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落日下沉的一幕定格,然后将它以反方向倒带,无边夜幕如一江春水尽褪,大地上的建筑人物也从北向南快速掠过,当太阳回到正午时分的位置,地点也又回到了南京城西清凉山上的东麓书院中。
姜洛这时坐在一间比之前更为宽敞的课堂里面,正拿着一块由米粉豆沙做的糕点就着茶水慢慢吃着,周围则是刚才那些在课堂外的人们,也都在细嚼慢咽的吃着东西。
书院中没有厨房,但却不间断的供应热水,平时给先生们备以充饥的食物都是在城内采购的点心果子之类的甜品,只是今日有刘宗周等人到访,数量及花样便备的多了些,好以此待客。
至于学子们虽然没有这种免费享用书院食物的资格与待遇,但他们家中富裕,午餐都由小厮装在食盒中从家里带来,这时皆用书院中烧水的炉灶加热一下即可食用,此刻也都在各自的课堂里用餐,倒不必为了吃饭而离开书院奔波一趟。
姜洛的精神,这会儿还有些恍惚不定,倒不是因为那些让他头疼的政治制度问题。
而是他已经由书院山长的简单介绍,知道了刚才那些人当中一部分人的姓名和身份。
刘宗周,钱谦益,陈子龙,夏允彝,黄宗羲……
这些人,印象里好像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就连那个叫夏完淳的小家伙将来也会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虽然,对方所经历的那段历史是悲惨的。
……
且不管以后如何,只说现在。
本想借由劝学一事获得家主父亲的青睐,预想面对的受众也只是些不经世事的学子与娇生惯养的恶少,却没曾想会遇到这些人,并且阴差阳错的与其中几人,尤其是跟钱谦益几番唇枪舌剑,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想轻而易举的捡个芝麻,竟遇到了个西瓜,这机遇……真是来的让人措手不及。
姜洛之所以将这当做机遇,那是因为儒家子弟几乎都有那么一种胸怀天下的情愫。差别只是或多或少,或真或假而已。但表面上肯定是要有的,没有也要装作有。
因为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曾反问弟子,说:‘我难道是个空空如也的苦葫芦,只能挂在墙上不能供人食用吗?’
这是一种积极入世,希望能够行义以达其道的思想。
而本朝以儒家信条作为治国原则的程度远超之前所有朝代,儒家那种修齐治平的思想在很多读书人心中几乎是根深蒂固。
所以,等大明亡国时,这些人就觉得这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不管这亡国与他们有没有责任,也不管他们是身居庙堂还是混迹江湖,反正国家在他们这代人手里亡了,他们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大明皇朝而今百毒俱发,已成必死之势。所以这些年里,除了失败与失望之外也再发不出其它声音,而他们则在这苦闷的大环境中极为活跃的为国家危局奔走呼吁。
等清军南下,在家国存亡于发肤之际时又不顾生死的与之抵抗,影响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长,当是空前绝后,直到确定复国已无希望,才或是自尽或是避世,沉默着走向了人生终点。
其实没有人要求他们那么做,敌人和更多的自己人都很希望他们臣服与顺从,但就是因为儒家那‘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的声音,如同来自心灵深处的终极呼唤,让他们选择了以自身为殉祭品,将人生走向了悲剧性。
而现在,属于大风暴来临的前夕,这些因对事事皆亡国之相的现状而产生预感的人都在想法设法的寻找出一条使国家脱离深渊的出路,自己,或许可以给他们的寻找之路出一点点的建议。
凭借异于常人的经历与见识,说出的东西应该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启发……而对自己而言,获得的好处也将会是远超预期的。
因为这些人里面不但有知名学者、风流才子还有一些人有入朝为官的身份经历,这其中要是随便有两三人给自己扬一下名,传到家主父亲耳中,就足以让其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这样的影响力可比那些尚属无名之辈的学子先生,甚至有坏名声的公子恶少要大的多,自己也就有底气将要所求的回报再提高一点。
