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1827000000018

第18章 至真浪漫

第十六章至真浪漫

1、

五月间,街边的洋槐树才吐出绿芽来,不过,绿芽转眼间就长为小而圆的叶片,让树冠显出青春的模样。木千叶悠然走在槐荫下,突然收到了一个短讯,短信来自南建设。

“我今天开始装修房子!”

千叶笑了,小槐叶儿衬托的天空这样年轻,时光变得这样安闲美好。

几分钟后,南建设收到了回复:“南先生要再婚吗?”

“是!你现在过来帮我看看房子。”

建设在极度忐忑的等待中,终于收到了回复:

“我等着看你的作品。”

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只是铺了地板,包了门套、窗套和暖气,建设已经在透支银行卡,但还是选了比较好的材料。

小饭管里坐定,一盘芹菜炒肉,一碗米饭,建设吃得很慢。有人走进来手机往桌上一撂,高叫道:炒羊头,大米饭。

建设抬头一看,笑了。

“南主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

“你几个人?”建设故意问道。

“啊呀!”他叫着坐过来,拿起筷子,先在建设盘子里吃起来,一边叫着加米饭添菜上酒。

吃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肯定天天骂我哩吧!说真的,我耳朵烧得要命哩,常想着要跟你联系哩,一忙起来就忘了。咱们投资的核桃园,赚了!当初十万元,说好了算你五亩,现在,这五亩一年纯收入就是七八万。前几年建园、上苗,改园,零零总总,这五亩也落下有二十多万。你这五亩是继续交给我管呢,还是卖给我?”

建设一听,叹道:“唉,我也是真放心你!”

高峰道:“是我放心你!我放心你不在这两个钱上,我也放心你放心我!”

“谁做生意像咱俩似的?”

“就咱俩!”高峰端起酒杯就要碰。

吃饭间说好,建设先抽走先前盈余的26万元,五亩核桃园仍交高峰代管,到年终按80%抽成。高峰说,他现在有了一百亩核桃,当时贪心,一年一年的增加面积,有一点收入又都投了进去,现在好啦,一百亩,暂且行了。

建设这些年过得当风的纸车似的,只约略听人说高峰经营的核桃园还行,有几次想起要问他核桃园的事,却总有他事打扰,一再的担搁起来,连当初打款的存根也忘了是夹在哪里。

苦心经营的养羊场,一丝不敢错的盯了十年多,结果却落得年租一万元的下场;街头无意答应高峰的核桃园,倒有这样意外的收获。建设半是欣喜,半是感叹。

小志上了高一,建设时不时的就去实验中学看看侄子,叮咛要上心学习。小志还像儿时一样大爸这大爸那,叫得建设心里有了活气。

在学校门口一排小饭馆前,小志说:“大爸,羊肉面好不好?大爸,大碗优质的好不好?”建设笑:“好与不好都你说了,轮得上大爸说。”

羊肉面稳妥了肠胃,小志更有了说话的兴致:“大爸,我们学校初一有个小子,神了,那小子就跟你十三四岁时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神极了,你知道他叫什么,跟我姐姐的名字一模一样,音一模一样,叫南男,那小子是年级第一名,得了一等贫困生奖学金。”

建设笑:“大爸十三四岁时你见过,是不是你还记得和大爸一起溜过冰车?”小志就是这么有趣,兄弟三人说起儿时游戏趣事,小志会突然插进来一句,说他记得哩,有板有眼的说他当时还在哪个山坳里搂柴打火了。逗得兄弟们大笑,哪里倒有他什么事了。

“呀,大爸,我是说你要是倒退到十三岁,保管和他一模一样的,不信你现在就跟我看去,他也是头低低的,走路老像在想问题呢,总之跟你一模一样。”

“好我的高中生哩,说话还是这么个逻辑不通,一愣一愣的人家可是笑话哩!”建设一心想趁机教导侄子,小志走出饭馆,一边揩嘴,又是一句:

“大爸,你说那小子怎么会那么像你,他会不会是你的私生子?”

“羊肉面吃得太多了吧,把你吃迷糊了。私生子,你知道啥叫私生子,你还知道些啥!”说着就拍了小志一巴掌。

建设哪里就真的在意了呢。东一句西一句和这个话不择词的侄子闲聊,建设从心里发笑,小志那快乐无心的样子,很像二弟小时候。

估摸小志又想了羊肉面,建设掐着时间从办公室来到学校门口,等小志一起吃晚饭。

从饭馆出来,小志美滋滋的揩着嘴,突然叫了一声:“南男,6班的南男,等一下。”

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转过身来了,建设早被侄子扯着快步向那孩子走去。那个身形单薄的孩子就在建设面前,一见之下,建设整个神经无由的抽紧了一下。

“太神了!”建设在心里想起了小志的话。

小志在和那个男孩说:“你倒不认识我了?”

