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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生初见

【蛇虫齐出演盛世】

“滚!”正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叱。马三娘抬起脚,一脚一个,将三名拦路抢劫的“好汉”踢成了滚地葫芦:“远远地滚,别再埋汰你老娘!把兵器留下,今后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哎!谢女侠不杀之恩!”三位“好汉”喜出望外,翻身爬起,撒腿就跑,连木弓和环首刀都没胆子去捡。

刚刚跑出十几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正在变嗓期的少年声音,“站住,不准跑!大哥,姐夫,小心他们去寻找帮手!”

刘秀仔细回忆了一遍蟊贼们先前的话,认定三位“好汉”还有同伙,所以赶紧提醒,切莫因为一时心软,留下无穷之后患!

三个蟊贼此刻心中想的,恰恰就是如何回山寨搬兵报仇。听了刘秀的话,大吃一惊,顿时跑成了一阵风。然而不多时,就被从背后追上,挨个打翻在地,直接扒下衣服为绳索,捆成了三只光猪。

“哑巴虎,猪油,灯下黑,都过来帮个忙,把他们捆到树林里去。绳扣不要系得太死。如果老天爷想饶过他们,等咱们走远了,他们互相帮衬着,总能找到办法脱身。如果老天爷想杀他们,那他们就只好怪自己命苦,怨不得别人!”

料理完三个强盗后,众人又启程上路。然而,却越走越不安生。还没等到太阳落山,又接连遭遇了四拨剪径的蟊贼。一个个刚开始时都是穷凶极恶,待到发觉踢上了大铁板,则撒腿逃命的逃命,跪地求饶的求饶,把江湖同行的脸都给丢光了。马三娘这位从前的“同行大姐”,羞得简直恨不得挖个树洞藏起来,从此再不跟刘縯、刘秀、朱祐等人相见。

好在众人爱屋及乌,知道马三娘心中对蟊贼们念着香火之情,因此动手时都极有分寸。大多数情况下,只将蟊贼们击溃了事。即便抓到了俘虏,也不试图扭送到官府邀功,而是像先前对付第一波俘虏那样,剥光了衣服之后,松松地捆在大树上任其自生自灭。

眼看着这一整天的时间都浪费在了小蟊贼身上,刘縯心中好生厌倦,摇了摇头,低声感慨:“不出门不知道,出了门,才知道所谓太平盛世,根本就是草扎纸糊。此地已经属于司隶境内,只不过山路崎岖了一些,盗匪尚且多如牛毛。如果换作其他偏远所在,岂不是……”

邓晨心中也是这般想法,忙宽慰道,“正是有这种人存在,才有我们试剑的地方……”

“大哥,姐夫,小心!”正叹息间,马三娘忽然又冲到了队伍最前方,皱着眉头低声打断,“有人在跟踪咱们,已经跟了小半个时辰了。你们不要回头,我刚才已经仔细数过了,大约是四到六个。哼,刚才咱们一时心软,没想到却招来了几头白眼狼!等会儿大哥和姐夫带着刘秀他们几个继续朝前走,我绕到背后去堵住他们,这回,绝对不再手下留情。”

她的武艺乃是哥哥马武手把手所教,在凤凰山落草之时,又多次与前来进剿的官兵厮杀,经验极为丰富。回头去抄盯梢蟊贼的后路,当然是手到擒来,不会有任何危险。然而,刘縯听了她的话,却没有立刻回应。先是抬起头朝着四周围仔细看了又看,然后才压低了嗓音,缓缓说道:“如果是刚才被咱们打败过一次的蟊贼,不可能只跟上来四到六个。否则,等于自寻死路。我看周围地势颇为险要,恐怕这会儿已经有贼人绕到咱们前头去了,正准备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按照出发前看到的舆图,这里是老虎滩,前方就是熊瞎子谷。山谷只在两端各有一个出口,左右全是悬崖峭壁,用来打埋伏最好不过。”邓晨瞬间也提高了警惕。

但百十里山路已经走了一小半,此刻再想往回退,恐怕根本来不及。反而会助涨了蟊贼们的气焰,认为大伙心生怯意,软弱可欺。

“也罢!”前无人马接应,后无援军帮忙,刘縯索性把心一横,信手从腰间抽出长剑,屈指轻弹,发出数声“铮铮”的轻吟。“先前咱们念着群贼乃是被世道所迫,不得已才落的草,方会一时心软。既然人家不肯领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那我等也不必太矫情了。等会儿我来开路,伟卿、三娘,你们两个护住马车,让刘秀他们四个藏在车里边不要露头。大伙合力前冲,铁锤砸鸡蛋,管他什么埋伏,一概以力破之!”

【豪杰回马斩熊罴】

“好!”马三娘最讨厌做事瞻前顾后,再加上自己先前一时心软而给大伙招来了无妄之灾而内疚,立刻手拍刀面,大声相和。

“理应如此!”邓晨犹豫了一下,也欣然点头。掉头逃命,未必能逃出生天。而奋力向前,却有希望趁着群贼准备不足,杀出一条血路。

相视一笑,三人就要催动坐骑和马车强行突围。冷不防,车厢口却探出了两颗圆溜溜的脑袋瓜儿。

“有什么鬼主意,你们两个快说。如果是害怕就算了,我刘縯的弟弟,绝不能是孬种。”

“不,不是害怕。我的意思是,与其向前,不如向后!”知道事态紧急,刘秀长话短说,“哥,你别瞪眼睛,我真的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咱不能明知道有大股的贼人可能在前面埋伏,还自己主动往圈套里钻。那样做固然爽快,但战场却是贼人所选,咱们未等交战,就已经先吃了暗亏!”

“是啊,大哥你的办法是以力破巧,却没考虑敌军对地形远比咱们熟悉。即便能成功破围而出,也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再绕到前面去,布置另外一个陷阱!”严光也摆着手,跟刘秀默契配合。

“嗯?”刘縯眉头紧锁,手持宝剑,迟迟无法做出回应。

他刚才的打算,的确只能解决一次问题,无法保证山贼们会不会阴魂不散。而听刘秀和严光的意思,却是准备一劳永逸,将群贼彻底杀得胆寒。这个设想不可谓不豪迈,但就凭自己这边区区七个人,其中四人的战斗力还需要打个对折……

正犹豫间,又听见刘秀笑了笑,低声提醒:“大哥,你没发现么,这一路上的贼人,照着马武他们麾下那些弟兄,差了不知道有多远?”

“山贼们没有经过严格训练,藏起来打咱们的埋伏,可能做到一拥而上。但是,如果咱们不主动往陷阱里跳,而是掉头回返,他们肯定会大失所望。然后在追赶过程中,彼此难以相顾!”严光跟刘秀心有灵犀。

刘秀挥了下拳头,两只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轻轻跳跃,“所以,咱们不如先主动示弱,假装害怕,掉头往回走。只要自己心里不乱,就能做到想在哪打就在哪打,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这!”刘縯又是震惊,又是犹豫,习惯性地将头转向邓晨。

邓晨脸上却立刻露出了喜色,用力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哥,老三说得对,在别人的预设战场作战,咱们胜算太小。而掉头回返,引诱群贼来追,反而容易抢占先机!”

“的确如此!”马三娘的一双秀目紧紧落在刘秀脸上,目光里赞赏意味丝毫不加掩饰,“山路崎岖,贼人如果仓促来追,注定无法保持步调一致。”

“所以我跟刘秀的意思是,咱们假装害怕,先往回跑一段,利用战马和马车的速度,消耗贼人的体力。待其队伍被拉散,彼此不能衔接之时,掉头回扑,挨个消灭!”唯恐刘縯不能接受刘秀和自己的主张,严光从车厢里探出一只胳膊,一边比划,一边做更详细的陈述。

“不错!”刘縯不再犹豫,轻轻点头,“但是,这样做的话,等会厮杀之时,恐怕我和你姐夫就很难分神再保护你们了。而你们……”

“大哥不用担心我们。”仿佛看穿刘縯心中所想,刘秀摇摇头,非常自信地打断,“好歹学了一路,我们四个怎么可能丁点儿长进没有。况且我们还坐在马车里,有车厢板作为遮挡。”

“我们四个,躲在车厢里偷偷下黑手。外边的人很难瞄准车窗,更射不透车厢板。”不愿让刘秀和严光把表现机会全占了,朱祐也硬挤出半个脑袋。

“猪油的话有道理。”马三娘难得没有反驳朱祐,“马车有车厢,能给他们提供一重保护。蟊贼们手中多是木弓,远距离杀伤力甚弱。咱们做出仓皇逃命的模样来,诱骗贼人尾随追赶,然后彼此配合来一招猛虎掉头!”

朱祐顿时大受鼓舞,满面红光地比划,“你们三个做骑兵,我们四个做战车兵。彼此之间互相配合,定能杀贼人一个落花流水。”

“最好找机会擒贼擒王!”严光用力敲了下车厢,“蛇有蛇头,狼有狼首。这么多蟊贼,中间肯定有主事者。只要把他杀死或者生擒,其余的蟊贼就不足为虑!”

此计,明显借鉴了岑彭剿灭凤凰山好汉的一部分故智。马三娘听得心中一痛。然而,眼下却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银牙在红唇上轻咬了几下,她缓缓接过话头,“对,我哥说过,但凡是占山为王的队伍,想要做大,都必须有个主心骨。只要把这根主心骨抽掉,队伍就会散架。人数再多,也没有用!”

“子张兄这句话说得甚妙!”刘縯点点头,对马武的话赞叹不已。

“那咱们就争取第一时间把贼王揪出来!”邓晨深有同感,也冷笑着轻拍剑侧,“平掉这伙不知道好歹的蟊贼,也算替过往旅人除了一害!”

