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说好要吹一曲雅乐,那便不可食言。
“若芙姑娘可知道我最喜爱的曲子,是汉朝乐府里流传至今的《落梅》。”他颇有兴致,平日里他即便在镇子里的书院教书,都只穿短衫。今天若芙留心一看,他难得换上绣着回字纹的长袍。
若芙嫣然一笑,“《落梅》这曲子,也实在是悲戚了些。”陈清河怅然若失,“曲意大概孤苦无依,寂寞难消。这何尝不是正符合我的心境,只是好在能觅得知音。”
曲声圆润动人,时而悠扬时而低沉,她仿佛可以想见北风中的寒山,凛冽又萎靡。若芙轻闭上双眼,满腔忧感。
笛声引来了门外不少看客。
尤其是码头边叫卖肉包子的郑胖子,他一脸横肉却异常兴奋,想来是不懂这曲意,只顾着调侃道,“陈秀才,你这小曲儿一吹,秦掌柜这儿今天生意还不知道得多好呢。”
笛声乍停。
郑胖子他家中那丑婆娘手里紧握着一捧炒香的瓜子在嘴边嗑个不停,还不忘酸道,“男人可不都愿意往美人堆里跑。你们看这新来的杨姑娘肚子都这么大了,脸模子却是越来越好看了。”
众人皆应和着。
“美人就是美人,也只有陈四这文人才能和她说得上话。”
……
陈四奶奶的脸色已经甩到了天边,奈何一群没眼色的老百姓磨蹭了许久才从店门口散去。陈四奶奶扭着粗腰大大方方进了暮蘅楼里,甩了一记耳光给若芙。
她紧闭起双眼,足有一小会儿她那半面脸才隐隐感受到火辣辣的疼。暮蘅拉开若芙,“四奶奶,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打一个有孕的女人。这作派可不好吧?”
她却置若罔闻,一屁股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
四奶奶气得讲不出话来,直到众人都安静地不出声,她才瞪大了两只尖眼,吊起嗓子喊道,“说起来是酒楼,依我看像是妓院!”
陈四怒道,“在这丢什么人,赶紧滚!”
陈四这一句,可算是火上浇油,陈秦氏极怒下眼中忽然冒出一丝诡异的星火。她细察着若芙的脸庞,若有所思间明白了什么似的。
“陈四,早些回家。”话罢,她起身不言的离去。这一做派却引得陈四与在场的若芙和暮蘅心中凛然。她们情愿四奶奶当场泼骂几句也就结了,可四奶奶这番模样,反倒出奇了。
陈清河的府宅,傍水而建。在永嘉百姓看来,水乃财之意,谁不眼热这绝好的一块地方竟落到了陈家。
可按理来说,陈家该是家财万贯。可偏偏陈府非但没有那么气派,似是死气沉沉了许多年。陈清河苦读多年求得一个秀才之名,再也没想着考举,而是安心留在镇上做了个教书先生。
再说陈清河的母亲,曹老夫人。镇上的老人才依稀知道,曹老夫人是再嫁之身,可镇上几乎老人都已花甲古稀,有得老眼昏花不记旧年事,有得撒手人寰带着往事西去。
见过曹老夫人的,都忍不住心中一颤。这女人的面相极善,只是这善面下掖藏着的真面孔才是最令人细思恐极的。
陈秦氏这儿媳,便是她曹老夫人的远房外甥女,两个女人呵成一器,似是家中阴重于阳,陈四的父亲五十来岁就恶病缠身,早早而亡。这大宅子这么些年竟只剩下陈清河一个男人了。
乌云氤氲着,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这是凄秋时节难得不刮风的一天。暮蘅楼里杵着几个陈府的家仆,说是曹老夫人要见若芙。
暮蘅刚来永嘉三年,只偶然听丈夫莫霄说起这老夫人平日里有疯癫症,只是轻易不发作。前些日子陈四奶奶这一闹,暮蘅已万分小心,对陈家人避之不及。
陈四也没再来过这儿,像是心里惭愧。
“你们又不是官府里的,凭什么说要见谁就要见谁?”暮蘅孤身守在店堂中。一个体态消瘦如麻杆的家仆开口道,“秦掌柜有所不知,我们老夫人想见谁,那可是这人的福气。”