虽然这些人在想着救国,自己在想着救己,并预期以对救国方略的讨论作为一种谋利的筹码,但姜洛此时却没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生于尘世当中,每个人都有个人的追求与价值,也都有各自将要面临的困顿与苦难,既然人总要自己成全自己,那就各走各路,各尽人事。
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起帮大明的话语,说说也就罢了。
还有,关于救亡图存这事情若想透了,其实更加黑暗。
你为大家舍命,大家却未必会跟你一样,将来不正是多数人都选择臣服或者当了叛徒才最终亡了国,让这些人哀莫大于心死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这话虽然寡廉鲜耻,可姜洛却也算得深有体会。
他深处其中,知道这个国家种种的恶,所以对这个大明皇朝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去看看那些底层人的生活,去看看那些匠户、军户、农户……在受怎样剥削,过怎样的日子,若看过之后还能说出我煌煌大明如何如何的话语,那要么是猪油蒙了心,要么自己也是剥削者之一。
至于儒家思想,对他也没多大的约束。
虽然他十分认同这思想闪闪发光很有价值,也对孔孟旬三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但是他不认同儒家制度,更反感将这制度上升到天理高度的理学。
他不会恶其胥余,但理学既然将儒家制度变成了强制性的生活守则,那么对于儒家思想他也就不能全盘接受了,尤其是秦代以后的儒家思想,他是连看都不想看的。
再说,儒家思想也不是人活着的必需品。后世一场运动将其打翻在地,人们不也活的好好的,甚至比现在更好。
实际上,一个国家只要有好的制度与技术,那照样可以达到儒家所说的向大同之世过渡的小康社会。
正因为本朝没有好的制度与技术,而且管理层没有出息不思进取,所以才要反反复复的靠宣扬仁义道德,鼓励并强制每个人都牺牲小我以便维持这个大而散的国家正常运转。
但恢复三代之治的主张提了几百年,鱼肉百姓的照样鱼肉百姓,饥寒交迫的照样饥寒交迫,何曾改变过?
三皇五帝神圣事,骗了多少此间过客……
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心中也有了计较,姜洛便仔细整理了一下脑中思路,想着等吃完东西后如何能言简意赅的对国家危局原因进行一番总结,以免跟刚才一样,过分的去追求枝节、次要的部分,却忽略了主要因素。
待会儿应该会是刘宗周先发问吧,从对方刚才的话语来看,这位大儒应该还是对自己没什么坏印象的。
事实上刚才也确实是因为刘宗周的及时解围,和他最后又当众对自己勉言鼓励了几句的行为,大家出于要给刘宗周必要尊重的原因,自己也才会被书院山长邀请来跟众人一起吃东西。
如果不是这样,自己恐怕就得被钱谦益等人赶出书院去了。
想到这里,姜洛不引人注意的看了一眼不远处正端杯饮茶的钱谦益。
对方端起的茶杯和衣袖虽是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依然能让姜洛感觉到对方身上所散发出的自高自大老气横秋的气息。
对这位在刚才总是刁难自己的老者,姜洛倒也没觉得多厌恶。而且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最后结局,还难免感慨起了这人的一生实在是活的太纠结了。
活着,还是死去,对钱谦益来说绝对是个大问题。
清兵没来南京之前,他坚信自己会跟同仁一样以身殉国,豪情壮语不知说了多少。
等清兵真的兵临城下了,又闭紧嘴巴跪下当了叛徒。
当了叛徒就老老实实的了此残生吧,偏偏又放不下道德包袱,资助并鼓励和策反别人反清复明。
等把浑水趟了够还一事无成,才在世人骂声与自我良心谴责中结束了生命。
死了之后,世人对他的评价也很纠结。
他的文学成就多数人并不会否定,但他的所做作为则让汉人骂他是无耻懦夫,让大清皇帝乾隆也骂他实不齿于人类。
一个人居然能把事情做到两边都不落好的程度,也不知究竟是德不配才,还是才不配德,方能有此下场。
众人茶足糕饱之后,几位书院先生殷勤的为大家收拾各自面前的盘碗茶盏,姜洛及一些看着年龄比先生们小的人连忙起身推辞要自己收拾,也被用‘来者为客不需拘礼’的热情客套话给制止住了。
等这间课堂内没了走来走去的身影与杯盏碰撞的声音,重新归于安静之后。
坐在课堂正中之位的刘宗周把目光看向姜洛,微笑着问道:“姜小友,你的表德之字可取了?”