七人当中,刘縯勇悍果决,邓晨刚毅稳重,刘秀多谋善断,严光缜密细致,再加上朱祐的狡猾,邓奉的坚韧,马三娘的悍不畏死且武艺高强,队伍虽然小,各方面的实力,却绝对不可低估。在短短半刻钟时间内,就商量出了破敌之策。然后又故意朝着蟊贼们可能埋伏的山谷靠近了几百步,冷不防拨转马头,掉转车身,拔腿便走。

几名悄悄跟在马车后盯梢的“好汉”,哪里想到猎物会掉头?咋咋呼呼想要跳出来拦截,被刘縯、邓晨和马三娘一下一个,转眼就干掉了大半。剩下的见势不妙,连滚带爬逃向了路边山坡。刘縯等人见了,也不赶尽杀绝,哈哈大笑几声,继续策马赶车而去。

堪堪跑出了两里多,背后传来一阵污言秽语。果然有一群蟊贼在先前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了埋伏,等着大伙自投罗网。如今,群贼发现“猎物”在陷阱的边缘忽然掉头回返,顿时急得额头冒烟。根本不肯用心思去琢磨,就从各自的藏身处跳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追赶马车。

然而,纵使在崎岖的山路上,两条腿的人,也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即便刘縯故意让队伍放慢了速度,一刻钟之后,贼人的队伍亦被拉成了断断续续的十几截。老弱残兵,以及那些意志不坚定者,都落在了半路上。只有最强壮,同时也是最悍不畏死的一小撮儿,依旧在一名骑着马的大当家带领下,紧紧咬住马车不放。

“火候差不多了!”邓晨一边策马“逃命”,一边不停地查看周围的地形和身后的敌军动静。

“老三,严光,把马车速度放到最慢,装作挽马体力不支!准备迎敌。注意保护自己,不要逞强!”刘縯冲正在努力驾车的刘秀和严光吩咐。

“哎!明白!”刘秀和严光齐声答应,双双用力拉扯缰绳。随即一转身,跳回车厢当中。

早已跑得浑身是汗的挽马巴不得休息,“咴咴咴”叫了几声,速度迅速下降。正在努力追赶马车的众山贼精锐喜出望外,嘴里发出呐喊,将短斧、投矛、石块,以及各种五花八门的兵器,朝着车厢砸了过去。

“该死!”刘縯和马三娘俱是心中一紧,本能地就要拨马回去保护车厢中的四名少年。邓晨大声提醒,“老榆木板子,没那么容易砸坏。继续往前跑,骗贼头分兵!”

“嗯!”刘縯和马三娘点点头,咬着牙,继续“狼狈不堪”地向前“逃命”。一边跑,一边悄悄地将手中兵器换成了角弓。

追上来的贼军精锐不知中计,果然分成了两拨。一拨由骑着驽马的大当家带领,继续追杀刘縯。另外四五个徒步者,挥舞着环首刀对车厢中人发出威胁,“小子,出来受死。看在你细皮嫩肉的份上,爷爷们……”

“刷——”一道凛冽的剑光,贴着车窗棂射出,正中一名贼人脖颈。

“啊,呃,呃……”鲜血喷涌,中剑的贼人手捂脖颈,在马车旁像醉鬼般摇摇晃晃。一圈,又一圈,终于栽倒,胡子拉碴的老脸上写满了绝望。

【晚霞似火血如酒】

众蟊贼精锐连期待中的肥羊寒毛都没摸到,却先折了一员头领,个个悲愤欲狂,挥刀举剑,哭喊着对准车厢乱剁。

老榆木因为质地坚韧,向来被民间视为最佳切菜板用料。一通乱剁,除了溅起数十点木屑之外,群贼根本没对车厢中的“肥羊”们造成丝毫威胁。反倒是刘秀等人,寻机又从窗口处刺出数剑,将另外一名躲避不及的蟊贼给捅了个肠穿肚烂。

剩余围攻马车的三名蟊贼,退开数步,远离车窗,扯开嗓子请求支援,“大当家,点子扎手。三爷和七爷都冒了。小的这边需要添柴!”

已经堪堪要咬住刘縯等人马尾巴的蟊贼大当家被喊得心烦意乱,猛地回过头,厉声喝骂,“闭嘴,冒就冒!五个大活人破不开一辆马车,老子平素白养了你们。都给我……”

“嗖!”“嗖!”“嗖!”三支冷箭从马头所对方向飞来,一支正中他的脖颈,一支命中他的胳膊,另外一支直接射中了他胯下坐骑的胸口,深入半尺。大当家的喝骂声戛然而止,与胯下坐骑同时栽倒,溅起大团的烟尘。紧跟在他身边的十几名蟊贼被人血和马血洒得满头满脸,愣愣地停住脚步,茫然不知所措。

“杀!”刘縯收弓,抽剑,拨转坐骑,几个动作宛若行云流水。还没等蟊贼们从震惊中缓过心神,已经风驰电掣般策马杀回。

“嗖!”马三娘在拨转坐骑的同时,又发出了第二箭,将一名披着半件皮甲的蟊贼头目送入了地狱。紧跟着,她也冷静地收起角弓,拔出环首刀,双腿同时轻轻下踩马腹处的挂脚绳[18]。人和坐骑快速化作了一道闪电,紧紧护在了刘縯的左侧身后。

邓晨的身手比前面二人稍逊,落后了刘縯两个马尾。唯恐自己这边耽搁的时间太长,导致刘秀等人受伤,他干脆扯开嗓子,冲着空荡荡的山坡大声高喊:“弟兄们,收网!不要放走了一个。人头送到衙门里,每颗兑换赏金五千。”

“官兵布下了陷阱!”众蟊贼被吓得寒毛倒竖,本能地往周围山坡上张望。哪里有什么伏兵,只有连绵的树木和杂草,随着晚风上下起伏。

沙场之上,毫厘之失,就可定生死。伴着邓晨的呐喊,刘縯的战马直接冲进了贼群。手中长剑寒光闪烁,转瞬间,就夺走了四名蟊贼的性命。

“啊!”其余蟊贼这才发现上当,挥舞起兵器试图发起反扑。他们的表现,不可谓不勇敢,奈何遇到的是已经杀起了性子的刘縯!只见后者俯身,挥剑,将左侧一名蟊贼劈翻在地。紧跟着猛地一拉缰绳,胯下战马高高地扬起了前蹄,正中前方一名蟊贼的鼻梁。

第三名蟊贼迅速蹲身,试图从下面偷袭战马的小腹。刘縯果断抬起右腿,身体顺着马鞍左侧迅速下坠,手中三尺青锋快若闪电。“噗”的一声,刺入偷袭者的小腹,将此人直接开膛破肚。

“啊——”又一名贼人尖叫着扑上,试图趁刘縯重新翻上马背,无暇他顾的机会,砍断战马的后腿。还没等他将手中的钢刀劈落,一块青石忽然凌空飞至,不偏不倚,正中此人的后脑勺。

“去死!”发完了石块的马三娘果断举刀,将距离自己最近的蟊贼一刀两断。另外一名蟊贼见势不妙,转身就逃。马三娘从背后追过去,手起刀落,将此人的左臂连同小半边身体卸到了地上。

“哗啦——”血如同喷泉般涌上半空,四散溅落,洒得蟊贼们满头满脸。周围的蟊贼们在失去了大当家之后,原本士气就飞速下降。待发现自己这边所依仗的人数优势,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顿时惨叫着朝着来路亡命而逃。

“哪里走!”刘縯带着邓晨和马三娘,组成一个品字形,策马紧追。三两个呼吸工夫,就跟上了蟊贼们的脚步,从背后将他们挨个剁翻。

正在马车旁等待自家同伙前来帮忙的三名蟊贼,立刻意识到踢上了铁板,果断放弃等待,撒腿就跑。

躲在马车当中、忍了一肚子窝囊气的四人,岂肯让他们逃得如此轻松。毫不犹豫扯下门闩,推开车门,弯弓搭箭,按照一路上的指点,瞄准逃命者身体最宽阔处,松开弓箭。

“嗖嗖,嗖嗖!”四支箭,有两支放空,两支命中目标的后背,将两名蟊贼当场放翻在地。最后一名蟊贼吓得两腿发软,一个踉跄扑倒在山路上,双手抱头,大声哭喊,“饶命,各位好汉饶命!……”

“闭嘴!”一路上,同样的讨饶之言,刘秀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怒叱一声,压低角弓,快步追向求饶者,准备将其生擒活捉。

刘縯有意锻炼自家弟弟的胆色,也不阻止。喘息着拉住战马,抬起衣袖擦拭额头上的血珠。背后的山峰上,斜阳西坠,晚霞被烧得宛若野火。万道流苏从天空中垂落下来,令他整个人宛若天神般威风凛凛。

“接下来的路,估计就安生了!”邓晨喘息着策马跟上前。

“小心!”就在此时,马三娘猛地一抖缰绳,从二人身边急冲而过,环首刀高高举过头顶,叫声又尖又急,“刘秀,小心对面!贼人来了同伙!”

“啊!”刘縯吓得心脏猛地一抽,赶紧再度策动坐骑,一边飞速向刘秀等人靠拢,一边举头观察敌情。

果然,就在距离跪地求饶者不远处的山路拐角,数十名满头大汗的蟊贼,簇拥着一名头裹红布的家伙,蜂拥而至。

看到面对面刚刚刹住脚步的少年,群贼顿时喜出望外。嘴里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迫不及待地举起兵器,朝着少年们猛扑过去!

【倚刀四顾意迟迟】

“坏了!”邓晨心脏一抽,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大伙算到了前路的埋伏,算到了群贼的反应,算到了群贼在追杀过程中会跑得彼此各不相顾,算到了蟊贼们得知大当家被诛杀后,必将分崩离析。却唯独没有算到,从蟊贼大当家被杀到所有蟊贼认识到这个事实,需要很长时间!

如今,新追过来的这伙贼人,根本不知道大当家已经身死,还陶醉在抓到一群“肥羊”之后如何论功分赃的美梦当中。而“四头小肥羊”,又恰巧在他们鼻子尖下活蹦乱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邓晨已经急得差点儿要发疯的时候,跑在他前方一匹马位置处的刘縯,猛地深吸一口气,舌绽春雷,“住手!你们的头领已经死了。再不投降,一个不饶!”