男孩说:“怎会不认识,上次借你的十块钱,我下个礼拜就还。”

“不是那意思。不急。这是我大爸!”

男孩这才朝建设一看,在一个短暂的对视之后,礼貌而卑怯的说:“叔叔好。”

建设被那一个眼神打动了,秀长的单皮眼睛里,眼睛黑白分明,但眼神却是礼貌、卑怯。这是父亲南秋山的眼神,这是寄人篱下孩子的眼神。

建设再看那孩子裸露在袖管外的手腕、手,孩子说话时,一直在转动捏着手里的一卷书。这手势,建设是熟悉的,这局促不安,建设也是熟悉的。

小志还在和男孩套近乎,男孩显然是想告别的意思。建设淡淡问道:“你是哪里南家,你家是哪里?”

“清平县。”建设心里隐隐有一团模糊的光:清平县。

“你家里姊妹几个?”建设突然很想知道孩子的一切。

“就我一个,就我和我妈,还有我爸爸。”孩子沉吟了一下说。建设还在迟疑,孩子立刻说:“南小志,我先走了,下个星期我保准来找你,还给你。叔叔再见。”也不看他,匆匆走了。

那孩子走路确是微弓着背,走得快了,这弓背就更明显。建设还在想着孩子宽大的手腕关节,小指明显短于无名指的修长手指,正像南建设自己的手形;想着孩子的脸,细薄的透着红光的白皮肤,轮廓分明的脸,这是一张南家人的脸。但孩子的脸形似乎要柔和些,脸上也没有红光。

“神不神!大爸!”

建设还在沉吟:“让你一说,还真是有一点像。”

“才有一点儿像!”小志对自己眼里的惊奇被平淡化,很不满意。

回家路上,建设还在想那个孩子的模样、神态,怎么会那么熟悉呢,这个孩子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仿佛是久别的故人蓦然相遇。在建设四十多年岁月里,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不特别惊奇:某一句话,仿佛是前几年,甚至前世里已经说过的,且是场景、地点、氛围、人物一模一样。清平县,好像有个熟人在这里?一想,不是袁建设去了那里做副县长么;想着走着,已回到那个尚在装修的三居室里,黑漆漆的,建设开了灯,先前那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就被闪断了。

袁建设外调,妻子随后也调走,建设电话里与副县长聊了一通,苦笑说,他也步了袁建设的后尘,离婚了。副县长让他来清平县散散心,建设笑说不去,他才不想让别人说他是和副县长一年进的政府门。副县长笑,你这个建设!

小志还是不依不饶,再次吃饭时,他侦探似的说:“大爸,那个南男好像连他爸爸是干什么的都说不清楚!而且,他们那里就只有他一个姓男,你说怪不怪?”

“清平县?”

“也不是清平县城,好像是清平县一个什么镇。”

2、

几天后,建设糊里糊涂就踏上开往清平县的车,好像是要去见见袁建设的样子。在未至清平县时,看到了公路悬排上有四个字:长平川镇。在蓝色铁牌上那几个白字划过几十秒钟之后,建设突然说:“下车。就这儿下车。”

长平川镇,建设的记忆里仿佛有过这个小镇的名字。

下车的地方正是小镇的边缘。这是一个多么相似于南家店镇的地方,也是依国道有着一群看似繁忙、实则安闲的人。

建设闲人一般走着,看着这里的平畴,平展的田畦间是偶尔一两个弯腰劳作的农人,这里比南家店更显出一分远离闹市的安闲。

小镇永远是这样,一卷卫生纸多少钱,一袋盐多少钱,在集市上响亮的叫着,小镇的生活永远是这么明明白白、暖暖乎乎;一切都像是村边的那条河,一眼看得见底,一切清浅而真切,响亮而亲切。小镇虽然多的是背后说道他人短长,但人生的冲峰陷阵,伏志较量,永远不在小镇;小镇永远不是人生的主战场,只是一个儿童阶段的游乐场;这里一样有生老病死,但一切要温和、情意得多。

小镇,仿佛一个不老的童话。

这自儿时就熟悉的生活环境,让建设内心有说不出的安闲适意,思维也舒缓散漫,从小镇走出来,建设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下车。

长平川,一个模糊地隐在记忆里的地名,一个并不真正模糊的面容,在那些郁闷、寂寥的时光里带给他多少慰藉,他终于想起了那一张天真美丽的面容,心里就像是炸开了一样:在建设心深处,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傻姑娘,当作一个绝不会来找他麻烦的傻姑娘!现在,他真的要去找她吗?她现在怎样了呢?

