样卑微，偶尔有村人路过，就会有一声叹息飘进我的耳朵：命苦的孩子！
我是在一个暖暖的午后看见他的，他高高大大，穿着一看就不是我们这小山沟沟的人。他向我走来，蹲下来问：“小妹儿，唐秀姑—哦不，宋三河家住在哪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两个名字好熟，我指了指草甸子南边一座荒草离离的坟茔，他吓了一跳，急急地问：“他们—他们都死了？”我点点头，是的死了，在一个冰冷的早晨，爸爸睡着了再没醒过来，然后他们把他装在一个大木箱子里埋在了这儿，然后妈妈被一群人领走也再没回来，大娘二娘骂我的时候就嚷着妈妈给毙了，骂我是杀人犯生出来的娃娃，骂我是丧门星，妨人。
他的眼睛里忽然冒出了很多泪水，他怕了拍我的肩膀，我疼得一抽搐，他轻轻掀开我的衣领，看到我背上青紫的伤痕，我告诉他，这个是偷吃馒头被大娘打的，那个是丢了鸭子被二娘掐的……他的泪水滑落得更多了。
他按着我的指点进了村东头的大伯家，很快，堂哥就来喊我回家。
家里一屋子人，都闷闷地，大伯说：“菁菁，跟他走吧。”我惶恐地抬头看着“家”里唯一给过我一点温暖的大伯，他默默点了点头。我哇的一声哭了，也点了头。
大伯牵着我给爸爸上了坟，袅袅青烟里，大伯喃喃地说：“娃娃去享福了，求你别怪我……”
他的大手携住了我的小手，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是你哥哥，我比你大十二岁，以后，你跟我过。”
“哥哥！”我轻声叫，我从小看尽了世态炎凉，早就会察言观色，猜到以后嘴巴要着落在他身上，连忙讨好地叫。
他笑了，把我背了起来，大踏步离开了我的“家”。
2
一路向北，坐汽车，轮船，火车，再汽车，哥哥带着我停在一个院门前，那个炕头坐了一个阴沉着脸的老爷子，哥哥让我叫他“伯伯”。
伯伯厌恶我，我一进家门就知道了，哥哥不在家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于是我努力地多干家务讨他的欢心—伯伯是半瘫，生活勉强能自理。
第三天哥哥就送我去学校读书，于是快七岁的我第一次进了校门，我贪婪地学习，很快就后来居上。
清明那天半天课，我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伯伯在院子里吃力地搓洗着衣物，他的手一直在抖。我轻声说：“伯伯，我来吧。”
我端过了水盆，用力揉搓起来。
我把衣物晾晒到院子里，阳光很好，很暖，有云雀在树巅婉转地唱，我忽然很开心，跟着唱了起来——“春天里，有阳光，树林里，有花香……”
忽然一个颤颤的声音说：“好听。”是在跟我说话？我一回头，那一刻仿佛有坚冰融化，我看见了伯伯眼里柔和的光。
从那一天起，我这个捡来的孩子才真正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哥哥在建筑工地做瓦工，天冷了就去做锅炉工，大年三十也不歇，收入也还过得去。只是伯伯的病不少费钱，隔三差五就要住医院，哥哥打工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扔进了那个无底洞。
于是哥哥和村里月华姑娘的婚事迟迟操办不了，哥哥25了。
当我的小学老师谆谆告诉哥哥，我的成绩极好，最好去一所重点学校读中学时，哥哥沉默了。
那天月华姐姐找到我，告诉我，哥哥决定花8000块送我去区里的重点中学，同时她也决定了，离开哥哥。
我吓坏了，拽着月华姐姐的手，眼泪一串串流下来，我苦苦哀求她，不要抛弃哥哥，我不去重点中学了，不，我什么中学都不去，我就在家伺候伯伯，到16岁了我就去城里打工，我什么都能做。
月华姐姐也一个劲哭，好半天才说：“你哥……是世上少有的好人。他学习那么拔尖，为了照顾爸爸高二辍学，又跑了几千里领回来个你……他从小没有妈，十一岁就自己做饭……”
我看着她晶莹的泪珠，惊喜地问：“那你不会不要他了是吗？”月华姐姐止住了哭泣，艰难地摇了摇头，跑了。
后来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了一个城里开饭店的。
那天哥哥干活到半夜才回来，进家就倒头大睡。我在黑暗中忧伤地盯着他，悄悄跪在了床头，说：“哥哥，你别伤心，我嫁给你做老婆吧。”
后来我才听说，哥哥那天连续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后又连晚班，午饭晚饭都没吃，砖砌得翻飞，后来工头都害怕了，派好几个人硬把他从高架子上抬下来。
3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光，嫁给哥哥的念头盘亘在我的心里，我甚至不好好学习，我想，我早晚要嫁给哥哥做老婆，一个泥水匠的老婆要学习那么好干嘛？
班主任叫哥哥去学校了。
放学了，我忐忑地回家，正看见哥哥捧着我的日记本发呆—我恼羞成怒，我的日记本是锁着的！我大叫：“你偷看我的日记！你不道德！还以为你和其他农民不一样呢！”
哥哥朗声大笑起来，喊着伯伯：“爸！你看这傻丫头，要嫁给我呢！”伯伯也嘿嘿笑起来，抚摸我的头说：“别傻了，你和你哥哥是亲兄妹呢！”看他们俩笑得欢畅，我也蒙了：“亲兄妹？那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叫你大伯，不跟他一起叫爸爸呢？”
大伯的脸沉下来，不过很快，他就乐呵呵地说：“叫！叫爸爸，呵呵，你就是我生的老闺女，生下来就送人的，要不干嘛你哥哥不讨老婆也要供你念书？”
我热泪盈眶，那一刻只觉得喜从天降，我一个头磕下去，一声“爸爸”叫得三个人泪流满面。
可惜爸爸没福，父女相认没多久，就又一次发病，与世长辞了。
少年的我躲在被子里恸哭，也许，我真的是个不祥的孩子，才又一次妨了生父？
中考结束，我骄傲地告诉哥哥，再也不用他花议价费供我去重点高中啦！我的中考成绩是586.5分，凭实力完全可以进入一所省重点高中！