山里头空间非常闭塞,刘縯这一嗓子,又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刹那间,回声激荡,一波接着一波,如滚动的霹雳般,直接砸进了群贼的心底。

正在扑向刘秀等人的众蟊贼,愕然停住脚步,相继扭头,看向刘縯等人身后,刹那间,一个个面如土色。

“快,快抓了那四个小的做人质,否则大伙谁都活不成!”还没等群贼们从震惊中缓过神,被他们簇拥在队伍中央的那名头裹红布的汉子,忽然举起环首刀大声断喝。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做、做人质!”群贼当中,有人结结巴巴地附和。挟裹着各自身边的同伙,跌跌撞撞跟在了红头巾身后。

红头巾姓沈名富,江湖绰号沈疤瘌。因为见多识广且擅于投人所好,在山寨里,早就稳稳地坐上了二当家的位置,因此,在众人都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话,瞬间就成了指路明灯。

仿佛看到自己做了大当家之后,一呼百应的风光。沈疤瘌浑身发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猎物面前,刀尖向下斜指,“跪下投降,饶你……”

“跪你娘!”先前仿佛被吓呆的四名少年,忽然齐声回应。四张空空的角弓猛地变成了四把棍子,从上下左右四个角度,同时向他抽了过来。沈疤瘌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收刀格挡。耳畔只听“啪,啪,啪,叮当!”,脖颈、肩膀、手腕、胯下,同时传来钻心的刺痛。手中的钢刀,也无力地掉在了脚边的石头上,火花四溅。

“去死!”刘秀俯身,拾刀,挥臂横扫。环首刀紧贴着地面向上,泼出一道冰冷的闪电。

“啊——”沈疤瘌吓得魂飞天外,完全靠着多年厮杀的活命本能,在最后关头双腿拔起向后跳跃,才避免变成跛子的命运。身体落地之时,后背却正撞上麾下一名喽啰的胸口,跟对方一道摔成了滚地葫芦。

“去死,全都去死!”刘秀一刀走空,也顾不上再补第二刀。双手握住刀柄,冲着围拢过来的群贼左劈右剁。

此刻的他,哪里还记得平素学过的武艺?完全是凭着感觉乱挥乱砍。而良好的身体素质和一路上被马三娘追着打的收获,在这一刻尽数得到了体现。一时间,竟杀得群贼纷纷后退闪避,轻易不敢靠得太近。

“投降,否则绝不轻饶!”严光、朱祐和邓奉三个,也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露怯。趁着群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机会,挥舞着弓臂,护在了刘秀的两侧和身后。四个少年仿佛四头初次下山的乳虎,横冲直撞,毫无畏惧,短时间内,居然稳稳占据了上风。接连将五名招架不及的蟊贼打翻在地,手捂伤口大声哀嚎。

“别留手,死活都要!抓到一个算一个!”二当家沈疤瘌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面红耳赤。几十个江湖好汉,却被四个小屁孩给打得节节败退。此情此景如果传扬出去,弟兄们以后还怎么在道上立足?哪怕是拼个两败俱伤,也必须先将场子找回来。其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杀了他!”众蟊贼也恼羞成怒,完全不顾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挥舞着刀剑再度一哄而上。

“当啷!”刘秀手中的钢刀,与一把铁剑相撞,溅起数不清的火星。毕竟还未成年,他在臂力上很吃亏,被震得胳膊发麻,脚步立刻开始踉跄。另外一名蟊贼瞅准机会,挺身扑上,挥刀用力下劈。“当啷!”又是一声脆响,邓奉手中的弓臂在半空中挡住了刀刃,自身也断成了两截。

好个邓奉,危急关头兀自不肯放弃同伴,将下半截弓臂当作短剑,直戳蟊贼的眼睛。持刀的蟊贼不愿变成瞎子,只好抽身后退。刘秀趁机迈步前扑,环首刀顺势来了一记白鹤亮翅!

“噗!”血光喷起两尺多高,喷了周围的人满头满脸。先前手持铁剑的蟊贼惨叫着踉跄后退,两眼瞪得滚圆,满脸难以置信。一道又长又粗的刀伤,从他的左胸处,一直延伸到胯下。更多的鲜血喷射出来,将他体内的全部生机瞬间抽走。

“他杀了老六!”“六爷……”群贼们哭喊着,潮水般后退。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山寨六当家,被一名半大小子阵斩的事实。

被喷了一身鲜血的刘秀,所受到的冲击丝毫不比他们小,手握钢刀,竟忘记了趁机扩大战果。

“投降、投降就、就放过你们!”

“我、我们没、没想杀人!”

严光、朱祐和邓奉三个,紧跟着停住了脚步。劝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虽然先前那场战斗中,他们几个也曾经联手杀死了四名蟊贼。可要么是隔着车厢板,要么是远远地在贼人背后放箭,根本看不到死者的面孔,自己身上也没溅到半点血迹。而现在,有个大活人,却在他们眼前,死得惨不忍睹。

沙场之上,这种菜鸟行为,等同于找死。沈疤瘌把握住战机,从身边弟兄手里抢过一把钢刀,高高举起,直奔刘秀头顶,“给六当家报仇……”

“当啷!”一块桃子大的石头,从半空中飞了过来,正中高举的刀身,将钢刀砸得凌空飞了出去,不知去向。

“想死,就自己去抹脖子,好歹还能痛快一点儿!”马三娘满面寒霜,疾驰而至,用战马将刘秀四个与群贼分开。环首刀横扫竖劈,将跟着沈疤瘌一道冲过来捡便宜的蟊贼,无论是否正在后退,全都放翻于地。

“贼子,拿命来!”刘縯和邓晨一前一后,相继赶到。像两头发了疯的猛兽般,在蟊贼队伍里左冲右突。钢刀落处,血光与断肢相继而起,惨叫声不绝于耳。刘秀四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亲手把小命交给贼人。顿时,一个个羞得无地自容。

马三娘却兀自觉得不解恨,瞪起一双杏仁眼,继续厉声数落道:“发傻,也应该看看时候!不就是杀了个人么,有什么好怕的?他死在你手里,总比你死在他手里强!仔细看着,别扭头。这才是世道真实模样,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说罢,也不管刘秀等人如何反应,一拨马头,从侧面追向掉头逃命的贼人,手起刀落,砍下一颗颗硕大的头颅。

“三……”刘秀无力地举了下手,嘴巴所发出的声音,却弱不可闻。

马三娘的话没错,与其自己死在贼人手里,当然不如让贼人去死。可那绝望的惨叫,那漫天的血光,却是如此让人感到压抑。压抑得人心脏几乎无法跳动,嗓子几乎无法呼吸!

努力扭过头,用环首刀支撑着身体,他不让自己再去注意正在进行的杀戮。猩红色的夕阳,却又从山顶上照下来,照亮他孤独单薄的身影,在血泊中拉得老长,老长!

【纵狼山林必生患】

马三娘此刻心中可没那么多悲天悯人,纵马挥刀,手下绝不留情!

她心里非常清楚,事情之所以发展到如此险恶地步,完全是由于大伙当初顾忌自己的感受,没有对前后几波被生擒的蟊贼痛下杀手。结果导致蟊贼们探清了大伙的虚实,甚至还认为大伙软弱可欺,成群结队扑上来。

亏得刘縯刚才那一嗓子喊得及时,而刘秀四人虽然武艺平平,胆气却都不太差,联合起来,勉强还有几分自保之力。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如果刘秀因为照顾自己的感受放过了蟊贼,到头来却被蟊贼所伤,马三娘觉得自己肯定没脸再同路了,只能躲起来,这辈子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众蟊贼的两条腿怎么跑得过战马?被杀得魂飞胆丧,掉头又冲向刘縯和邓晨,试图绕过二人,夺路逃命。马三娘看了,也不屑去追。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珠和汗珠,策马又回到了刘秀等人身旁,持刀而立。

“三、三姐!”朱祐的心神,被马蹄声从天外拉回。抬起煞白的小胖脸儿,看向浑身上下溅满了血迹的马三娘,打招呼的声音结结巴巴。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勾魂貔貅”这个名号由何而来。

“别废话,看大哥那边。学学他和姐夫是如何杀贼!”马三娘没注意到朱祐的表情,还以为他又想找机会大献殷勤,杏眼一翻,大声命令。

“啊!是,好!”朱祐心里偷偷打了个哆嗦,赶紧将目光转向刘縯和邓晨。只见四名试图从刘縯身侧强冲而过的蟊贼,在转瞬间,就被刺翻了三个。剩下一个吓得两股战战,想要继续逃命双腿又使不上多少力气,像醉鬼般摇摇晃晃。正踉跄间,邓晨策马如飞而过,手中长剑如镰刀般斜向一抹,借着战马的奔行速度,在此人的后背上抹出了一条两尺长的伤口。“噗——”鲜血蹿起了一人多高,瀑布般落下。蟊贼惨叫着又向前跑了两步,一头栽倒,当场气绝。

“不给咱们活路!咱们一起上,拼一个算一个!”蟊贼二当家沈疤瘌又急又怕,挥舞着一把刚刚捡起来的环首刀大声招呼。众蟊贼见逃命无望,也都发起狠,飞蛾扑火般朝刘縯身畔冲。

刘縯和邓晨二人大声冷笑,策动坐骑,挥舞长剑,像割庄稼般,从背后将逃命者挨个砍倒。不是所有的落草者都配被称江湖好汉。大伙已经犯了一次错,绝不会犯第二次。

忽然,沈疤瘌脱离队伍,转身朝刘秀等人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将环首刀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朝身后一抛,跪倒在地,大声哀告:“三姐救命!我是沈富,我是凤凰山的沈富!”

沈疤瘌唯恐马三娘认不出自己,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声提醒,“我当年曾经给您牵过马,我脸上这道疤,也是追随三姐你跟官兵作战时留下的!三姐,看在我以前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请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沈疤瘌?”马三娘的脸色变了变,高举在手中的钢刀,再也无法劈下。

在马武被岑彭欺骗下山接受“招安”之前,兄妹两个带领凤凰山的好汉们,曾经跟官府多次交手,虽然每次都能占据上风,但自身的损失也非常惊人。一场血战下来,很多人都长眠不起。也有很多弟兄因为受了伤需要调养,或者意志不够坚定,悄悄地选择离开。对于受了伤需要下山调养的弟兄,马武向来会热心地送上一份盘缠和口粮。对于那些厌倦了刀头舔血生涯,想重新去过安稳日子的弟兄,马武也尽量做到好聚好散,不会过多刁难。

而疤瘌脸沈富,恰好属于两种情况兼而有之。此人脸上挨了官兵一刀,算是伤员,离开山寨找地方休养无可厚非,伤愈之后原本已经归队,但后来又偷偷开了小差,终归是人各有志,无需勉强。只要沈疤瘌不去给官兵带路,日后大伙相见时,依旧算得上是自家弟兄。

然而,让马三娘打破脑袋也没想到的是,沈富离开了凤凰山,并不是去过安稳日子,而是跑到了千里之外,另起了一份炉灶。看模样,好像还混得风生水起。

【为恶过多终有盈】

“三姐,你们认识?”刘秀顾不上再发呆,拎着血迹未干的环首刀走过来,带着几分关切询问。

“算、算认识吧!”马三娘心乱如麻,不敢跟刘秀的眼神对接,侧着脸回应,“他、他原来在凤凰山做事,后来偷偷开了小差!”