在离开镇子二三里的地方,建设才犹犹豫豫拐入田园,向一个田里拔草的老妇人走去。

“大婶,这里是长平川么?”

“这怎不是长平川,你是哪里的个人么,连长平川都不晓得!”老妇人只是瞅着田里的草,不时弯腰去拔。

“这镇上有一个李花儿没有?”建设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嗓子突然沙哑得无法发声。

“花儿,你说花儿噢?你可是问对人了,再谁也别问了,迟一迟你就跟上我走。”老妇人却听见了,说话间丝毫不担搁拔草,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花儿的婆家住哪里?”

“哎呀,你只管放心么!你一会儿跟上我走就行了。我就是照花儿着哩,我娘俩住一个院,互相照料作伴儿。”

建设不敢再问了,这个老妇人是花儿的母亲?建设害怕面对她,不是因为她这样老,这样丑,这样矮。

建设突然想离开,并且是快步逃离这里。

但老妇人的草筐已经满了,说了一声:“咋走!”

“你是哪里的个人,你寻花儿做什么哩?”老妇人提着草筐,歪着身子,弓着背,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建设正不知如何回答。老妇人突然眯起眼睛努力的仰望着他,叫道:“天大大,你该不就是那路生的爸爸么!你是不是男男爸爸的?看那眉胡脸儿,没一点的个差!花儿就说你快来了,快来了。”

一听到“南男”,建设的心跳得要震荡起来,好像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转眼一看,午后的小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影儿。

建设突然虚软得迈不动脚了!

老妇人却不等他回答,加紧脚步走了一段,突然将草筐撂在地上,说:“提上!”自顾朝前快步走了。

沿着小河的一段砂石路,并不短,老妇人在前面急急的走,口里自语似的隔一段儿就短促的叫一声:“花儿!花儿!”

在一个山谷前里庭院前,老妇人伸出手,空自叫了一声:“花儿——”

花儿正在午眠的梦里。

很少有事情忙得让花儿没有午睡的时间,花儿睡得那样踏实,门外异样的脚步声也不能将她惊醒。窑洞里十分干净、整齐,陈设很简单,但基本的生活设备还都有,一张油漆落尽了的写字台,一把看不出了颜色的旧木椅,还有一台老旧的缝纫机。建设久已不曾目睹生活竟然会贫困到这个程度!

“花儿!你看是谁来了!”

花儿醒来了,是他呼吸里的烟味呛醒了她,还是她睡到了自然醒,她微睁眼睛伸懒腰的时候看见了他,愣了一下,但还是将那个懒腰完整地伸展了。

花儿一声不应,起身去梳头,背对着他打开头发,梳得很是仔细,将长长的头发一缕缕梳理顺通,分成三部分,娴熟地编了一条辫子,再用一根细小的橡皮筋扎好。她梳理得那样从容,显然是在用梳头发来消磨时间,但丝毫看不出有卖弄的意思,她旁若无人在仔细梳理头发,她天生的美叫人不能不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将目光流动。

建设呆着,老妇人在一旁嘴巴空张了几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花儿梳好头发,舀一盆清水洗了手脸,也不看他,只在白瓷碗里倒了一碗白开水,放在油漆剥落的写字台上,说了一句:“你是路过我们村?”

“花儿,我是来找你的,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你就没有找我么!我一直就在我们村里。你那么精,怎么会找不到我呢?是南男让你来的吧!”

尽管他对南男就是他的儿子并没有多少怀疑,但从花儿这里得到证实,建设还是惊得心里发呆!

花儿面上无一点表情,眼里并无半点情意。

“你是路过我们村吧,吃过饭了吗?”花儿再次说他是路过。老妇人欣喜的走出门去,院子里传来了在台灶上生火的声音。

“花儿,我真是来找你的!”

“找我,你找我干什么!你是碰到这儿来的吧。”花儿那样平常地说出了一句超智慧的话,并不像聪明的人一样卖弄智慧,显示深刻。

“花儿!”要拉她过来,她一扬手就推了他一把,差点将他推倒了。

“你走开!我还没傻到那个程度!”她一时眼里满是泪水。

“花儿,我从来没认为你傻!”