一声小友,以刘宗周的名声及身份,让姜洛这落魄白丁身感觉十分惊讶与荣宠,多少年都没长辈这样叫过自己了。
但对方这个问题一时也是不好回答,别的方面他准备的不少,却完全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
表德之字,简称表字。是在本名以外所起的表示德行或者本名意义的名字,如张飞字翼德、曹操字孟德之类的。
因为礼记制度,成年人互相称呼都要叫对方的表字,直接叫人曹操,那属于指名道姓,很不礼貌。
所以刘宗周为了在众人接下来的交谈中避免尴尬与不便,先问他表字为何其实也合乎常情。只是姜洛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国家危局的大总结上,却忘了这些人情交往的小节。
况且刚才书院山长在向他介绍刘宗周等人时,他自报家门姓名并没有说及表字,刘宗周也没有多问,谁想现在又提了起来。
姜洛其实还没有表字,虽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但这个表字都是恩师长辈之类的人赠送的,他年龄倒是够了,却没有恩师,家主父亲这几年连他死活都没管过,更别说这个了。
按照自己的身高相貌,也不好说年幼,无表。
小字,也就是小名倒是有,叫阿难,姜阿难,是自己刚出生时家主父亲给取的,但多为家中亲人长辈称呼,并不适合让这么多外人知道。
自己取一个?
姜洛脑筋飞转,临场发挥也不敢太过随意,因为一说出去基本就定下来了,好也是它,不好也是它,这可是要被人叫一辈子的。
嗯……洛,洛河,洛水,水出地而不流,命曰渊水……又想到自己在家中的处境,及即将来临的那一场大灾难,姜洛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还是及时警醒,面色和缓的离座对刘宗周拱手回道:“蒙蕺山先生垂问,晚辈字临渊,如临深渊的临渊。”
“临渊?姜洛……姜临渊。”
刘宗周小声默念了一遍,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冲姜洛向下摆手,“坐坐坐,大家随便说些话,不用这么拘谨,就跟刚才一样才好。”
刚才一样?
姜洛哑然一笑,坦然坐回了身子。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取自诗经·小雅·小旻,好字啊。”刘宗周有感而发,对着众人说道:“做人做事做学问,也应有这种如临深渊般的小心严谨,才能修养出非凡的心性。”
“这也是与蕺山先生学说中的慎独宗旨相契合的。”有人接话说道。
姜洛看了看,经过之前山长的介绍,知道这插言的翩翩公子名叫陈子龙。
其实,在今日之前姜洛倒是还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是除夕自己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夜,在夫子庙那里。
也不知对方对自己还有没有印象,唔……应该是没有的,那夜自己是什么形象,穿的是什么衣物,与现今可说是天壤之别,不是相熟之人根本难以分辨。
不过他即是陈子龙,那他追的那个女扮男装被唤作‘影怜’的女人是杨影怜?没改名之前的柳如是?
柳如是,嗯,那陈子龙和钱谦益的关系……
姜洛又将目光瞄向钱谦益,大才子、大学问家、堪称秦淮八艳之首的名妓,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估计也挺有看头的。
谁知这一望正巧与钱谦益目光相撞,他赶紧假装不经意的扫过收回了视线,暗道这人看自己干什么,难不成还没刁难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