“不,不是开小差,是怕、怕拖累大当家和你!”话音刚落,沈疤瘌立刻哭天喊地叫起了冤枉,“三姐你听我说,我当时刚刚养好伤,气血两亏。留在山上只会拖你和马大哥的后腿,所以才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那马大哥被人追杀时,怎么没见到你?”刘秀立刻从此人的话语中抓到破绽,皱了下眉,沉声追问。

“我,我……”沈疤瘌愣了愣,眼睛又开始骨碌碌在眼眶里乱转,“我、我有个亲戚在这边,所以过来投奔他。谁料他效仿马大哥,也干起了替天行道的勾当。我、我没地方去,只好、只好先……”

“住口,你们也配跟我哥比!”马三娘脸色大变,厉声打断,“我哥在凤凰山,什么时候拦路抢劫了。我哥……”

“我、我说的不算啊!”沈富自己也知道刚才的话漏洞百出,干脆扯开嗓子,大声哭嚎,“三姐,我一个小喽啰,怎么可能做得了山寨的主?发现他们连马大哥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想要后悔也晚了!他们又不会像马大哥那样,任由我自行离开。三姐,我、我真的后悔,我后悔得夜夜都睡不着觉。我日日夜夜,都想着回凤凰山,想着马大哥和你。三姐,救救我,救救我!”

“闭嘴!哪个用你想?凤凰山没、没你这样的孬种!”马三娘又羞又气,大声斥骂。但手中的钢刀,却再也举不起来。

在半路上养好伤后,她曾经瞒着刘縯等人,从过往旅人嘴里,偷偷打听过凤凰山的消息。却非常痛苦地得知,就在大哥马武和自己被骗到棘阳的第三天,也就是自己在道观养伤的时候,凤凰山老营被狗官岑彭带领爪牙付之一炬。留在山上的老弱妇孺,大部分都被官兵当场斩杀,只有零星几个逃了出去,生死难料。

听闻这个消息后,马三娘在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碍于当初大哥跟自己分别前的交代,不能让爷娘的坟前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才强压下了潜回棘阳刺杀岑彭报仇的冲动,继续跟着刘秀等人向北而行。如今,在远距凤凰山千里之外,忽然看到一个曾经的“凤凰山好汉”,纵使此刻对方的行为再卑鄙,形象再龌龊,她又怎么可能下得了狠手?

“不对!”严光忽然走上前,用弓臂指着沈疤瘌的鼻子,大声反驳,“你既然无时无刻都想着凤凰山,刚才最开始交手之时,为何没认出三姐?你说你只是个小喽啰,做不了主,我刚才分明听见有人叫你二当家!”

他向来心思缜密,又不会像刘秀那样,念着马三娘的面子,问出来的问题一针见血。沈疤瘌被问得接连打了两个冷战,赶紧又扯开嗓子,大声哭喊道:“三姐,我冤枉。刚才被您一路追着砍,我、我哪里有胆子,看看您到底长什么样?至于二当家,这座山中总计有七个寨子,每个寨子里都有十几个当家。我这个伏龙寨二当家,根本连个屁都算不上!”

“三娘,此人留不得!”刘縯和邓晨联袂而归,人的衣服和战马的鬃毛上,鲜血淅淅沥沥而落。大部分蟊贼都被他二人联手杀死。只有三个看起来年龄跟刘秀、邓奉差不多大的,因为长相嫩,又跪地讨饶得及时,被二人当成了俘虏,用长剑押着,走了过来。

“我跟大哥刚才问过了,此人是伏龙寨的二当家。平素自成一派势力,已经能跟大当家平起平坐!”唯恐马三娘心软,邓晨犹豫了一下说。

“姐夫,我知道该怎么做!”马三娘脸色一红,轻轻点头,咬着牙举起环首刀。凤凰山已经不存在了,曾经的凤凰山好汉,也永远成为了传说。沈富这种人,心狠手黑,嘴里头还没有半句实话,如果饶他不死,指不定将来还会生出多少祸端。

“三姐饶命!我、我知道一个消息,一个重要消息!我愿意将功赎罪!”沈富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望周围动静。见马三娘这回刀刃朝下,立刻向远处打了个滚,大声哀告。

马三娘微微一愣,刚刚举起来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沈疤瘌继续向远处翻滚,“我刚才真的没认出你,但是我知道马大哥的最新消息。你如果饶我一命,我愿意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啊?”马三娘大吃一惊,扭头看向刘縯,手中的钢刀,更是劈不下去。

“马子张在哪儿?你怎么会有他的消息!”刘縯与马子张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心中却对此人极为钦佩。

“马大哥数日前与人一道劫了淯阳大牢,把里边那些拖欠官府税金的囚犯,全都救了出去。”沈疤瘌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活命机会,赶紧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交代了出来,“然后他们就把队伍拉上了绿林山,据说狗官甄阜带着上万兵马去征剿,都被他打得大败而归。我知道这件事后,曾经劝我们大当家,带着弟兄们去投奔他。但是大当家是本地人,舍不得离开老家太远,不肯听!”

后面几句废话,被刘縯和马三娘毫不犹豫地选择忽略。马武的伤势已经好转了,并且又拉起了队伍,有了本钱自保。这个消息,比一路上听到的任何喜讯,都令人精神振奋。

“三姐,你饶我这一次,我回山寨收拾收拾,立刻带着手下弟兄和金银细软去投奔马大哥。我虽然没啥本事,但能让马大哥那边多一个人,不不,多几车辎重,省得他为了几袋子过冬的粮食,还要冒险去攻打大户人家的庄园!”

如果放在八年前,区区几车细软,绝对无法令马三娘动心。然而,眼下自家哥哥马武重伤初愈,所统带的,又是一群乌合之众。几车细软,就有可能关乎生死,不由得她不仔细斟酌。

“你真的肯去投奔马子张?”刘縯也知道,眼下多一车辎重,就有可能让马武多一分熬过冬天的机会,左手轻轻摩挲着剑锋,沉声追问。

“真,十足的真。大当家和其他头领都被您给杀了,我说去投奔马大哥,绝对没人敢反对!”沈疤瘌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回应。

“那就姑且信你一次!”刘縯看看满脸犹豫的马三娘,收起了宝剑。

“大哥!”马三娘知道刘縯又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才决定给沈疤瘌一个机会,“您其实不必这样迁就我。我、我……”

“自家妹妹的事情,怎么算迁就?”刘縯笑了笑,转身跳上战马,“我答应过马子张,拿你当亲妹妹!我说话向来算数。走吧,老三、严光,收拾好马车,咱们继续赶路。姑且相信此人一次,他要是不知道好歹,留在这里继续为恶,早晚会死在其他山贼手里,也不用咱们来杀。”

“也对!”刘秀、严光等人齐齐点头,笑着走向马车。

“多谢三姐活命之恩!多谢这位英雄活命之恩。小人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忘!”沈疤瘌自知终于逃过了一劫,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直到马蹄声渐渐消失,才停了下来,双目当中,闪过一缕幽蓝色的寒光。

“二当家,他们、他们走了!咱们去哪儿?”三个少年蟊贼也被刘縯一道放过,见沈疤瘌终于不再光顾着磕头,赶紧低声请示。

沈疤脸阴沉着脸不说话,抬起头东张西望。直到确认刘縯和马三娘等人确实已经彻底走远,才咬了咬牙,冷笑道:“去哪儿?当然是去宜阳报官。你们没看到么?马三娘刚刚路过这里,即将前往长安,行刺皇上!”

“啊?”三名少年蟊贼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

“朝廷有令,抓到马武和马三娘者,赏田千亩,金一斗!举报者,赏格可得一半。敢窝藏收留者,族诛。”沈富朝地上吐了口浓痰,“马三娘跟其余那几个人刚刚路过宜阳,肯定会留下什么踪迹。咱们回宜阳去打探清楚了,把马三娘准备去长安行刺的消息,和他们的模样、来历,一道报告给官府,就能分到五百亩地,半斗金子,从此吃香喝辣。”

“啪!”一支羽箭,忽然从半空中飞了过来,正中沈疤瘌的脑门。

“啊——”三名少年蟊贼吓得魂飞魄散,不敢管沈疤瘌的死活,拔腿就跑。陆续又有三支羽箭飞至,将他们挨个射杀。

【日暮又闻呼声急】

“别怪我下手狠,不能留着你们祸害大哥全家!”马三娘如同灵猫般从附近的山石后跳了出来,背起角弓,一边用环首刀切开蟊贼的喉管,一边喃喃自语。吃亏上当狠了,人就会多长几个心眼儿。马三娘只策马跑过了前面的山路拐弯,就跳下坐骑悄然返回,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了蟊贼们附近。那沈疤瘌的武艺,连粗通都算不上,又正值惊魂未定,哪里会发觉身边已经多了一只勾魂貔貅?