“你就是当我傻!你是要抢走我的南男!”她伤心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南男确实是他的儿子!

她伤心无助地痛哭,还像别离的那个深秋,抱她在怀里,河边痛哭的她是那样一个伤心无助的孩子。

“花儿,我来找你和南男!我离了婚,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只有你和南男!”

“真的!”她那样老实的问,显然是完全的相信他了。她又哭:“他们都以为我傻,都说你不会来了,我知道你会来!你现在才来,你是不是也当我傻,我受不了!我心里受不了!”

“花儿,你不傻!”

她不哭了,一双眼睛清亮如雨后的树叶,那样坦荡地仔细看着他说:“你老了,怎么有了这么多胡子呢?你原来没有这么多胡子的。还像原来的模样,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她站在他面前,丝毫不懂得恭维他,不懂得婉约诉相思。

花儿从养羊场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只小羊羔,还带走了他的儿子。在这个小小的山谷里,花儿几乎是复制了一个小型的周湾养羊场;在这个山谷里,花儿养着他的儿子,养着他的羊生的小羊们,一等就是十四年整!建设不能想这一件事情,一想就鼻端发酸。他南建设算是什么,他随意率性的一个举动就决定了这如花女子的半生,而且等于是一生。建设犯了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花儿,她养大了他的儿子,而且那样准确无误地送达了他的身边。

花儿,这大地上生长的女子,就像那最浪漫的民歌里的痴心妹妹。哪怕是建设最唯美的诗行里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浪漫,但这是真的,这个故事,这个女人,这个儿子就在建设眼前!

这至极浪漫,叫建设心里发疼!

几天后,南建设卖掉了养羊场的牛和羊,辞别了花儿的亲人,带着花儿回到了北山市。

是已经想好了要带花儿回北山么?可这情形连想都不容建设想:花儿的土窑洞如此偏僻、而且随时都可能坍塌;花儿生下并且养大了他的儿子;花儿依旧如此的美丽、单纯。

长平川里,人人都夸花儿命好;都想起花儿如此好的一个女人,该当有这样的好命。花儿命运会是如何,不能知道,她是上帝写下的一出戏剧,下一个情节会进入什么样的场景,一点也不能知道;何况上帝写下花儿的命运时那样随意,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仔仔细细画好了花儿美丽的模样,却没来得及赋予花儿正常的智慧就跑出去玩了。现在,上帝回过神来,来关注花儿了。

纯洁,在上帝那里也许是有着份量的。

纯洁,在最为邪恶、最为世俗的人心里也是有着一定份量的。

花儿离开山谷去城里生活了,独有婶婶留下了真诚的泪水。这个看着花儿出生、长大的老妇人,在儿女无力为她养老的情况下,她还是坚持与一辈子不合的老伴分了居。花儿特地给婶婶留下了两只羊和两只狗,婶婶还是哭得如失怙的小女儿。从此,这个山谷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3、

南建设带回了花儿,新的生活在他未来得及思考前已经分秒不错的打开了。想着那个与自己神似的儿子,一时又见花儿叫人惊异的,在岁月里白瓷一样保存完好的美貌与青春,禁不住一腔热血来潮,犯了男人旧病。南建设发现自己的病竟然完全好了,好得出乎意料。

可怜的花儿,在多少年后,,再次做了她爱的男人的纯洁女子。

花儿小心地问:“你,还要我走么?”

“不,不会的!花儿,地震过去了,永远过去了!”

“要我走,我现在就走!”花儿失声痛哭,在这一个崭新的、陌生的房子里,花儿与南场长离得这样近,又这样远!花儿想起对着一面山崖呼喊南场长的时分了,花儿越哭越伤心,越深缩在南场长的怀里,害怕一阵天风吹来,将她如一片草叶一样从南场长身上吹落;害怕南场长真的化为一面山崖,她再也不能清晰听到他的声音了;花儿多么想把自己化作一滴泪,一滴血,化入南场长身体里,这样,花儿就再也不会和她心爱的南场长分开了。

“不,我永远不会让你走了,我保证!”

“花儿,我已经老了,而你还这样年轻,这样美,你嫌不嫌我?”

