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的嘴唇僵硬地张开,却没有说话,良久,无力地在台阶上,垂下了斑驳的白发。
就好像在一瞬间垮掉了。
只是能清晰地看到,从他已近老态的眼神中显露出一丝疲惫与愤恨。
接着,布朗从身上摸出了一根用皱纸卷好的草烟。
而瑞吉特则是见风,划上白磷火柴,让这在木棍上舞动的火苗,点燃对方烟的前端,带着顷刻的舒畅,布朗深吸了一口。
灰朦的雾在空中飘乎。
廉价的草烟,就连闻起来都是那么刺鼻、呛人。
当然这和有钱人爱用来享受的雪茄完全无法作比较,就算如此,布朗也依然没有嫌弃地丢掉手中的草烟……作为一个穷医生,此时他很需要它来消愁,这玩意儿起码比容易让他保持不了清醒的酒要好上太多。
“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话多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摊摊手,又开始翻口袋:“抑热剂,抑热剂……感谢月魔大人,在这儿。”
布朗将一个小小的瓶子递到了瑞吉特的手上,里面荡漾着清蓝色的透明液体,看上去像是海之蓝的美酒。
瑞吉特接过瓶子并没有多嘴,很快的,布朗笑眯着眼睛,叮嘱道:
“这是我调的新药,可以暂时抑制赫拉体内的热岛毒素,今天我已经帮她体内注射了一次,也很奏效。
下次如果赫拉再犯病的话,可以直接让这瓶药剂给她喝下去。”
布朗的药剂虽不说效果拔群,但只要是他的医嘱,从来都是靠谱的,所以瑞吉特不想对他产生有任何的质疑,更何况他是个好医生。
只是在收下后,踩过两次雷的瑞吉特还是对布朗与嘉恩侯爵的“仇怨”感上了那么几分兴趣。
布朗抽着烟,瑞吉特仰头看着星空,总觉得两人在无声之中贴近了距离。
没有过分的沉浸,瑞吉特还是率先打破了寂静:
“布朗医生,方便的话,不妨和我说说你的故事……或者用‘难处’这词比较好,可能的话,我也许能帮到你。”
布朗诧异地转过头,瞄了眼瑞吉特,紧接着,哑然失笑。
笑了足足有两秒钟,很快,布朗开口道:
“瑞吉特,我感谢你把我当做了朋友一样来看待,但是我不想把我个人的恩怨,强行带进你的世界里。
况且帮助什么的,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可能了……”
布朗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异常的轻微,仿佛是饱蘸了某种莫名的悲伤。
最终。
在凄美的夜空下,这种浊冷气氛的推动下,布朗还是没能成功扼制住他的情感,缓缓地道出憋藏了很久的心里话,但也只是一部分:
“这个世上对好人还真不公平。”
瑞吉特手指可见的抖动了一下,在听到布朗的话后,不由得陷入漫长的呆滞状态。
布朗抽口烟,额角的银发微微拂动,“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活在懊悔之中。”
“瑞吉特,你知道我有痛恨我的本质?从我记事起,仅仅因为救活了一只快死掉的野狗,看着它能够在伙伴们面前活蹦乱跳,我就一度地欣喜不已……
而这种欣喜一路伴随到我长大,慢慢地,喜悦开始蜕变成了自我满足,也正是这份满足,让我成为了医生。”
因为我喜欢救人,陶醉于救人——痴迷地、贪婪地,就像吃了毒品一样上瘾。
“但也正是因为救人,结果,让我成为了孤家寡人。”布朗的话音突然颤了一下,他的手指就像痉挛了一样,抖个不停。
瑞吉特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着,听下去,听着这个男人一反常态的多话、一反常态的宣泄情感。
“一切都是因果的选择,也是我内心日益膨胀的满足,才导致的恶果。
该死的,我早在那天就该知道,我不该、也不能去救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侯爵……”说到这里,布朗手中的烟头掉落在了地上。
对他来说,他永远无法忘记埃梅里奇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黑暗时光。
是埃梅里奇夺走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
一个家。
一个美丽体贴的妻子。
还有他的小威廉。
被血族袭击昏迷不醒的侯爵,从床榻上醒来,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像温柔的女神下凡在照顾着他。
万恶的侯爵,非但没有感恩布朗拯救了他的生命,反而像个淫恶的歹徒一样,把他的妻子用残忍的手段施虐,并且还用那份粗暴让她怀上了对方的孩子。
“锅碗瓢盆的碎声,孩子被吊起来的哭嚎,还有妻子不断被施暴的呼救……任由我怎么流下眼泪、怎么挣扎,也只能被绳索勒着,无法动弹。”布朗眸中含泪地碎声细语。
瑞吉特无法打断他,更无法体会到布朗曾经被绑在椅子上,看着侯爵暴行的痛苦。
