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幽与兰延陵说完话,便回到房中写信。
一刻后,她搁笔写完,将信纸收入信封,起身收拾了东西,抱琴准备离开。
刚出房门,店小二却带着个人走过来。
那人一身短打,年纪四十大多,眉间一条刀疤,方脸短须,头发扎在头顶,见到独幽,鞠了一躬,“独幽姑娘,我们家阁主有请。”
独幽一怔,“你们家阁主……?”
“在下名侠榜二十三戚成功,曾是陈金阁家仆,得阁主赏识,才投入名侠榜。独幽姑娘,阁主在二十四桥的花船上请见姑娘。”戚成功道。
桃慕苏竟然请上门来,若是往日,独幽定然赴约,但现在她心中已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于是欠身一礼,“戚侠士,恕独幽有要事在身,无法赴约。”
她转身便走,戚成功连忙拦住她,“姑娘!阁主也是爱琴之人,你身怀独幽琴,是阁主贵客,阁主说无论如何都要请姑娘过去……”
“戚侠士,实在抱歉。”独幽打定主意离开,戚成功说不动她。
戚成功万般无奈,只好从袖中取出一物,“姑娘且慢,请看过此物,我家阁主交代,若是姑娘看过此物后仍不愿赴约,便随姑娘离去,不做阻拦。”
独幽疑惑,见那黄布包也不大,轻轻浮浮的,也不似装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她接过布包,解了布带,黄绸子里包着的竟然是两根冰蚕丝。
独幽吸了口冷气,抬头看戚成功,“你家阁主究竟是什么人?”
戚成功道,“商人。”
“商人如何得来的冰弦?此琴应被收于云国府,你家阁主可是见过苏扶疏?这是他从冰弦琴上取来的?”
戚成功低下头,拱手一礼,“姑娘赴约,见着阁主,疑问自解。”
独幽抱紧了怀中的古琴,抿唇蹙眉。
虽然心中忐忑,也知此刻离开扬州是最佳选择,但冰弦近在咫尺,若是此刻离去,恐怕此生再难再见冰弦。
独幽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再耽搁一个时辰,去见一见陈金阁阁主桃慕苏,打听这两根冰蚕丝的来历。
独幽心想,只要她动作够快,还是能赶得及在子时之前离开扬州。
她跟着戚成功下楼,正好与任清尘、兰延陵相遇。
“任先生、兰公子。”
任清尘好奇,“独幽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独幽微笑,“桃公子邀我去二十四桥的花船上,想要与我弹琴论道。”
兰延陵睁大眼,“独幽姑娘已经跟桃公子说过独幽琴的事了?”
“自然没有。”独幽摇头,看了一眼戚成功,失笑道,“桃公子身为陈金阁之主,独幽琴现世,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是我先前自负了。”
“独幽姑娘,虽然我不懂琴道,但……我对桃公子的确仰慕,也想听你们的高山流水之音,不知能否同你一起去见他呢?”兰延陵问。
任清尘瞪着兰延陵,心道自家这小师弟果然对桃慕苏不死心,是非要结识那位公子爷不可了。
独幽笑着说,“兰公子既有此心,随我同去便是。”
戚成功看了兰、任二人一眼,有些犹疑。
桃慕苏只交代带独幽过去,却没说过若有人想同去,该如何处置。
“戚侠士,带我们三人过去吧,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为人极好,想必桃公子也不会介意让他们旁听。”独幽说。
戚成功又瞥了两人一眼,点头,“跟我来吧。”
黄昏已过,夜色降临,二十四桥离着三人居住的客栈并不远,过了万花苑长廊,又走了一段路,远远就看见瘦西湖岸边似有花灯高挂,一艘花船停在湖上。
那只船儿通体乌木制成,华美精致,船舱两旁有一排小窗,数目不算多,但可见船舱中许多厅室的。
露天花帐中坐着一名白衣男子,悲雪太过于显眼,尽管没有看清他的相貌,独幽等人也知道这人是桃慕苏。
只见他坐在帐中,面前放着一把古琴。
任清尘看到纱幔后,男子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他的五指白皙修长,犹如美玉,那指尖勾挑抹捻,白色的纱幔随风漂浮,遮挡他的容颜,让任清尘一时恍然。
兰延陵发现自己师兄的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发现任清尘闭目蹙眉,仿佛在回忆什么。
琴音阵阵传来,正是《流水》。
白纱下没见到面容的男子、白皙修长的五指、慢捻琴弦、《流水》琴音……
任清尘赫然睁眼。
他尚未离开洛阳的时候,有一回去老师王敷的燕国府上议事,门外等待的时候,仿佛看到屋内坐着一个琴师,那人的容貌被吹起的白纱遮挡,那琴师也有着与桃慕苏一模一样的漂亮的五指,他一边弹奏着《流水》,一边与王敷交谈着什么。
后来王敷接见他,那琴师就从后门离开了。
人的直觉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任清尘觉得那琴师身上有一种与桃慕苏很相似的气息,尽管那名琴师没有身着悲雪,也没有从他面前走过,让任清尘看到他的容颜。
难道他在王敷府中见到的那琴师是桃慕苏?可桃慕苏虽是陈金阁主,也不过是个寻常商人,又没有官府名位,怎会与王敷相熟?
任清尘无法把两名身份、品阶、年纪、爱好完全不同的人以符合逻辑的解释串联在一起。
任清尘很疑惑。
桃慕苏一曲《流水》弹得极为缓慢,《流水》之曲分为八段,与《高山》相合,取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此曲起音如高山云巅,飘忽不定,时隐时现,后转为泛音,节奏明朗,泠泠如山间之幽泉,后起高潮,跌宕起伏,万壑争流。曲末收音,复归平静,犹如轻舟过万山,流水过山间。
独幽立在船前,久久没有走近。
一曲毕,桃慕苏双手垂下,恭敬地等待独幽的点评。
“公子,学琴多少年了?”
“二十年。”桃慕苏说。
“公子三岁学琴?”
“从小听,父亲出身梨园,从小教导我和姐姐戏曲乐器。”桃慕苏没有抬眸,柔声回应。
“梨园之曲,尽是俗乐,雅俗不同流,公子将俗乐带出民间,必将有损雅乐之传承,琴乃百器之首,公子如此作为,也不怕损了琴之灵气?”独幽问。
“姑娘以为,何谓雅俗之别?”桃慕苏若有所思,问道。
“俗乐悦人,雅乐悦己。”独幽淡淡道,“雅乐求技,俗乐求意。技不存,意何用?断章取义,故作聪明罢了。”
“时至今日,姑娘仍以为,我在琴道上不做学问,只求其意……”桃慕苏沉默了片刻,道。
独幽说,“你邀我前来,又在我面前奏《流水》,不正是要听我评析你之琴技?”
“我在姑娘面前奏《流水》,只求姑娘以《高山》相和,正如冰弦见独幽,知音难觅。”桃慕苏谦逊地说。
一直发呆的任清尘回神,却被桃慕苏今日谦逊的态度搞得有些摸不准头脑。
这人今日怎么如此谦逊?任清尘两次与桃慕苏相遇,深知此人看似温文有礼,实际骄傲自负,目中无人。他在龙庭面前都那般轻浮傲慢,怎么对着独幽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是这般谦卑温顺,竟像是真心实意敬拜独幽一般。
原来桃慕苏也有谦和有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