花儿摇摇头,在漆黑的夜里,她笑了,那多少个静无声息的孤单长夜啊,花儿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在心爱的南场长怀里,痴女花儿又一次将生命的感觉灵醒。她密密攀附在爱人的怀里,就像一条长春藤缠在树上。

那千年才等来的幸福,这样美,这样叫人醉,这样叫人爱不释手。

南场长就在她的身边,花儿还是泪水双流,从心底而来的喜悦怎么是像是满腹辛酸!

“我藏了你的儿子,你记恨我不?”

“花儿,你是我的命。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就是我的命!”

花儿枕在南场长的手臂上,舒展了身子,她知道从此可以安然的睡在这张床上,可以将南场长的被子拆洗得干干净净,在太阳下晒得软软和和。不,花儿明天要去买新的棉花,新的红绸,给南场长缝一块全新的被子。

建设留下了花儿,花儿于他来说是瓷器,是瓷器上的一朵手绘丹青,可赏可触,但感觉不到她灵魂的气息。

肌肤之亲,连同在这床榻之间的亲昵也需要有心性的相通。建设真是太能找事了,太能折磨自己了,连同床塌之上,裸身赤心之后,他也喜欢这是一场舞蹈,自由的、有着灵性相呼应的舞蹈。

暗心里的那一丝幽微,谁能知悉?

那间生着火炉的窑洞里,他曾经轻易抱起千叶,仿佛她轻软得没有重量;一番纠扯,如狂风催树,地火升腾,但树还是根基未动。空费了建设掩映烈焰而成的柔情蜜意,难消建设多少情急。

他总以为她一定会是他的妻子,以为她总归会是他的!

在千叶这里,求完美则美尽失,千叶不知道有一个女人正以她所不能相信的另一种更古老、更为有力的方式在抢走她千年修行才能遇上的男子,过去二十年是这样;现在,千叶更不可抵抗这一种命运的强力。

4、

秀禾怀孕了。

秀禾想生下这个孩子来,不管是男是女,秀禾想再带一个亲亲的生命来过这百愁百难百般有味的人生。

建雄听母亲说秀禾怀孕已有数月,心里就打起了鼓,趁着一天气氛对头,软话问道:“秀禾,那娃娃哪里来的?”

“什么娃娃?”

“你肚子里的娃娃?”

“呵呵,风里逮的,河里捞的,山上泥糊子冲下来的。”

“娃娃是和谁有的?”

“和猪有的。”秀禾还在笑。

“韩秀禾,问你正经话呢!”

“我一总也正经着哩,谁不正经谁心里清楚!”

秀禾肚子显了形,悄悄回了娘家。几个月后再回来,邻居都听说秀禾在娘家村里抱养了个月娃娃。

秀禾抱着小儿子嗯嗯啊啊的教说话,建雄不免将那小儿人的模样研究了又研究。

娃娃长到四五个月,婆婆公公见了一天比一天喜欢,说是和小志真正一个模子。祖父赐名常平安,小名安安,终于是按着老人的心愿还回常家一个儿孙。

南建雄到底还是趁着安安一次发烧,偏费周折带到市里去看,瞒着众人悄悄做了亲子鉴定。秀禾已经猜到,装作不知。看到建雄对小儿子的态度明显变了,秀禾故意说:“妈妈的***呀,你是谁下的?人下的,还是猪下的?猪是你大大,啷啷是你爸爸,你那老子就不是个人,噢!”

常平安由秀禾架着一跳一跳,吱儿吱儿地叫,满是口水。

秀禾正在毛毛狗狗的逗儿子,院里走进两个女人来。一个是高身坯大红脸、终年一身黑西服的慕秀清,一个是满脸长着暗痘总爱穿苹果绿色衣服的刘翠兰。秀禾一见,立马就将儿子递给建雄:“把你干妹子的娃娃抱上,叫你妈给喂奶粉去。”孩子哭叫着不离秀禾,秀禾笑道:“二舅妈要忙喽——”

慕秀清笑道:“你这韩秀禾有意思,他干妹子的娃娃你也哄啊,什么干妹子?”

“不沾一滴血的干妹子。不哄怎么办,生下了么!”