只是他能多少明白一点,作为地球“姜俊”的他,非常明白这种恶徒,从来不会去体会好人的艰难,只会变本加厉地施暴、作践、蹂躏、洗脑,
最后便是杀害。
是的,最后侯爵杀了威廉,抢走了他的妻子,只留下布朗在那如同是废墟一般的家里,只留下一个受尽凌辱的灵魂。
以及——
“无能的男人。”
这么一句恶毒的话语。
听到这里,瑞吉特不知何时皱紧了眉头,双拳也是攥成铁石一般。
“瑞吉特,你不久之前,在学习狩猎者炼毒的时候,你就问过我,‘我明明是一个医生,为什么会研制毒药’吧?”布朗忽然笑了笑,带着冰冷,看向了瑞吉特。
瑞吉特怔了怔,但并没有感到恐惧。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他知道只有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一个原本善良的人性情大变——更明白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一个救人的医生也会学习这种炼毒的杀人技巧。
布朗看懂了瑞吉特的敏锐眼神,也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聪慧与细腻,所以他代替了对方说下去: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整整三年的时间,潜入了侯爵的府邸,也在餐桌上用我的毒术毒倒了所有的人。
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一间布置精致的卧室里……找到了妻子,只是那个时候的妻子已经变了,变得不再能接受那个曾经连一个孩子和一个妻子都保护不了的‘无能的男人’。”
说罢,回忆结束。
布朗看向了夜空,脸颊处滑下一道明显的泪痕。
在月光的照耀下,分外熠亮。
“好了,瑞吉特,虚假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编的还不错吧?是不是有点稍微感动到了你?”布朗嘴角上翘,强颜欢笑地诡辩道。
哪是什么感动、又哪是什么虚假……看着对方的眼眸,瑞吉特甚至不用第18号魔法进行测谎,都能知道布朗医生并没有在胡编乱造。
——这一切都是他的真实经历。
瑞吉特抬起手来,无声地发出叹息。
“这个世上并非是什么人都值得我去救的,只可惜等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羡慕你,瑞吉特。
赫拉很漂亮,就像我曾经的妻子,每每看着你,瑞吉特……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不过,最大不同,我能看得出来的是,你比我强,不光坚强,而且聪明,也身负强悍的实力。”
布朗悄然已经站起,疑惑地看着瑞吉特,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是再怎么努力,贵族永远都是压过我们一头的存在。
对于他们,贱民们的任何报应、诅咒、谩骂,都不过是每天用来品味的美酒,咽下肚,第二天就消化了。”
也许过去的悲痛,彻底定格了布朗,怀着这样子的想法,终究是像侯爵说的那样,他变成了一个“无能的男人”。
只能徒劳地记住仇恨,染白了头发。
带着虚幻的自我满足,救助着一个又一个的病人。
再怎么医得了他人,却也医不好他自己。
“这是忠告,瑞吉特,一定要小心侯爵。”
道完这最后一句,带好帽子,遮住了他的白发,漫步在了夜中。
而赫拉则只能悄悄地躲在门后,目送着布朗医生离开。
他们谁都没有不为所动。
……
……
第二天清晨,瑞吉特出现在了寇德才刚开张十分钟不到的店内,打来一头新鲜的“冰狼”魔兽。
并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瑞吉特,你小子吃火药了,冰狼一身都是宝,你居然直接这么粗暴地丢掉了地上!”寇德心疼地摸着冰狼那雪盐色的皮毛,像抚摸宠物的毛发一样温柔。
瑞吉特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走在一旁,倒了一杯生啤,咕哝喝下,沉吟道:
“我需要一把剑。”
“啥?”寇德惊得把好不容易扛起的冰狼尸体又给摔落在了地上,“我没听错吧,你小子,居然要一把剑?!”
“对的,寇德,你没听错,我需要一把剑,越便宜越好,越快越好。”瑞吉特将杯子轻轻一放,隐隐之中仿佛带着不快。
寇德眸露愕然,但还是打开了后柜,从中取出一把普普通通的十字铁剑,丢向了他。
接过剑,唰啦地拔出鞘。
看到锋芒在晨光下泛闪着熠光,他满足一笑,紧接着,把剑重新收入其中。
OK,主武器到手!
然后,便是打算转身离开。
“等等,瑞吉特,你这臭小子,破剑的账你不结就算,这魔兽的报酬你也不要了?”寇德的眼闪过一丝诧意,脚步微微停滞了一瞬。
“就用这只魔兽抵押吧。”瑞吉特说道。
停顿一秒,寇德叼着烟斗,抽了口,漠然地问:
“你还是要去侯爵那儿?”