“还有你,丢光了凤凰山的脸!”从最后一名少年蟊贼的脖子上拔出横刀,马三娘走到已经气绝身亡的沈富身旁,手起刀落,砍下了头颅。

心脏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断裂。她眼前一黑,晃了晃,咬着牙重新站直了身体。从此之后,她马三娘死也好,活也罢,都跟凤凰山、跟山下的马家没有纠葛。她马三娘从此终于可以像哥哥马武希望的那样,只为自己而活,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一阵清冷的晚风吹过,卷起阵阵血腥。马三娘打了个寒战,一脚踢开沈疤瘌的脑袋。天马上就黑了,她不能让大伙等得太着急。

总计只用了百十个呼吸工夫,马车已经遥遥在望。车厢旁,刚刚换过干净衣服的刘秀等人,听到脚步声响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

“那四个家伙呢,是回到山上去收拾行李了,还是拿誓言当成了屁?”朱祐等得最为心急。

“死了!”马三娘冷冷地说。

“死了?你杀了他们?”朱祐被吓了一大跳,接连后退数步。

“猪油,别嚷嚷了。三姐做事,自有她的理由!”刘秀轻轻扶了他一把,“上车,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再往前走一段。至少得先过了熊瞎子谷。”

这一句说得甚为及时,既避免了朱祐继续纠缠下去,惹马三娘讨厌。又点明了眼前真正需要注意的关键。几个蟊贼头目虽然先后殒命,但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还有其他不开眼的家伙,依旧怀着“吃肥羊”的美梦不愿醒来。当即,大伙纷纷点头,匆匆赶路。一边走,一边还小心戒备,以防有蟊贼继续冒险偷袭。

如是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马上就要看不清道路的时候,来到了群山的边缘地带。虽然还没有见到任何人烟,但脚下的土地,却已经平整了许多。夜幕下的田野,也变得渐渐宽阔。

刘縯经验丰富,立刻挑了一处靠近溪流且不太潮湿的土坡,带着大伙去布置夜宿营地。马三娘和邓晨则用绳索、弓箭等,在周围布置陷阱,防止有野兽趁着黑夜来袭,也防止有陌生人悄悄靠近。

刘秀、严光、朱祐、邓奉四个第一次出远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负责打水、生火、热饭。一通忙碌过后,倦意渐渐上涌。几个少年先后在火堆旁铺开兽皮睡去。刘縯和邓晨则分了班次,轮流担任岗哨,警惕周围的风吹草动。

也许是几个头目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的缘故,也许被山路上的同伙尸体吓破了胆子,整整一夜,再没有任何蟊贼的身影出现。第二天吃罢早饭,刘縯带着众人打来冷水浇熄了篝火,再度上路。又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彻底远离了群山的怀抱。

前朝花费重金修成的官道,就在眼前,又宽又长,两侧树木正在落叶,缤纷满地。官道上,稀稀落落也有了行人和车马,不再是鸦雀无声。

他们几个正值青春年少,又读了一肚子诗书,虽然衣着打扮朴素,却也显得气质超凡脱俗。路上的旅人看到了,难免被吸引。待看到魁梧伟岸的刘縯,沉稳有度的邓晨,英姿勃发的马三娘,愈发心生亲近之意。

刘縯也正急需了解司隶附近的风土人情,以及全天下的传闻掌故,对于主动上前搭腔的旅客,只要看起来不像怀着歹意,便给予热情的回应。如是一天走下来,七个人的队伍,就变成了三十余人。另外二十几位,两拨是要前往长安探亲,两拨是要前往华阴投靠朋友,大伙凑在一起,谈谈说说,倒也解去了许多寂寞。

眼看着大地又要被暮色笼罩,大伙走得人困马乏。正准备去前方找个大一些的村落,租上几间房子歇脚,晚风当中,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金铁交鸣,紧跟着,便是一阵悲愤的哭嚎,“天杀的狗贼,老子跟你们拼了!”

“有强盗打劫!”刘縯眉头一皱,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间剑柄,“这都快到弘农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有盗匪杀人越货……”

【白袍少年引长弓】

“伯升且慢!我先去打听清楚情况!此处道路平坦,我等人多势众且有车马代步,无论是战是走,都可以从容自如!”邓晨猛地伸手拉了刘縯胳膊一下,随即抖动缰绳,朝着哭喊声传来的方向策马飞奔。

刘縯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此刻自己身边还有四个少年需要保护,并非单人独骑,不能像以前出行那样路见不平立刻持剑而上。闷哼一声,将已经拔出一半的长剑又插回了皮鞘。

其余旅伴原本已经起了撒腿逃命的心思,听邓晨说得果断自信,又看到五个未成年人脸上都没露出半点儿惧色,而是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马匹和弓箭,顿时两颊一热,将原本已经拨歪的马头,又悄悄地拨了回来。

“诸位仁兄勿慌,刘某自问本领还过得去。万一事情不测,便由刘某和伟卿来断后,你等尽管自行离去便可!”刘縯见状,向众人大声许诺。

闻听此言,一众旅伴的脸色愈发惭愧,纷纷手握兵器,哑着嗓子回应道:“刘兄这是哪里话?咱们一见如故,理应同进同退,断没有把你一个人留下,我等各自逃生的道理!”

“如此,刘某多谢了!”刘縯双手抱拳,向大伙郑重行礼。随即策马向前跑了二十几步,手按剑柄,全身戒备。

少顷,马蹄声由远及近,邓晨拎着把滴血的长剑,匆匆忙忙返回,将剑身朝大伙举了举,大声示警:“快走,有马贼在洗劫村子,就在前方距离官道不足两里远处,绕过了那片树林就是。村子里的大户应该雇了不少刀客,正在跟他们拼命!”

“啊!”众旅伴闻听“马贼”两个字,脸上的惭愧瞬间变成了恐惧。

与其他拦路抢劫的蟊贼不同,马贼的作案地点,通常都远离其老巢。因此下手格外狠毒,很少会留下活口。因为有战马代步,一旦被他们盯上,“猎物”很难平安脱身。无论是主动投降,还是丢下财物仓皇远遁,最后结果恐怕都是一样。

“尔等自管先走,刘某和邓伟卿断后。三娘,带着老三他们,跟大伙一块离开!”刘縯当机立断,抽出宝剑,毫不犹豫地去兑现先前的承诺。

众旅伴这才多少缓过了一点心神,纷纷掉转坐骑,准备沿着官道向东逃命。还没等他们加速,耳畔只听“嗤——”一声,一哨身穿青色皮甲的马贼,从右前方如飞而至。

“柱天大将军帐下虎贲奉旨讨贼,尔等速速交出兵器和坐骑,听候甄别处置。否则,定斩不赦!”带队的马贼头目手持长槊,大声威胁。身后六名马贼举刀持弓,将谎言一遍遍重复。

柱天大将军,是前东郡太守翟义起兵反抗王莽时自封的官爵。因为他拥立东平郡王之子刘信为帝,打出了匡扶大汉江山的旗号,因此在民间赢得极大的支持。虽然在王莽的全力镇压下,很快翟义本人就兵败身死,但几乎每一年都有起义者冒称是柱天大将军的旧部,重新竖起讨伐王莽的大旗。这些起义者来历各异,良莠不齐,行事手段也大相径庭。有人的确是只跟官府作对,试图重新建立大汉朝那种相对宽松包容的秩序。有人则纯粹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嘴里高喊着“讨伐王莽,解民于倒悬”,实际上比王莽麾下的大新朝官兵还要凶残。

因此,听得“柱天大将军帐下虎贲”,众旅人非但没有老老实实交出兵器,下马投降,反倒咬着牙把防身用的宝剑和佩刀都抽了出来,同时双腿用力狠夹马腹,准备万一逃命的道路被断,就跟马贼们拼个鱼死网破。

那带队的马贼小头目见自己一番大话,居然没把“猎物”们吓得立刻跪地求饶,心中也暗自吃了一惊。然而,看到众人胯下的坐骑和身旁背负着行李的驮马,心中的贪婪之火顿时熊熊而起。端起长槊,就朝官道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旅人扑了过去。三尺长的槊锋寒光四射,恨不得立刻给“猎物”来一个透心凉。

“啊——”那名旅人手中只有一把宝剑,自身武艺也稀松平常,如何挡得住巨蟒般刺过来的槊锋?

本以为自己此番在劫难逃,却迟迟没感到任何痛苦。惊愕中偷偷睁开眼睛,只看到原本该刺中自己的丈八长槊,像死蛇一样掉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官道旁。而先前凶神恶煞般的马贼头目,此刻则横躺在长槊附近,肋下斜插着一支羽箭,口鼻喷血,四肢抽搐,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

“咱们的人杀了马贼!”不止一名“猎物”看到了马贼头目的下场,一个个惨白着脸,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叫喊。

“一起动手,咱们这边人多,杀光他们,免得有人回去搬兵!”一个变声期的嗓音,传入“猎物”们的耳朵。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逃命队伍最后的马车上,有名少年持弓而立。衣袂飘飘,白袍胜雪,翩然不似凡间人物。

【鲲鹏展翼群山矮】

“好一个少年英雄!”

“这才是我汉家男儿!”

众旅人心中暗喝一声彩,脸上的恐惧再度被惭愧之色取代。

车辕上持弓而立的那名少年,嗓子才刚刚开始变声,真实年纪绝对不会超过十七。面对凶名远播的马贼,心中却毫无畏惧。即便是在暂避敌军锋缨之时,依旧记得放箭保护素昧平生的旅伴。而自己同样面对凶狠残暴的马贼,却只能低着头作鸟兽散。这差距,真是令人无地自容!

“马贼凶恶,大伙与其被追上挨个杀死,不如一道血战脱身!”那白袍少年一边弯弓搭箭,射向其余六名马贼喽啰,一边扯开嗓子大声补充。

“杀了他给王大哥报仇!”六名马贼一边躲闪还击,一边愤怒地咆哮。

“刘秀小心!”马三娘催动坐骑,挥刀击飞凌空射过来的雕翎。

刘縯和邓晨主动留下断后,没想到已经有小股马贼迂回到众人的侧翼,因此都来不及出手相助。现在,只有她一个,承担起了保护四名少年读书郎的任务,担子不可谓不重。然而,此刻的马三娘,心中反而涌起了几分欣然。巴不得马贼们的数量更多一些,让自己和刘秀能够长时间联手拒敌。

严光、朱祐、邓奉三人,哪里肯让刘秀和马三娘两个人去承受所有马贼的攻击?相继从车辕和四敞大开的车厢口举起弓,瞄准马贼迎面而射。

他们的射艺虽然比刚刚离家时有了很大的进步,毕竟火候不足,且缺乏实战检验。匆忙射出的羽箭,要么因为目标正在高速移动而落到了空处,要么因为力道太弱,被马贼们用兵器轻松击落于地。

众马贼见状,越发坚信自家头目的死,绝对是一个意外。忍不住哈哈大笑,高举起环首刀,结伴朝马车发起了倾力一击。

“贼子找死!看箭!”正加速赶过来的刘縯大急,隔着三十多步张弓便射。马背起伏,晚风横吹,他仓促射出的羽箭,同样保证不了准头。除了让群贼的冲锋速度微微一滞之外,没有起到其他作用。

刘縯急得双目欲裂。就在这时,三名正在逃命的旅人,同时怒喝,“狗贼,老子给你们拼了!”拨转坐骑,迎面朝六名马贼冲了过去。

“拼了,杀一个够本儿!”其余旅人身体内的男儿血性瞬间被激发,高高举起的兵器,在夕阳的余晖下耀眼生寒。

汉风雄烈,最顶层的权贵豪门虽然已经迅速腐朽,中下层的良家子们却依旧保持着祖先好武任侠的遗风。而敢前往数百里之外探亲访友者,更是十个里头有八个练过拳脚兵器,且胆气不俗。因此,二十几位汉子结伴拼命,杀气顿时直冲霄汉!

