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出来,一路往南,过了淮河,便能看到自南而来的难民成群结队,拖家带口,迁往他地。
三四月份冰雪初融,官道沿路略有春色,身着青衣的男子骑马而来,那男子身着长袍,年约三十,一身官服打扮。
他容貌虽然平平,但却独有一种清濯的气质,虽身着官服,气质却与大部分官员不大相同。
他见沿路难民经过,微有愁容。
今年不比以往,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批不下来,除却因为北方有战事,还因为去年皇帝前往泰山封禅,开销巨大,国库拙荆见肘。
作为青州司马,任清尘有幸在元庚东巡时随驾左右瞻仰圣容,也见识了圣驾一行所过之处百业停工,拆毁房屋,被驱逐的百姓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惨状。元庚走后,整个河南道的府库几乎空空如也,当年的官俸发放比寻常迟了两个月,济州、兖州频发案件,都是官吏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惹出人命的案子。
青州不在元庚封禅的路上,情况要比济州和兖州稍好一些,没出大案子,当年收成尚可,虽多加了火耗陋规盘剥百姓,却也没怎么饿死过人。
任清尘心想,像这样的封禅,但愿元庚这辈子不会来第二回,否则河南道所有官员和百姓,都要去喝西北风。
不过就任清尘去年封禅时所见,他不认为元庚有余力将封禅再来一回。
元庚今年五十三岁,这年纪本不算大,但大宜历代的皇帝很少有活过六十的,加之元庚早年曾领军作战,有暗伤在身,这些年又沉迷丹药长生,眼见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封禅之时,险些连泰山都爬不上去了。
从老皇帝爬山时频繁且急促的呼吸中,任清尘感到这个帝国更换主人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永州地处南国,气候湿润,四季如春,早春时节北方仍旧寒冷,但在任清尘要去的永州,已到百花盛开,一件单衣即可从早穿到晚的时节。
任清尘已经十年没有来永州,记忆里最后一回离开永州是他过了十八岁的生辰的当日,便接到在青州任职司库的父亲来信,叫他回青州看望重病的祖父。
任家是书香门第,任清尘的祖父任阳是三朝老臣,任家在京中颇有些故友远亲,进京后,任清尘就拜在尚书左仆射王敷门下做书吏,与王敷师生相称,满了三年,王敷就找了个机会,将任清尘送回青州,出任司马之职。
那时任清尘才二十一岁,初入官场就得了个正六品的司马,一时传为佳话。若无两年后的苏扶疏一年三迁举朝震惊,任清尘的故事兴许更广为流传才是,好在任清尘从来不是贪慕虚名的人,一个州司马,他做了七年,若非任光去世,王敷招他进京,兴许任清尘能在这个位子上再做十年也不一定。
十八岁回青州之前,任清尘的少年岁月,是在永州度过的。
虽然任家是书香门第,但任清尘却在少年之时就被任光送到永州,拜入当世名侠兰庭玉门下学习武功。二十年前,兰庭玉大名远播,幽兰剑名震天下,乃是名侠榜排行第一的侠客,兰庭玉曾于山匪手中救下任光,两人惺惺相惜,虽一个为官,一个为侠,却年纪相仿,当下结为好友,任光将独子送到永州,期盼任清尘能跟着兰庭玉学习剑法,做个仗剑除恶的名侠,恣意来去,不为世俗所扰。
这份期望,说不得究竟是为任清尘未来前路的谋划,还是任光求而不得的人生。
不过世事并不如任光所期望的那样,任清尘不愧是他的儿子,根本不是学武的料!
在任清尘关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回忆里,占据大多数的并不是练武如何如何辛苦,而是如何千方百计躲避兰庭玉的学业考查,少年时期的他想出了许多花招来应付兰庭玉和兰庭玉派来检查他功课的大师兄蹇修,久而久之,兰庭玉也觉任清尘资质平庸,也并不拿寻常练武人的要求来检查自己这个徒弟的功课,就让任清尘这样愉快的混日子到十八岁。
离开永州的时候,任清尘虽说没有武功大成,但也学会了七十二路擒拿手和蹩脚的轻功,当然,还有兰家家传的大名远播的幽兰剑——虽然只会三路。
虽然学会的实在不多,但对于任清尘后半生的官场生涯来说,这些武功足够他自保防身了,他本就不是江湖人,往后也不会涉足江湖,太高的武功并无用处,他真正应该学会的,应该是怎样做一个好官。
如果不是这次王敷请他寻人,可能任清尘此生都不会涉足武林,他会安安稳稳的在青州做一辈子好官,那才是他应该有的人生。
王敷的一封信,让一切都不一样了。
穿过永州的街市,任清尘寻着本能,找到了阔别十年的兰府。
门外的花坛中依然种满了各色花草,由以兰花最多,只是不到花季,尚未开放。
几株藤蔓爬满了兰家西面的围墙,这是十年前兰家没有的,其余除去屋瓦墙壁添了岁月的痕迹,一切的一切都与任清尘记忆里的兰家没有两样。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个少年,与他一般高,只是容貌尚且青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懵懂和天真,一双虎目打量着门外的任清尘。
“……二师兄?”那少年开口,小心的唤他。
“延陵?”
他一开口,任清尘就认出这人正是与自己阔别十年的小师弟,昔日那个哭着要糖葫芦吃的小男孩一晃眼就与他一样高了,任清尘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岁月的痕迹,一时愣在原地,手中的马缰也落在地上。
在任清尘眼里,兰延陵与十年前是大不相同了,八岁和十八岁相差巨大,但在兰延陵看来,自己的二师兄变化却没那么明显。
分别了这么久,再次见面总是需要一个开场白,任清尘在青州官场也算伶牙俐齿,但面对自己这么多年不曾见面的师弟,一时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眼圈微红。
院内的人听见兰延陵的叫声,也跟着来到门前,如今已有三十六岁的大师兄蹇修与兰延陵的姐姐兰有秀再次见到任清尘,一时也情难自已,兰有秀落下喜悦的泪水,“清尘……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