“是的。”瑞吉特,飞快地回复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走到了门扉前,只差轻轻一推,就能离开。
然而,寇德还是喊住了他:
“我的朋友,帮助侯爵这样的人,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相信我,你这么做,只会玷污了你手中的剑。”
瑞吉特的肩膀微微一怔,就连披着的斗篷似乎也发出了被风吹拂的沙沙声。
“或许你说的是对,如果一切是真的……像侯爵这样的人,确实是该死一万次的家伙,”瑞吉特把手按在门上,轻声低叹,“只是现在,我还需要他来治好赫拉的病。”
咔吱的推门声响起,提起铁剑,“狩猎者”瑞吉特再度踏上征途。
重新回到穆巴拉斯街,但这一次27号建筑物前,瑞吉特瞧着四处都是破洞的痕迹,像是战斗过后没人打理的狼藉,不禁地,他停下了脚步: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还有侯爵为什么把府邸选在这种地方。
各种疑惑在脑内纷至沓来,瑞吉特再一次浮想起了埃梅里奇的奸猾笑容,这个胜似狐狸一般狡诈的侯爵,总觉得这次狩猎是一场阴谋。
穿过漆黑的洞口,在隔断间“约万”的帮助下,姜俊成功地来到埃梅里奇的府邸,那个搁之一望,就能看出是贵族一派的府邸。
只是这一次,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阻挡了他。
有着妖异美感的帕梅拉·嘉恩,用碧绿的眼眸扫过瑞吉特,望向他道:
“你,好吧,对一个陌生人,我帕梅拉·嘉恩还是应该有点贵族的礼态,恕我这方面冒犯了,但是你这个漆黑打扮的家伙,你身上有着一股我无法辨认的危险气息,我不能放你进来。”
瑞吉特抬头,看了一眼帕梅拉。
她穿着一身鲜亮的紫萝色连衣裙,胸口佩戴了两串银链,头上左侧插着珍贵的株冠,涂抹着浅蓝色的眼影和腮红,露在外面的手腕处带着真丝白手套,一路裹至上腋。
“小姐,这位是主人请过来对付那只血族魔兽的狩猎者。”约万见瑞吉特迟迟没有做声,反而先行一步逮着机会,解释道。
瑞吉特轻轻瞥了一眼约万,从他那微露色意的眸光中,似乎看懂了这个矮子的小心思,所以并没有选择插嘴。
“狩、猎者?哦!就是那种,专门捕杀魔兽为生的一群人吧,真肮脏,难怪他身上的血腥味这么重,约万快点把他赶走啦。”帕梅拉刻意后退两步说道。
很像一位我行我素的大小姐,但她的话语,却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和赫拉这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约万被帕梅拉的威严给吓到了缄口,一时间,也不知道找出些什么词来应付。
瑞吉特轻叹一口气,垂下眼帘说:
“我无意冒犯,帕梅拉小姐。
虽然我们狩猎者是一群专门捕杀魔兽为生的人,但我并不对我的职业有什么不满。
恰恰相反,我们用生命来赚取钱财,同时还换取了一方边境的清净,我们应该得到像你这种高贵人士的尊重。”
约万听了当即傻眼,而帕梅拉则是眼眸一动,隐隐之中仿佛透露出一丝对这个男人的敬佩。
“你这个无礼的家伙,对帕梅拉·嘉恩小姐,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还不快道歉。”约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着约万的指责,瑞吉特并没有发声,更没有垂下头像是要做出道歉的样子。
帕梅拉呵呵一笑,碧绿的眼眸注视着瑞吉特,轻声道:
“有趣,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好吧,我准许你的粗俗,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瑞吉特。”抖动着漆黑的斗篷,即声地回答。
帕梅拉忍住要搔下巴的冲动,沉吟一问:
“很特殊的名字,你的家族姓氏呢?”
瑞吉特小顿了一秒,缓缓地开口道:“姜”。
“好奇怪的姓氏,和约万的家族姓氏,好像挺靠的,莫非这是你们胆小鬼专用的姓氏?”说着,帕梅拉低头看向了约万,不知这双眼眸,是纯真还是蓄意侮辱。
“你说笑了,小姐,若真的是胆小鬼,我约万怎么配给主人守在门外呢。”约万眨着无辜的小眼眸,含笑地说道。
觉着约万的话也有道理,接着,帕梅拉在点头之余,忽然看到了漆黑的斗篷下,那束剑柄。
于是,灵光一动,她用手指着瑞吉特,傲与娇合为一体地说:
“既然你不是什么胆小鬼,我我放你进来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胆小鬼、胆小鬼什么,刚就一直说个不停,你这女人满脑子塞得都是海绵吗?瑞吉特暗暗地心中作妖道。
他刻意保持着平静,面浮微笑地说:“请说,如果我能办到的话。”
“你当然能办到,我要你用你挂在腰边的剑,同我进行一场比试,倘若你赢了的话,我就放你进来,怎么样?”帕梅拉嗓音娇柔地说道。
“小姐,这比试太不公平了,谁不知道,你现在可是雷纳索学院内定的魔法剑士,和你比剑的起码也得是教会骑士或者宫廷剑士!怎么可以是这等贱民的狩猎者呢?”
相比起帕梅拉的话,约万的插嘴更加让瑞吉特感到不舒服。
还没等帕梅拉开口,瑞吉特便侧头看了一眼她,简短地问:
“倘若你输了呢?”
听到这里,帕梅拉和约万齐齐地望向了瑞吉特,看着这位漆黑先生的傲慢。
“你是在说什么笑话吗?狩猎者先生,本小姐,怎么可能会输给你这种无名小人。”帕梅拉非常自信地点头笑道,并默默地对自己的举止礼态感到满意。
然而,瑞吉特低头一笑,落下不是嘲笑却胜似嘲笑的一语:
“我非常确定,一招之后,帕梅拉小姐,你就会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