六个正在扑向马车的贼子,哪里想得到“猎物”们居然会联袂反扑?刹那间,就被寒光彻底吞没。待刘縯和邓晨终于冲到自家弟弟和侄儿身畔,哪里还用再跟贼人厮杀?只见六匹遍体鳞伤的战马悲鸣着踉跄逃命,而先前如狼似虎的马贼们,一个个全都被砍得横尸在地,残缺不全!

“南阳[19]刘伯升,拜谢诸君仗义相救!”刘縯惊魂初定,向众旅伴拱手。

“伯升兄哪里话,若不是你们兄弟,我等今日全都蒙羞而死,魂魄愧见先人!”众旅人摇摆着兵器,侧身闪避,一张张红润的脸上,写满了自傲。

全歼一小队马贼,大伙却毫发无伤。这份战绩,足够成为每个人心中永远的回忆。

“大恩不言谢!客气的话,刘某就不多说了。大伙赶紧启程,咱们结伴绕路。万一再有其他贼人追上来,就联手斩之!”刘縯向来不是一个做作之人,见大伙不肯接受自己的感谢,也不哆嗦,又拱了下手,大声提议。

“接下来该怎么做,伯升兄尽管下令……”众旅人心中热血澎湃。

“好,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见众人士气可用,刘縯点点头,策马走向了队伍的最前方。

众旅伴找回自家的驮马,簇拥在几个少年所乘坐的马车周围,果断向东而去。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三十余里路,空气中再也闻不到血腥气,耳畔也再听不见从那座正在被马贼洗劫的庄院里所发出的呼救声。

然而,还没等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干,背后却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愤怒的喝骂:“站住,该死的狗贼!杀了我李硕的兄弟,尔等必须血债血偿!”

【猛虎啸野百兽惊】

追过来的是另外一支马贼,人数大概二十出头。

马贼们平素嚣张惯了,根本没仔细检查自家被杀同伙的尸体,也不在乎眼下自己一方人数跟对手差不多的事实,一边加速狂追,一边大呼小叫。

如果最初那一小股马贼没有被旅人们全歼,如果此刻追过来的这支马贼人数扩大十倍,也许还真有可能把旅人们吓得乖乖束手就戮。然而,此时此刻,一众旅人士气正旺,自信心和自尊心双双爆满,怎么可能被几句废话吓倒?纷纷将目光转向默认的带头大哥刘縯,七嘴八舌地请缨。

“减速,回马,跟我来!大伙别紧张,小心不要互相撞到!”刘縯心中正为不能出手帮助那个被马贼洗劫的庄子而内疚,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

“是!”众人无师自通,如久经战阵的军队般,齐齐答应了一声。先放缓坐骑速度,然后果断拨转了马头。

刘縯动作最利索,毫不犹豫地冲到最前方。手中长剑高高举起,“杀光他们,为民除害!”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子,如下山的猛虎般,迎着马贼撞了过去。

“杀光他们,为民除害!”邓晨呐喊着紧随,长剑平伸,目光坚定。

“杀光他们,为民除害!”众旅人一个个热血沸腾,高举兵器,策动战马,在邓晨身后跑成了一条曲曲弯弯的横队。

“灯下黑,马车交给你!”刘秀嫌马车跑得慢,丢开缰绳,抄起弓箭,双脚踩住车辕,努力将身体稳稳站起。经历了连续多场血的洗礼,他的心智,像拔节的竹子一样高速成长。再也不会因为贼人的死而心神恍惚,只想紧紧跟在哥哥刘縯身后,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所亲近和所尊敬的人。

敌我双方的速度,很快就都冲到了极致。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随着马蹄的落地声迅速缩短。几支雕翎迎面飞来,被刘縯用长剑一一拨落。两名马贼的身影紧跟着雕翎赶至,一左一右,准备给刘縯来一个双鬼拍门。刘縯挥动长剑向左力劈,将左侧急冲而来的马贼劈得倒飞出去,血溅五尺。紧跟着整个身体侧拧,下坠,鞍外藏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开来自右侧的必杀一击。随即,身体快速返回马背,长剑如匹练般从左前方向战马右侧回旋,双腿、腰肢和手臂协调配合,宛若亮翅起舞的白鹤,“噗——”

血光迸射,滚落一颗硕大的头颅。

两名马贼先后战死,附近的其他马贼大吃一惊,本能地纷纷策马闪避,扑向其他目标。刘縯的眼前瞬间一空。猛地深吸一口气,他策动坐骑,将长剑指向马贼中衣着最为光鲜、坐骑最为神骏的那个家伙,大声断喝:“来将通名,无名鼠辈配不上刘某手中之剑!”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布衣之侠,他心里其实非常明白,此刻自己身边的同伴虽然比对面的马贼数量多,战斗力却根本不能保证。其中大多数人,缺乏严格的厮杀训练,没有任何作战经验,也不具备与马贼死拼到底的勇气和决心。若是一直打顺风仗,大伙儿有可能会勇气备增,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若是不幸遇到挫折,或者被敌军拖入僵持状态,肯定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整体溃不成军。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激怒对面的马贼头目,争取采用擒贼擒王的方式,速战速决。

“老子是柱天大将军帐下虎贲校尉李硕!”马贼头目哪里猜得到刘縯此刻心中的打算?毫无意外地被其嚣张态度激怒,举刀指着他,开始最后的加速,“小子报上名来!”

“你爷爷南阳刘伯升!”刘縯大声喝骂,话到,马到,人也到。对马贼头目李硕刺向自己胸口的刀尖不闪不避,长身,举剑,力劈华山。

“你爷爷个——”自封为校尉的马贼头目李硕,才舍不得跟一个无名游侠拼命,果断举起环首刀,用力向外格挡。他的膂力惊人,在整个马贼团伙中,罕有同伴能够匹敌。本以为此番能顺利将刘縯手中宝剑磕飞,至少也能令对方的攻势半途而废。然而这次,结果却不幸地出乎意料。

耳畔只听见“当啷”一声巨响,手腕、小臂和肩胛等处传来了一阵刺痛,李硕感觉到,整个右半边身体失去了控制,屁股疼得几乎坐不住马鞍,只能努力用左手狠拉战马的缰绳来保持平衡。

“咴咴咴——”受过训练的战马,对骑手所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会迅速做出响应。感觉到嚼子[20]处突然传来的刺痛,尽管非常不情愿,依旧嘶鸣着放慢脚步。“啊——”发觉坐骑误解了自己的意图,李硕吓得厉声大叫。赶紧低头,缩颈,将身体靠向马脖子,以防刘縯趁机痛下杀手。

他的补救措施做得非常及时,果然,下一个瞬间,刘縯手中的长剑就紧贴着他的后脑勺扫了过去,荡起半边皮盔和一团带血的头皮。

剧烈的痛苦,令李硕两眼发黑,不得不用左臂抱住战马的脖颈,以免从高速移动的马背上坠落。刘縯的第三剑,却毫无停滞地从他的身后砍到,“咔嚓”一声,带起漫天红光。战马的系臀皮索连同尾椎骨,应声而断。可怜的畜生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后腿一软,轰然栽倒。

“杀!”一击得手的刘縯看都不看,继续策动自家坐骑前冲,翻腕横扫,斩落另一名马贼的胳膊。落下的手臂,恰恰砸中摔下马背的李硕,令其猛然恢复了几分心神。不能躺在原地,否则,即便不被陆续冲过来的其他“猎物”吞没,也会被他自己麾下的弟兄用马蹄活活踩成肉泥。

强忍疼痛和晕眩,他单手支撑着身体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向侧翼。被打脱了臼的右臂举过头顶,就像方士手中的白幡一样醒目。

高速冲过来的邓晨立刻注意到了他,策马挥臂,长剑借助战马的奔跑速度用力一扫,“噗!”血如喷泉,李硕的头颅蹿起了半丈高!

“呀,呀——”没想到自家头领连一个回合都没坚持下来,就丢了性命。众马贼吓得魂飞胆丧。

跟在刘縯邓晨二人身后的旅人们,却陡然间信心百倍,争先恐后冲上前,将马贼们像打枣子,一个接一个从马背上砍了下去。

【是贼是官两难辨】

晚霞如火,残阳如血,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霞光所引燃,天地间跳动着耀眼的红。二十二名壮士跟在刘縯身后拨转坐骑,冲着剩余的马贼再度加速,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骄傲和决然。刚才的第一轮对冲中,有四名旅伴被贼兵打落马下,生死不知。还有七名旅伴身上受了伤,血染征衣。

然而,只要还能于坐骑上稳住身体,个个义无反顾。而挺过了第一轮对冲之后剩余的几名马贼,哪里还有胆子掉头再战?双腿狠狠磕打坐骑小腹,望风而逃。

“哪里跑,受死!”马三娘毫不犹豫地举起环首刀,策马堵住群贼的去路。先前因为马车提速太慢,而她却奉命要保护刘秀等人,所以远远地落在了旅伴们身后。如今,因为双方的方向逆转,她和刘秀等人,恰恰成了群贼必须通过的第一关。

逃得最快的一名马贼绕路不及,只能大叫着朝马三娘挥刀乱砍。马三娘微微一笑,举刀上撩,将贼人的兵器高高地荡起,随即,反手一刀斜劈下去,砍掉了此人半边身体。第二名贼人又冲到近前。马三娘微微侧身,一记干净利落的横扫,将此贼直接扫下了坐骑。

第三名马贼咆哮着,趁机挥刀砍向马三娘肩膀。还没等他手中的钢刀挥落,“嗖!嗖!”侧前方忽然飞来两支冷箭,一上一下,狠狠地扎在了他胯下坐骑的脖子上。

可怜的坐骑连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立刻气绝倒地。马背上的贼人顾不得再偷袭,手忙脚乱地跳下雕鞍,以免被自家坐骑压成肉饼。他顾得了脚下,却无法再顾及头顶。马三娘趁势挥刀下切,将此人的锁骨、胸骨和胸骨下的内脏,相继一分为二。

剩余四名早已吓破胆子的马贼没勇气纠缠,纷纷拉偏坐骑绕路逃命。马三娘拨转坐骑追上其中一人,从背后将其杀死。刘秀、严光、朱祐三个则看准机会,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内开弓放箭,不射人,只射马。接连数轮齐射,将三名贼人全都掀下了马背。

失去坐骑的贼人不顾伤痛,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继续逃命。马三娘快速追上去,环首刀瞄着跑得最慢的一名贼人的头顶画影儿。

“三娘,留活口!”刘縯第一个策马追了过来,大声提醒。

紧跟着,邓晨和二十二名壮士也终于赶至。抢在马三娘痛下杀手之前,将三名马贼给围在了队伍中央,大声断喝,“投降免死!”

