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卢玮道友下葬。
在俗世,葬礼可是大事,少不得亲戚朋友和一村邻里前来吊唁。修行者骨子里比凡人更怕死,葬礼自然更是大事。
卢玮道友的葬礼规模很大,居然来了两个人。一个负责干活的是张明远,一个单纯来吊唁的是崔望。
青色的火焰从他衣衫的丝缕间冒出来。
崔望说:“所以,你们真的都相信他是坏人吗?”
张明远说:“不是。调查还没有结束。这跟相信或不相信无关,他只是没有朋友。”
崔望说:“他的师父呢?掌门呢?也不来吗?”
张明远的呼吸变得深重。但他不说话。
崔望说:“其实你们还是怕坏了剑阁的名声,对吧?其实这也正常。”
张明远眼神变冷,说:“不是。他只代表他自己的名声,和别的人无关。”
“无关吗?”崔望的眼神也变冷了。
那不就和我一样吗?身在剑阁,独来独往,无论做了什么都和你们无关。
“无趣。”崔望看着消散于风中的青烟和流光说道,转身便走。
……
站在最高的山崖上眺望,蜀中似乎并不遥远。但寻找传说中的烧酒的计划被崔望稍稍搁置了,把练剑的优先级提到更高的位置。
山中别无一物,剑阁更无一个有趣的人,勉强算上张明远师兄吧,他偏偏又忙得不可开交。这样的生活,说是自由,却几近于面壁,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件简单而又宏大的事情把所有的时间都填满。对崔望来说,这件事情就是练剑。
在某一天,一位不认识的长老召集他和一些不认识的师兄讲了一课,这一课便从清晨讲到日暮。在这以后的许多许多天,便再没有人跟他说过话,可能张明远师兄偶尔问候两句,却也并无什么实质性的交流。
崔望先花了点时间背下了剑诀。
是从卢玮道友的洞穴里带出来的那几本剑诀,名为《连云剑诀》。张明远师兄说,横竖都是剑阁的书,有缘拿到,想练就练,长老不会关心这些的。
于是长老们果然没有关心过这些。
有时候他们这些剑修对时间的理解不是以十年百年计,而是以一朝一夕计。从执一根木棍开始,在繁花和新叶之间,从日出便是一直到深夜。身处其中时觉得时间漫长,回首却又觉得短暂,因为这漫长的时间里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因果和波澜,即便十年百年过去,也只像是过了一天。
挥动一根木棍的动作,崔望就反复练了很长很长时间。并不是学不会,但“学会”只是寻常武夫的境界,修行者要讲的是有所体悟,这样才能对后面的修行步骤有所助益。
但挥动木棍能有何体悟?
还是有的,只是难以言明。只要形成了肌肉记忆,便如庖丁解牛,眼前的事物终究会有些不一样。
在这期间,他没有尝试开第二窍。
荼蘼花谢,最后的春天随之离去,剑阁迎来了草木蓬勃的夏天。崔望换下穿了一整个春天的几件厚布衫,同时觉得自己应该认认真真佩一把剑了。
剑有两种。凡人武夫所用的剑,以江南生产的为最佳,号为吴钩。这种剑,说来易得,因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但也难得,因为你没有那么多钱。
修行者用的飞剑,经过更为复杂的工序,需以天地灵气滋养,最重要的是需要一定的机缘。所谓剑随人起,便是飞剑和主人一起经历过故事,更容易达到意气相通。
剑阁的剑多是通过师徒传承。但也有例外,毕竟天唐立国以来,修行界日趋扩张,旧的剑并不完全足够新人用。但总的来说,无论通过何种方式,有师父帮一把,总是会好过得多。
崔望在剑阁没有师父。
他在折剑山庄倒是认识个别修习剑术的隐世真人,但他们的确没有多余的剑。
他是孤独的,好像的确没有什么人能够帮上他的忙。
也罢,那就不去想了吧。落不到实处的选项就等于没有选项。那么他剩下的选择倒是简单了。
崔望请了个很长的假。回归之后,他的手里就多了一把剑。
上品吴钩宝剑。
崔望是个简单的人,既然认准了剑道,那就倾尽一切投入到剑道上便是。剑不是易耗品,不存在什么“先买个基本款练练手”的说法。让飞剑和自己一同成长,虽然漫长,但也美好。
从此就有了一个在山崖最高处练剑的翩翩少年的身影,穿着和一众青衫迥然不同的白衣,白衣上染着道道土痕。
后来在相对的山崖上,也有了一个青衫的年轻人,正是张明远师兄。
崔望的剑法日渐成形,只是境界不够,还做不到隔空驭剑。
张明远渐渐能够控制飞剑飞行,只是控制力有些差,还达不到实用水准。
兴致起时,两人也会隔空较劲一番。毫无疑问崔望是不可能占上风的,但劣势在慢慢缩小。
进入盛夏的某一天,张明远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山崖空了一侧。那一天,崔望结束得很早。
第二天张明远也没有回来。
第三天,崔望在走向山崖的路上停了下来。他轻轻转头,望向那片山谷,那片大多数师兄练习的山谷。
修行可以在任何地方,为什么一定要聚集在一片山谷呢?
只因为王真人在这里,那个天才。
没有人告诉崔望这一点,但相处了这么久,傻子也该看出来了。
谁说他们不需要朋友?谁又说他们生性凉薄?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那只是因为以你的实力还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罢了。
夏天的风穿过山谷,没有带走暑热,反而激起了崔望心中的躁动。
难道他真是一个能安心面壁十年的人吗?
够了。
那就到此为止吧。
山间的草地,脚感有如白玉京的云雾。有好些时间没尝试开窍了,这种有些陌生的感觉让崔望感到出乎意料的心安。
炽烈的阳光溶化在深谷中,变得温柔。
他顶着无数好奇的目光,走到人群中坐下。
多可笑,当人们习惯了一件事之后,好像稍稍改变一下,就是多么的不正常。习惯了崔望在山崖上,到山谷中就不正常吗?习惯了那个少主的低调和沉默,偶尔发个神经就不正常吗?
偶尔展现一下非凡的实力就不正常吗?
崔望闭上眼睛,很快又见到了白玉京。
这次,是一个荒凉、破败的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