录取通知发下来的那一天，哥哥带着我和另一个姐姐—哥哥让我叫她青莲姐，一起去大饭店啜了一顿，我喜滋滋地问他俩啥时候操办喜事？哥哥说：“不急，等我妹考上大学，我给你姐姐盖个新房子就结婚！”
我看着青莲姐若有所思的脸，月华姐的影子瞬间掠过，我年轻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忧伤，重点高中，大学，哥哥的脸上早已染了沧桑，哥呀，我要拖累你到啥时候是个头？
那时的哥哥因为刻苦而且聪明，已经做了建筑公司的材料员，收入挺不错了。
我上高三的时候，哥哥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信息，我那个“家”被评定为四A景区，全村土地房屋都被征用。一放寒假，哥哥就带着我急匆匆奔赴阔别了11年的老家。
老家闭塞，没多大变化，只是山清水秀风景依旧如画。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大娘二伯坚决不肯吐出到嘴的肥肉，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哥哥才智卓绝，绝不是一般的农民那么好糊弄，他找来了律师，当地乡政府村政府的干部，大家坐在一起协商，终于大伯先松了口，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的卡上已经多了18万，一个沉甸甸的数字。
走之前我跟着大伯去给那个爸爸上坟，大伯喃喃地说：“你就菁菁一个骨血，我没亏待她……”那一刻我又一次震惊，我到底是谁的女儿？是坟里长眠了十四年的这个爸爸？还是家里去世三年的那个爸爸？
4
上大学的费用有了，哥哥却变得魂不守舍。
从老家回来以后，总听见哥哥长吁短叹，我说：“是不是怕我走了你孤单啊？那赶快跟青莲姐结婚，早早抱个胖娃娃，我放假了就帮你看宝宝！”
哥哥忽然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咱妈回来就好了，咱就一家团圆。你想让她回家吗？”
妈？哪个妈？我摇摇头，记忆里妈的形象太模糊。这时那个久藏的问题再一次出现，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哥哥一声长叹，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在我们村子里，有一家三口，男人勤快，媳妇美丽，儿子聪明，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帮搞推销的，租住村里，天天乱哄哄地上课，小媳妇没事也跟着去听课，被鼓动得心浮气躁。几年以后村民们才知道，那叫传销。
有一天小媳妇忽然不见了，跟她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个主讲的老师，和家里的全部积蓄—3600元钱。丈夫到处寻找妻子未果，在一个黑夜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成了半瘫。11岁的儿子每天照顾爸爸还要上学种田，辛苦极了。他恨着妈妈可是也疯狂地想着妈妈，终于在他18岁的时候，他千辛万苦得到一个地址，来到了几千里之南的一个小山村，在村口，他向一个干瘦的小女孩打听妈妈的下落，却意外得知，妈妈出事了。
我看着哥哥，泪眼朦胧中，十几年前的一幕格外清晰。
哥哥接着说，原来妈妈跟着我的生父跑到了老家，才发现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个肥皂泡，爸爸家徒四壁，要不停地劳作才能勉强吃饱，家里除了有爸爸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巴，就是隔壁两个欺生的嫂子。
爸爸好吃懒做，只会骗，妈妈跟他哭闹得烦了，他就狠狠地揍她。在我三岁的一天夜里，爸爸喝醉了把妈妈又毒打一通，半夜里他嚷口渴，妈妈喂他喝了混合了100片安眠药的水。那安眠药本来是她买来自己吃的。
妈妈被警察带走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这一次哥哥去给我办事才听说，妈妈还活着，只不过在高墙之内。
“据说咱妈改造得很好，几次减刑，再有几个月就出狱了。”我掐了一把胳膊，疼，不是梦。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一个盘亘心里多年的问题忽然跳了出来：“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哥哥苦笑：“我不领出你来，给他们祸害死了咋办？你长得和咱妈太像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决定，要领你回家。不过咱爸不这么想，他不是心狠，妈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啊，得一点点地拔……你明白吗？”
我拼命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哥哥又说：“其实我们心里都有刺……不过我相信，等把妈接回家，咱一起快快乐乐过好日子，咱所有人的伤，都会补好！”
哥哥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我的小手。
听人说，拔出了刺的伤口，会永远留有一个洞，可在这一刻，我相信，再深的创痛都会平复，只要有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