“愿降!”“愿降!”“愿降!”已经落到了如此地步,三名马贼哪还来胆子负隅顽抗?争先恐后地丢下兵器,伏地乞怜。

“你们到底从哪里来的,一共来了多少人?为何会盯上树林后那个庄子?”刘縯用滴血的宝剑朝贼人头顶指了指,沉声追问。

中原之地不盛产良马,良马价格即便在相对物价低廉的大汉朝也一直居高不下。而能上阵的战马,更是万钱难求。故而,寻常山贼草寇,很难养得起大规模的骑兵。能凑出一百骑,就足以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若是超过千骑,绝对会被当成朝廷的心腹大患,进而引来铺天盖地的官兵。

所以,在朝廷最戒备森严的司隶地区,又是紧邻着官道的位置,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冒了一伙马贼出来,此事绝对蹊跷至极。要么是有人私下蓄养,要么就是有人派家奴假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已故的柱天大将军翟义有什么关联。

“我们是柱天大将军……”一名贼人低着头,大声回应。话才说了一半儿,马三娘手起刀落,直接砍下了他的脑袋。

“再敢撒谎,这就是你们的下场!”马三娘冷冷地补充,手中钢刀再度高高举起,瞄准另外两名俘虏的脖颈。

“饶命,饶命!”两名贼人吓得肝胆欲裂,赶紧扯开嗓子哭喊着招供。

“我们是新安县宰哀牢的家丁,这次出动了整整一百人!”

“我家县宰是当朝美新公哀章的亲弟,兄弟感情甚厚!”

“前日县宰的好友阴固带着家眷路过新安,在他家城外的庄子里借住。他看上阴固的儿媳王氏,就想要娶回家做妾。不料却被阴固拒绝。所以心中就生了气,特地派我等假冒马贼,来抢人!”

“我等也是上命难违!”

“阴固全家今晚都进了前面的赵家庄借宿!”

“我等想借机发一笔小财,就、就干脆把庄子一起给洗了!”

“我等真的不是有意冒犯您啊!”

“都怪那李硕,他说不能走漏了消息,免得丢了主人家的脸面。所以我等才追了过来,才……”

“该死!”刘縯一剑一个,将两名假冒马贼的哀氏家丁送入地狱。

前面官道旁正在洗劫庄园的,根本不是什么马贼,而是新安县宰哀牢麾下的私兵。而那新安县宰哀劳之所以派私兵洗劫别人的庄子,居然是因为看上了老朋友的儿媳妇被拒,恼羞成怒!如此无耻的事情发生于眼皮底下,让人怎么可能不义愤填膺。

更让刘縯和众人义愤的是,大伙当初只是从赵家庄旁边的官道上路过,根本没打算或者没勇气去施以援手,就被新安县宰的私兵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千方百计要杀人灭口。如今阴差阳错干掉了那么多新安县宰的家丁,姓哀的岂能跟大伙善罢甘休?站在三名“马贼”的尸体旁,众勇士脸色铁青,额头冒汗,紧握刀柄的手上,青筋根根乱蹦。

怎么办?自缚双手,去向新安县宰请求宽恕;还是去向朝廷告状,告当朝四公之一美新公哀章纵弟为恶,假扮马贼杀人越货?

恐怕无论怎么选,大伙都难逃一死,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家人!

没有主意的时候,大伙本能地就会寻找主心骨。于是乎,不约而同,又将目光看向了刘縯。

“事已至此,我等,恐怕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感觉到大伙目光所带来的压力,刘縯将滴血的长剑插进泥土中擦了擦,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第一条,就是悄悄离开。然后祈求那哀县宰发现不了我等身份,永远不会报复上门。第二条,就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光了哀家的这群爪牙,给他来个彻底死无对证!”

“当然是第二条,哀牢是哀章的弟弟。那哀章靠劝进得官,心肠最是歹毒!”话音刚落,邓晨立刻拍剑回应。

“杀光了这群马贼,装作不知道其身份,一走了之!”

“咱们杀的是马贼,是为民除害。”

“刚才这俩家伙满嘴瞎话,根本不能相信。咱们既然已经把贼人干掉了一半儿,就没有中途收手的道理!”

“还是那句话,伯升兄,我们听您的!”

“对,伯升兄,大伙一起杀马贼,为民除害!”

众勇士连续两度并肩而战,早就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又明白至此谁都已经不可能再抽身事外,干脆把心一横,决定跟刘縯继续共同进退。

反正,杀三十几个哀府的家丁是杀,杀一百个还是杀。还不如干脆赌一把,赌大伙今晚能将所有假冒马贼的哀府家丁斩尽杀绝。赌那新安县宰哀牢得知家丁全都死光了之后,心生畏惧,不敢明着承认马贼是他派人假扮,更不敢轻易动用官府力量去追查行侠仗义者的线索。

“那咱们就除恶务尽!”刘縯知道打铁要趁热,点点头,翻身跳上坐骑,“三娘,照顾好他们四个。其余人,跟我来!”

邓晨带着二十二勇士策动坐骑跟上,不离不弃。邓奉则毫不犹豫地抖动缰绳,驱车追赶大伙的脚步。刘秀、严光、朱祐三个从箭壶中抽出羽箭,将其一根根摆放在车厢内伸手可及的位置。马三娘策马持刀,护卫在车厢门口,修长的身影,随着隆隆的车轮前进声上下起伏。

“三姐,你刚才策马杀贼的模样,真、真、真令人钦佩!”走着走着,朱祐忽然就忘记了害怕,抬起脸,结结巴巴地夸赞。

“昨天是谁嫌我心狠手辣来着?”马三娘却没忘记,昨晚得知自己反过头去将沈富等人处死之后,朱祐的表情,白了他一眼,撇着嘴数落。

“我、我、我昨天,没,不,我昨天不是,我,我……”朱祐登时被说得脸色发红,额头见汗。搜肠刮肚好半天,他却发现自己给不出一个完整的理由。再看马三娘,已经策动坐骑走到了马车的前头,只留给自己一个俏丽挺拔的背影。

忽然间,朱祐觉得自己离马三娘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

【是劫是缘说不清】

“完了,今天殷家在劫难逃!”站在赵家庄院墙后血迹斑斑的土台子上,司仓庶士[21]阴固面如死灰,汗水顺着鬓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外边的“恶贼”正在逼四下抓捕而来的百姓砍伐树木,制造攻城椎。待其吃饱喝足之后,就会发起新一轮进攻。而赵家庄内,自己的好友、辞官回家的讲乐祭酒赵礼已经伤重垂死,赵氏家丁伤亡过半。自己此番随行所带的阴氏家丁也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

“秋娘,秋娘,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凄凉的哭喊声,从脚下传来,令阴固原本就变成了黑灰色的面孔,平添几分阴暗。

是儿媳王氏,这个惹祸精!到现在为止,她居然还只顾着她陪嫁来的贴身丫鬟,对夫家即将遭受的灭顶之灾视而不见!三日前,若不是这个惹祸精耐不住寂寞,非要在借住的庄园里四下游荡欣赏红叶,怎么会被新安县宰哀牢看个正着?!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肚子里的孽障,不得不放慢赶路速度,此时此刻,殷家上下怎么可能被外边的“恶贼”,堵在赵家庄园里?

“恶贼”不是贼!这一点,从贼人们刚刚开始围攻庄园时,阴固就非常清楚。虽然他从始至终,对任何人,包括对已经垂危的好友赵礼都没说破。“恶贼”乃是新安县令哀牢手下的家丁,其中带头的几个,还曾经跟自己照过面!自诩过目不忘的阴固,在第一眼就将对方的真实身份认了出来。

但是,他不能戳破,戳破也没用!新安县宰的哥哥是当朝美新公,当年带头劝进的太学生之首哀章。皇上接受禅让登基之后,所有圣旨都是此人动笔草拟。阴家即便拿到人证物证,把官司打到皇帝面前,也打不赢!

投降?这条路更走不通!如果新安县宰哀牢看上的是阴家的美人、名马,甚至庄园祖产,阴固肯定都会双手奉上。能让美新公的弟弟出口索要礼物,这是多大的机缘?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但是,哀牢看上的,偏偏是他的儿媳妇,这个儿媳妇,还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如果把怀孕三个月的儿媳妇当礼物送出去,阴家岂不是成为全大新国的笑柄!他阴固甭说今后在美新公的提携下平步青云,就连阴家族长职位,恐怕都得被愤怒的弟弟们联手撸掉,从此被赶出家门,老死不相往来!