建雄抱了孩子,脸上发窘,急忙转身走了。听见建雄在低声嘟囔:“别哭,爸爸抱么,爸爸抱羔羔!”秀禾面上只忙着招呼客人,心里一下甜蜜极了。

秀禾与镇政府的这两位妇女干部已经很熟了,刘翠兰与秀禾更是高中同年级。翠兰笑说:“鬼鬼道道的,谁管你干小姑子那些事呢,你评上咱市里的“巾帼创业”十大模范了,过半个月就要表扬你呢,我还得给你重新给你整材料,你也得准备一份先进个人讲话稿。”

秀禾一听这事,便连说:“不当了,不当了,去年当了区上的退耕还林先进个人,已经把人麻烦得满使得了!”口里这样说,心里却翻腾起来:我韩秀禾再不是昔时的韩秀禾了。又说:“可叫你怎么整那材料呢,就栽了几棵树,养了几头猪,裁了几件衣裳,三两句话就说完了。”

“文章么,不过是在主要事实上再加上些枝枝叶叶、花花朵朵,我对你还是了解的,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写成个新时期里能干、敢干的新女性。”刘翠兰边吃枣边说。

“新啥呢,哪个时代的女性不说自己是新女性。光景总要过么!看把你麻烦的!那你写这添枝加叶的材料,你们乡长另外给你加奖金不?”

“还给她什么呢,倒把她能的!她要是那莫妖精,还愁乡长什么不给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给,不要都硬给。”老慕喝着茶,随口说道。

秀禾冷不防老慕有这一连串话,一时发愣;只见刘翠兰一拳打过去,震得老慕茶水溅出来。老慕不喜道:“烧死人了!”

“你说的那是个什么话嘛!”刘翠兰大笑起来。

慕秀清这才醒过来,脸顿然更红,放了茶杯,也弯腰曲背大笑起来。三个女人笑得流出泪来。

“我说了个什么嘛,你们笑得就往下死哩!我什么都没说,就说不能给男人家惯那号孙子毛病!”

“那还愁没人惯,有人还指着给男人惯这毛病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哩。”刘翠兰笑得话难达意。

“羞他家老先人哩!”老慕“呸”的吐掉一片茶叶。

莫妖精就是莫妙妙,也是这南家店的媳妇,妙妙先前是乡政府临时工,丈夫在供销社里当售货员,供销社解散后,通过乡长调至了区畜牧局,莫妙妙也转为国家正式干部。刘翠兰早在秀禾面前笑说,你们南家店的那个活宝莫妙妙,人家找靠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妙妙倒好,“天子挟而诸侯笑”,镇政府的男女谁都敢不逊于妙妙,而妙妙对谁都一律的和蔼可亲,倒象是她欠着镇政府里人多少温柔。

村人学说,乡长每醉了酒,便明目胀胆差司机去请妙妙前来伺醉,也不管是半夜三更,还是妙妙丈夫是否在家。所以莫妙妙是每每先去镇政府伺醉,归来再伺夫拳脚,白面美人成了黑眼圈熊猫,常惹人耻笑。而莫妙妙却一如既往神情温柔地笑答于众人。

莫妙妙街头路尾见了韩秀禾也是一样的温和搭话,她的温和与别人不同,那是一种发自骨头里的温柔,这温柔又是如花草一样向着所有男女老幼。秀禾也曾深深不解于莫妙妙,女人里头有这样的人,到底是为的什么呢,她那骨头里就是柔软的么!

秀禾思想起自己和建雄的曲曲折折,思想起诸多听闻男女事,深觉此事根系庞大、久远,千头万绪,非她一个“巾帼创业”先进个人能道得清。于是借故去婆婆屋里提开水续茶。

十多年了,秀禾再次捉笔,在儿子的作业本上认真写着一份先进个人感言。越写,越觉得要写的太多,在纸上写字,这唤起了秀禾逝去久远的一个梦。“没考上大学你后悔不?”狗狗的脸仿佛又在眼前;妈在电话里说,狗狗又被一个男人带走了,已经整整两年没回家,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了。

按照发言要求,秀禾费了好大的功夫,一行一行数着,将发言稿缩到1000字,在三分钟内讲完。

韩秀禾喂猪也在琢磨着讲话稿的事,心神专一时,却接到了让她不能不分心的电话。弟弟秀川在电话里几近是哭,说房子怕是得转卖,他再也供不上房贷了,勉强撑到月底。

弟弟的房子还需三年能还完供款,却要失败了。秀禾左思量右思量,问弟弟,最少要多少钱可以暂时喘过气来。

“姐姐,没有四万,我再也喘不过气来了!”

“先别说趴下的话!能出气就不能趴下。”

秀禾打电话给父亲,语未出,泪先流。电话里父亲的呼吸一下气不够用了似的:“有事慢慢说,不要急!”