“你们老夫人岂是宫里的太后娘娘,用得着这么抬举吗?”她不屑一顾,执意不肯放人。天总有不测风云,这一句话说出,外头竟雨点声渐响起。那家仆冷声一笑,“掌柜可见识到了?我们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善心人,菩萨心肠。掌柜刚才那句话可是触犯了老天,等到我们接走了杨姑娘,可别忘了去菩萨跟前叩头赎罪。”
陈府
“当真有你说的这么灵验?”曹老夫人抛出难以置信的模样,陈秦氏摆着一张阿谀的脸色,“当然了,儿媳可盯着她看了许久,错不了。”
老夫人长吁了一口气,“若真像你所说的,我这么多年的心事也算是能了结。”
陈秦氏递了一盏茶,瞥向桌脚的白瓷香炉。“我今天刚从春来庄买回来的香,娘闻着怎么样?”老夫人轻嗅着,微微点了点头,“不错,比往日的都更好闻,我这头痛的病症都减轻了不少。”
“娘,今日可是妄江大哥的忌日,您今日可跪经了?”她有意提起纪妄江。老夫人听到妄江的名字,皱起眉头又开始小声喃喃,“我那可怜的儿啊,还没娶媳妇儿就走了…”
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
陈秦氏端起香炉搁在老太太身前,有意握着扇子轻扇着,香炉中漂出的青烟缭绕在老太太身旁,“娘又伤心了,当心您的身子。”
说着就疾步离开了老太太的屋里。“派个人出去问问,暮蘅楼里那位怎么还没请过来?”
家仆诺诺应着,孤身跑进雨里。
她一人隐进侧屋里,翻倒出隐匿在案下的一卷画像。画中一个挺着孕肚的美人,竟和若芙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江南秋雨绵绵,这画还未干的彻底,卷角的几簇小花还水灵灵的,更显生动。
陈秦氏死死盯着这画,“妄江大哥,妹妹送个媳妇儿去陪你,也算帮舅妈了结一桩心事。你在那头,就放心吧。”
她痴笑着,眼中诡异的那束光更亮了些。
曹老夫人是陈清河的后母,她再嫁陈家熬死了陈老爷,将外甥女嫁给了继子之外,她心头最痛苦也最挂念的,是她与死去的前夫生的第一个儿子,纪妄江。
只是这女人克子克夫,夫亡儿夭。再嫁又克死了第二个丈夫。好在陈家家境不差,她人老珠黄逐渐衰老,从此一心沉在夭儿身上。
五年前
永嘉县外几里地,有一座香火极旺的庙叫贾寺。周围几个镇上的百姓都闻讯赶来求佛。曹老太太自知命硬,自然常来烧香求佛。
老太太日夜忧思,晚上竟做了个梦。梦中儿子妄江哭着跪在她脚下,乞求曹老太太替他娶一门亲事。老太太惊醒,急匆匆赶往这香火极旺的庙里求解周公之道。
老和尚闭眼呢喃着,“夫人的儿子为何而死?”老夫人抹着泪又忍不住回忆起,“他才十六岁,只在河边垂钓,却不晓得为何就掉进河里淹死了。那时候他才十六岁…”
和尚思忖片刻,“阿弥陀佛…”
“小施主年少溺毙,且夫人再嫁新夫又获一儿,为其娶妻。小施主心有不甘这才梦中向老夫人倾诉苦衷。”
曹老太太哭的更凶,“依您看,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我可怜的儿子痛苦。”
和尚故意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哎声连连。曹老夫人不管不顾将手上一支翠玉手镯摘下塞进和尚手里。
和尚望着她担忧的眼神,“夫人且稍等片刻。”半晌工夫,和尚手执着一幅画,画中那女子体态丰腴,眼细唇肥。更显眼的是,高高昂起的肚子。
“这…”秦老夫人不解的问着。“画像上的女子,就是您那幺儿命中缘人啊。”
她当自己老眼昏花了,“可这画上的,分明是个有孕的女子啊。”和尚故作神秘,凑在老夫人耳边轻声喃叨了一句,老夫人顿时脸上生笑,连声谢过,只是自那日起,她时常头痛,痛到深处还疯癫不止。
和尚轻声诉道,“这孩子平安生下后,就是您儿子转世来孝顺老夫人了。”
时过境迁,两年前江南夏日暴雨不断。一日夜里,暴雨惊雷。
一道闪电撕裂黑夜长空,怒雷如长刀劈向贾寺后暴雨骤停,贾寺内星火窜起,四周静谧。
第二日一早,寺烧了个空,只剩下枯木断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