手握剑柄,阴固咬紧牙根,顺着土台侧面的阶梯缓缓而下。哀牢在被拒绝之后,既然恼羞成怒,直接派了麾下家丁扮作马贼前来抢人,攻破庄子之时,自然不会给阴家和赵家所有男丁留下任何活路。而这个惹祸精、贱人,却会带着阴家的血肉,被送上哀牢的床,甚至有可能受到宠爱,因祸得福!此等奇耻大辱,阴固岂能容忍其在自己死后发生,不如干脆……

“秋——”仿佛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寒意,孕妇王氏的悲泣声戛然而止。抬起手,拉住自家丈夫阴盛的衣袖,身体瑟缩成了暴风雨中的荷叶。

“阿爷,您、您要干什么?”太学生阴盛也被自家父亲魔鬼般的表情吓了一大跳,侧过身子,挡住妻子王氏,结结巴巴地质问。

“盛儿,阿爷问你,咱们阴家,是何人后裔?”面对自己的儿子,阴固又变成了一个慈父,一边缓缓靠近,一边低声考校。

这个问题,阴盛从小到大被问了不下一千次,早就回答得嘴巴起了茧子。所以想都不用想,立刻开口说道:“是周文王之后,姬姓,管氏。先祖管子[22]曾经相齐,辅佐桓公成就霸业,尊王攘夷。孔子有云,微管子,吾辈皆披发右衽矣!”

“今日庄子破后,你我父子必然难逃一死,你妻王氏会落到何等下场,你可猜测得到?!”见儿子并未忘记祖上的荣耀,阴固点点头循循善诱。

“这,阿爷,秀姑……”阴盛的心脏一抽,顿时,全身的力气都随着泪水流出了体外。庄子马上就保不住了,好歹也是太学生,这点儿眼力他还有。马贼攻破庄子之后,里边的所有男丁都难逃一死,这点,他心里也很清楚,并且已经打算认命!到时候拼一个够本儿,拼两个有得赚。但妻子会不会落在马贼手里受尽凌辱?他却没顾得上去想,也不敢去想。

“郎君!”王氏也吓得手脚发软,抱着阴盛的胳膊,放声大哭。

“我阴家的媳妇,不能受人羞辱。我阴家的祖先,不能为此而蒙羞!”看着哭作一团的儿子和儿媳,阴盛叹了口气,缓缓举起宝剑,“王氏,你尽管放心去。今后阴家得知此刻之事,定会将你自杀殉节之举,传播天下。”

说罢,举剑便刺。那王氏虽然性子绵软,又岂肯低头等死?侧身闪开数步,“噗通”跪倒,冲着阴固和丈夫连连磕头,“阿爷,郎君,我肚子里怀着孩子,我肚子里还怀着阴家的骨肉!”

“秀姑……”阴盛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却不敢上前对父亲做任何阻拦。且不说落入马贼之手后,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就凭阴家的儿媳被马贼肆意蹂躏这一条,就足以让列祖列宗九泉之下蒙羞。所以,疼归疼,太学生阴盛只能闭上眼睛,对妻子的哀求不闻不问。反正自己很快也就要死了,夫妻两个在转世的路上还能彼此相伴。

“秀姑,别任性!王阴两家世代通婚,为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若是还有别的办法,为父也不可能舍了你和那未出世的婴儿!”阴固迈步绕过自己的儿子,举剑向自家儿媳缓缓逼近,一边走,一边低声哄劝。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宝剑,而是漂亮衣服和糖糕。

眼看着王氏就要死在阴固剑下,斜刺里伸过来一根细细的树枝,将宝剑拨到了一边,紧跟着,一个稚嫩的童声,钻入了所有人的耳朵,“慢着,大伯,嫂子不用死,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啊,你说什么,你有办法?”已经闭上眼睛坐等妻子被杀的阴盛闻听,喜出望外,一个箭步窜过去,拉住说话者的衣角。待看清楚了说话者,他的两腿再度发软,跪坐于地,泪流满面,“丑奴儿,你、你懂什么?”

说话的,是他的堂妹阴丽华,小字丑奴儿。今年才十二岁。虽然因为吃得好,长得快,看上去比别人家十四岁的女儿还略高一些。可孩子就是孩子,在这大人都束手待毙的时候,她能想出什么办法力挽狂澜?

“丑奴儿,让开,一会才轮到你!”阴固既然准备杀了儿媳以全家族名声,自然不会放过侄女,皱着眉头大喝一声,再度举剑蓄力。

然而,侄女阴丽华的一句话,却让他彻底握不稳宝剑。

“我知道,外边那些人,根本不是真正的马贼!”少女阴丽华用树枝当作武器,护在自家嫂子头顶,大声叫嚷,“我见过他们其中好几个,就在前几天咱们借住的庄子里头!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大伯,哀牢之所以派人来追杀咱们,与其说是惦记嫂子的美色,不如说是因为遭到了你的拒绝,恼羞成怒!如今死了这么多人,他的怒气也该消了。不如送我出去替嫂子服侍他,即便不能换取外边的家丁立刻撤走,至少,在家丁们回去请示的这几天,你们还有机会等待官府的救援!”

说罢,一只手继续举着木棍以防阴固突然发难。另外一只手,缓缓捋顺了额头上的秀发,露出一张无比干净的面孔。

“这……”阴固手中的宝剑缓缓收起,眼神摇晃不定。

侄女虽然乳名丑奴儿,却绝对是个如假包换的美人坯子。否则,自己也不会借着探亲的由头,千里迢迢跑回新野说服弟弟,送她进长安见世面。

所谓见世面,其实整个家族上下所有主要人物都心照不宣。如此美丽端庄的女儿,留在新野,及笄之后顶多嫁给县丞之子,而到了长安,却有机会嫁入二十七大夫甚至九卿之家。为空有数万亩土地和无数财货,却几代没出过高官的阴氏,从此找到一棵乘凉大树,受用不尽!

“多谢堂妹,多谢堂妹!堂妹救命之恩,我们夫妇没齿难忘!”还没等阴固作出决定,阴盛已经拉着妻子,一道向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阴丽华连连磕头。丝毫不去想,以哀牢那种色中恶鬼性子,表妹落到此人手上,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此计,有可取之处。但你怎么知道,外边的家丁,会就此收手或者派人去向哀牢请示?”毕竟是做官的人,阴固比自家儿子见识“高出”甚多。

“总要试一试,反正不成功,结果也是死!”阴丽华笑了笑,娇小的面孔上,写满了凄然。

刹那间,阴固竟然看得怦然心动,顿时对侄女的提议,多出了几分信心。正准备摆出长辈的模样,做一些“必要”修正。却又听见阴丽华低声说道,“此刻外边的贼人,根本不知道咱们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们围攻了一天庄子,想必也是筋疲力尽。所以,能有个理由歇歇,他们估计也巴不得。而侄女我出去,则是送上门的理由!”

“好,好!”阴固被彻底说服,搓着剑柄连连点头,“丽华,伯父谢谢你了。咱们阴家,永远不会忘记你……”

阴丽华笑了笑,将后面的废话全部自动过滤。放下手中木棍,轻轻挪动脚步,她独自走向残破不堪的庄园大门。淡蓝色的衣衫倒映着霞光,仿佛一只落入凡间的精灵。

“小姐……”大门附近,几个身负重伤的家丁,将阴固等人的话全听在了耳朵里,忍不住向前爬了几步,伸出手,挣扎着阻拦。

“忠伯,秋伯,柱子哥,你们别管了,这是我自愿的,也是大伙唯一的活命机会!”阴丽华挪动脚步,绕开众家丁的手臂,然后轻轻蹲身施礼,“照顾我嫂子,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小姐……”几个家丁垂首于地,放声嚎啕。哭声中,门被阴固的爪牙们用力拉开了一条缝隙。阴丽华头也不回,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外边的“马贼”已经吃饱喝足,正准备带着强抓来的百姓,给庄子最后一击。忽然发现里边走出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顿时瞪圆了眼睛。

“我才是你家县宰最想要的人,尔等速速带我去见他!”用力踮高在裙子下的脚尖,阴丽华大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和甜美,令人闻之不忍拒绝。“没必要非拼得你死我活,我嫁给他做妾,两家就此罢兵言和,岂不是更好?谁是这里的带头人,速速送我去见哀县宰。多谢!”

说罢,敛衽为礼,同时将手心中的短匕,悄悄地握紧。

即便不能让群贼把自己送去见哀牢,至少也能见到群贼中的主事者。那样,自己就能有一个机会,一个为全庄男女老幼换回性命的机会!在此之前,无论怎么样的磨难,自己都必须承受!

“小丫头,长得的确不赖,胆子也大!”家丁头目蔡一斤缓缓策马上前,带着几分欣赏,点头夸赞。如此胆大的少女,可真不多见。更难得的是,她长得柳眉蛋脸,白白净净,身材高挑。用不了几年,就会出落成真正的绝世之色。即便自家主子看不上,只要带回去调养一番,无论是卖到青楼,还是卖入豪门大户,都是奇货可居。

想到这儿,他心中猛地一热。策动坐骑,就想上前将阴丽华抓上马背。然而,还没等战马走到少女身侧,蔡一斤耳畔处,忽然传来一声霹雳般的断喝,“官兵剿匪,无辜者速速退散!”

紧跟着,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带领二十几名手下,如扑食猎物的狮子般,冲到了马贼们面前,将他们一个挨一个砍翻在地。

“官兵来了!”阴丽华喜出望外,踮着脚,朝壮汉身边张望。脸上的凄楚,瞬间变成了狂喜。

事发突然,群贼根本来不及上马,顿时被杀得东倒西歪,鬼哭狼嚎。而被群贼们强抓来的百姓,则趁机一哄而散。

这下,可把“马贼”们的真正实力彻底暴露了出来。经历了一整天的战斗和两次分兵之后,他们如今剩下的兵力,还不足四十人。不到一个回合,就被从天而降的“官兵”们斩杀过半。剩下的十来名贼人根本没勇气抵抗,撒开双腿,丢下兵器,四散奔逃。

“谁也救不了你!”原本已经拨转坐骑回去跟同伙汇合的蔡一斤,也发现大势已去,猛然又掉头回返,俯身冲着阴丽华张开了黑漆漆的大手,“小娘子,你是我的!”

“啊——”阴丽华毕竟年龄尚小,顿时就被打回了原形。闭上眼,举起短刀,在身前胡乱挥舞。本以为此番自己肯定在劫难逃了,谁料想,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清啸,“嗖!”紧跟着,马贼头目的惨叫声直上云霄。

有人救了我!是谁?阴丽华惊魂初定,一边后退,一边悄悄地睁开眼睛。本以为能看到一名骑着战马、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却不料,有一辆马车高速冲到了近前。

车辕上,有名少年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手中角弓三箭连发,将正伏在马背上惨叫逃命的蔡一斤,射落于地。

“小妹别怕,我来救你!”少年收起角弓,笑着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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