“大,是好事,你不要急!我是因为高兴。”韩秀禾说自己快要有了四万块,她要把现有的猪全换成猪娃,也许能救活弟弟的房子。”

韩父叹了一口气,问道:“建雄同意么?”

“不需要经过建雄同意,是我的钱,我栽树养猪挣的。”韩父要女儿千万别这样:“你的光景刚有个样子,不要再为这事与建雄失了和气。我把羊卖了,羊能卖一万块,让秀川先用着。”

“大,为钱失和气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不通情理的人,你就是倒给他四万也将就不下。大,我再也不怕与建雄失和气了!那咱卖一些羊、卖一些猪凑够四万,寄给秀川吧,借也罢,给也罢,那是咱韩家的房子。”

秀禾听见妈在电话里低声问;“怎了?秀禾怎么了!”

秀禾便叫妈听电话,将小弟秀川的事说了,又含泪问起,大弟媳带走的那个侄子该上小学了吧。妈说:已经上了,学校在五里外,八岁的个娃娃一天走一个来回。

秀禾说了想将侄子接到南家店来上学的想法。妈立刻道;“这使不得!秀禾呀,你不能再管咱家里的事了,这得担多大的责任啊,娘不强,害了女啊!你千万别管!他们不说,咱们就不接,全当是不知道。”

“妈,那怎么能是不知道,我分明知道。事情总得有人去管么!”

秀禾在手机里也听见父亲的叹息声。

南家店的山梁上,一个手机号码连着黄河岸边那个贫瘠无奈的故乡。

出资帮弟弟付房贷的事,秀禾没有告诉建雄,也未对公婆说。圈里的猪全换成了猪娃子,秀禾的存折里空了。秀禾看建雄的眼神,不像是背着人做了独断专行的事,倒颇有些眼空心大的神气。

山上的树还在长,树上的枣儿明年还会结,可秀禾还是哭了。是为了这几年里血汗钱得来的不易,还是想起了那些年,给儿子买顶绒线帽,也向建雄细细说道一回,那样三块两块夫妻同心同知的岁月,那样琐碎、那样暖。如今秀禾不问任何人将几万块任意支取,心里却百般不是味。

三八节这一天,天气还很冷,秀禾走上了北山市宾馆礼堂的颁奖台。与秀禾同时获奖的有中学老师,医生,干部,还有一个也似秀禾一样的农家妇女。

该到秀禾发言,秀禾打开折了几叠的稿子念了两行,再也念不下去了,认得那字,却再也不懂得了那意思。秀禾停下来了,合上了纸。台下的刘翠兰在替她操着心,老慕更是急了,就在会场里朝台上招开了手。

秀禾更是紧张,她下意识的去拿话筒,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栽的不是树,我栽的是对命运的恨!”台下一片欢呼。

秀禾又说:“到了后来,我栽的不再是对生活的恨,而是心里的活气,是对生活的信心!我喂的不仅仅是猪,我喂的是对我绝望生活的拯救与支持。栽树、养猪,也许有好多个乡村姐妹可以富起来,但对我来说,树与猪,是让我重新活过来,活成了一个自足、自立、自尊的人,我不再怕这怕那怕自己!我感谢这些猪,这些树,我感谢这个时代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可以重新活过来,活成个人!”

台下爆发出久久的掌声,秀禾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怕泪水流出来。这一刻,秀禾的心顿然平静宽阔,过去那些跨不过去的委屈全在了眼底。秀禾想起了她在派出所院子里那些张狂失态的言语,现在,秀禾语调平稳,用词准确。秀禾心里微微的笑了。

台下,刘翠兰与秀禾抱在一起,翠兰专门帮秀禾修改过讲话稿,想不到秀禾的发言这样精彩。电视台的记者将这一段话在专题节目中播放了秀禾讲演的同期声。秀禾听见电视里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心里笑了:自己还真把这次当先进当回事了。

同类推荐
  • 前往过去的距离

    前往过去的距离

    简单的爱情,简单的思念,简单的分别,简单的结束
  • 印海

    印海

    主要讲述了,主人公在海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之中发生的一些故事
  • 苦涩的青春之旅

    苦涩的青春之旅

    无聊的生活,平凡的节奏。就像一枚小小贝壳,享受水与砂石的交相互拂,生活淡淡却又充满鲜味。偶得灵感,卖弄点文字,写写属于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故事。
  • 同桌明媚

    同桌明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中考而失利的王子鱼只能来到固道中学求学,原本觉得人生晦暗的他,在遇到楚莫菲之后,才发现头顶的天空,居然也可以如此明媚……
  • 俗艺大师

