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师傅是那场饭局的组织者,是所有人眼中那个温和且带风的好人。
“借过,让一下,小心!”
这是柳师傅的声音,横亘悠长,伴着脚底飞快的轮子转速接连穿过了好几条小巷弄,电单车喇叭上午刚坏,还没来得及修。一跃溅起的泥土直接爬到前边提着菜的两小姑娘大腿上。柳师傅赶紧停下来,拿出纸巾递上去。女孩弯腰擦完,腿往鞋边蹭了蹭就走大步走了,纵横交叉的路面上又多出了条S形的单杠印。
“老柳,每天就数你来的最多,哪天修这路的钱你得出。”理发店的老汪拿着剃头的电推对着他一个劲地摇手,嘴巴已咧开到牙龈,半掩着的玻璃门内里那台老式的发黄吊扇在客人的头顶上嘎吱摇晃,天花板内一侧裂开的石灰中间灰色的印记尤其打眼,客人起身地将白色挂脖摘掉,干湿的头发一股脑灌倒在地面和之前剪落的黑发叠在一起。
“还是剃刀干净。”中年男子紧盯着方块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朝脑门滑了整一圈。
老汪将接过的20块的零钱塞进裤兜,搭在其肩上一路送到门外。
“下次随时过来,哥。”
刚从地铁里出来的一跨就上了柳师傅的车。
——“三元”,这地方的电单车师傅都是一个价,旁边的师傅们帮忙吆喝着。
柳师傅的单车摆在最靠右的位置,前篮里始终装着两块一寸大小的黑布和一大瓶水。瓶水先得对着赃物冲,然后用湿布擦干净,最后用干布收尾。
两拨来回之间,车也不一样了。一拨从地铁口出来到住的巷弄里面,这一群人踩过后用干的抹布,稍微把脚底踩位上的灰抹一抹就行,但从巷里面搭到地铁口和公交站的那一拨就不同,它得因为鞋底大多沾了的泥土、赃物而多了好几道工序,搭乘的男生很少会关注,可对于一些穿了新鞋、高跟鞋的女生,看了一圈之后总会毫不犹豫径直的折回走向柳师傅。
电单车的自信也就是从这一拨又一拨的回头客给积攒下里的。
不止如此,老柳眼里,人也是一样。
“老柳,你这每天头发抹了什么,亮得哟!”
“你这衣服还真没个皱的嘿!”
“这么好看的皮鞋,改天回老家也去买一双!”
伴着嘴里猛吸上两口,烟雾缭绕中就升腾起来了一种热乎,这热乎劲扩散到家乡、老婆、孩子;房价、经济、政治;它划算,从嘴巴里出来,直至你的五脏六腑。在这普通的时光里蹦出了感情、想念和希望,不花费毫厘,却能感同深受,
“日子得好好过,对自己好点!”师傅们双脚搭在座位的前方,仰躺着一个个学着老柳的口吻。
同样是一个个从地铁扶梯冒出来的客,放柳师傅手里接到的就不是一个个的三元钱人民币。而是实打实的交情,这交情从哪儿开始?从王师傅记清楚的每个人的姓开始。
“这老柳是真厉害!”
“嘿,小李。”
“嘿,老王。”
“嘿,黄大妈。”
“嘿...........”他真能记得那么多人的名字。
不光如此,家的住址,工作喜好、等等但凡你上过一次车,他总能将你的面部与此挂钩起来,你别小瞧它,在中国这个地方,自古讲究礼尚往来,你先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就在一堆人中记住了你的样子。在短短时间慢慢滋长。柳师傅就这样从别人嘴里、自己的口里一个个的爬了出来,短短3个月的时间里,自然而然的成为了2000多个人口中的“老柳”。
柳师傅的后座上配了专门的坐垫,车顶是一把浅棕色的遮阳伞,从身子一直罩到了头顶,伞始终往客人的方向偏着,头顶发梢上的汗有时会顺着柳师傅的鬓角流下来。
“快迟到了,没时间买吃的了吧?”
“我这后箱还有没喝过的牛奶和饼干,带着在车上吃点。”
老柳的声音不缓不急,和宽挺的背部一样严严实实的挡住了从清晨就开始的炎热。柳师傅的后座位就如同这每天升起又降落的火红太阳,它好像大致相同,但却各式各样,
销售、房地产、互联网、家政、餐馆、按摩;刚毕业、托家带口、长住了10多年的;湖南,安徽,东北,四川,重庆,新疆。
“踏过去的不是10来分钟路程,是社会万千。”他以此笑称自己的职业。
这些被称为“握手楼”的地方,电线老化的比老家那边厉害,裸露的电线就这样层层堆叠在狭窄的巷弄上空。对面的窗户只大概隔着一支手的距离,房子透不进多少的阳光,唯一的窗户都被安装上了铁栏杆。而这什么都没有的的10平米的房子每个月要花掉1200元。
“日子”和“时间”远不一样,时间是个人的,是扁平的,是一秒连着一分连着一天、月、年。它从出生开始就给你打出了刻度,这是上午,这是中午,这是晚上,你出生,你是孩子,你是青年,你是中年,你已暮年。说到底它一来就告诉你,这一切都有限。而日子不一样,它是有温度的,甚至是有气味有声音的,它扑面而来,从柳师傅清晨的一杯热水里,从刚从车上卸下来带着泥土味的新鲜西红柿、黄瓜梨,从狭窄卫生间里腾出来的菜板上接连逛逛当当、油烟入锅的声响里,从一句,“回来了?是啊“的对话里。说到底它融入了浓浓的人情味。时间不可控,日子却从始至终由柳师傅在控制着,香味十足,钻出门缝,满层飘香。
柳师傅喜欢喜欢看到身边的人能够在这个城市里稍微放松下来一会儿,哪怕只是在这一条有点破旧的路上。同样他享受着风吹在耳边,从外耳朵灌进里面,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个目的地所有的都由他掌握的感觉,他爱惜这台车就如同爱惜这鞋人一样,它陪着他老柳不停的出入,早出晚归,日夜不停,在他赚回全部本金之前他害怕这台车出现个什么问题,毕竟这是目前他在这个城市唯一可以拿来生活的东西也只有它了。说来也巧,他住的这个楼层刚好是房东住的,房东住在最外边,靠近楼道的位置,平日里他们也不爱出来,只看见有两个小男孩经常往里出来,另外的几个租户也很少见面,他还是想着要抽空将这些个邻里给聚一聚,远亲不如近邻,凡事以后也有个照应。他也刚来,没什么从家里带过来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自己的厨艺了,房东的家是两房一厅的,只是里面翻修得比较好,让老式的房屋变得内饰比较现代,房东的妻子看了一眼老柳,急着说了一声“他不在”,气急败坏地追着打闹的小孩,眉眼已经皱成了一团,老柳拖鞋放下了刚做好的红烧肉就转身离开了。
“没事,你们记得吃“,房东在楼下看着铺子,随后还特意来感谢老柳,并带了一篮子水果说什么都让老柳留下,说是亲戚送的,没花钱。感情自然也就在这一来二往中熟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