    俗艺大师

    东北有句老话,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二人转是流传在东北黑土地上最具特色的地方戏之一,说唱伴舞绝,一身都是活。这一门老艺术形式如今已经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经历三百年的起起伏伏,二人转曾经的辉煌已经逝去,逐渐暗淡无光。在各种戏曲纷纷走上国际舞台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开始书写二人转的传奇。
热门推荐
  • 一帆梦顺

    一帆梦顺

    北影毕业的唐夕梦,放弃大好星途,跑去当了十年的山村老师。本以为一无所有,可归来时一个当红明星——顾一帆,一个霸道总裁——于雨森,却都愿意为她舍弃一切。这足以吸引所有女人羡慕的目光,可由此而来的嫉妒也足以摧毁她的整个人生。她被无情的人肉,那段悲惨的往事也随之曝光,甚至被有心人恶意黑化。心如死灰的唐夕梦本以为走投无路,却在于雨森的帮忙下反转了人生。在两人之间,她该如何选择,是温柔内敛的顾一帆,还是独断专情的于雨森;是选感性还是选理性。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重生战将

    重生战将

    这个时代将星陨落,机缘巧合下却又在异时代崛起。涅槃重生,这一次他是否还能再创辉煌。
  • 千面娇妻霸气夫

    千面娇妻霸气夫

    她,调皮可爱,爱耍恶作剧,一手变脸神技出神入化,只想一人无忧潇洒闯江湖;他,残暴嗜血,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用尽心机只为一雪血海仇;“美公子”是他,一双桃花眼微眯薄唇轻勾,天下女子就心甘情愿为其倾倒;“魅”女子是她,一对美艳凤目上翘,火焰红唇轻扯,取人性命不过弹指间。原本不应该有交集的四人,却因为背后的黑手被绑在了一起,爱恨情仇。武林大会、暗夜门,他和他的身世出现;五毒苗疆、天机门,她和她的存在原来只是一场阴谋的产物。蛊、毒、妒,万千思绪,蛊惑着脆弱的人心。是绝逼深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悲情绝恋最能打动你的心?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一切都自己的心决定。
  • 我的邪魔王子

    我的邪魔王子

    当纯净可爱的女孩遇到邪魔般的王子——凌芊满腹牢骚地去找她的老哥,可谁知在路上却见到一群黑压压的学生们在大群架。而带头人居然是自己的亲哥哥。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小太保模样的人是那个C高的高材生兼上界校草。更令她无法想象的是,对方居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花晨寒第一次见这个女生时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可是她却能做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女生都做不到的事情---瞪他.于是他查过了所有有关她的资料,拟订了一份爱情协议书.从此,两个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 佣兵宠妃:狂傲八小姐

    佣兵宠妃:狂傲八小姐

    她,21世纪雇佣界的传奇,却被组织杀害。一朝穿越,成玄天大陆首富莫府药罐子八小姐。废柴?她怎么允许自己是如此的平庸?妖孽?神兽?修罗?敢来照单全收!看废柴如何惊天逆世……
  • 妖尊人皇

    妖尊人皇

    妖庭霸世,人族退居地界洪荒,某一日,上古大劫重启,上古百族争霸,而人族当何去何从,看轩辕古重生而来,如何称霸妖族众国度。地界,冥界,妖神界,三界大战,再次开启,轩辕古将如何带领人族建轩辕神庭,杀上妖神界,寻觅那混沌之秘。
  • 指尖青春落寞成殇

    指尖青春落寞成殇

    人生在世,总是聚少离多,生离死别,一曲离歌,何以解脱?落寞的青春里,谁陪着走过风风雨雨?青涩的爱情,埋藏在心间,指尖的离殇,伴着眼泪搁浅在时间的海滩上!平凡的生活里,因爱而美.
  • 超级无敌指

    超级无敌指

    家里的厂突然倒闭,原本衣食无忧,每天开豪车逗小妞的唐大少突然变成落魄大少,原本订好的娃娃亲被悔婚。唐大少突获得神秘又神奇的金线指,帮助父亲重振家业。陶器;包浆的古玉;豪门小姐;校园校花;美丽警花等等接连而至。落魄大少不在落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逍遥寞

    逍遥寞

    新书武侠《唯武爱长生》发布。另一种风格,另一种尝试。不一样的故事,一样的武侠精神。衷心的希望各位大大多多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