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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休假还有两天就结束了,慕钟到照相馆取相片。老板说:“这是8mm×11mm的特制胶卷,胶卷的外包装上有品牌名字:Minox,应该是德国的美乐时公司出产的胶卷。这个胶卷十分少见,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胶卷,以前还能接触一些135的胶卷。这种特制胶卷,国内只能在收藏品市场上能见到,价格不菲。你是一个收藏爱好者?”

慕钟说:“是的,在不远那家家庭博物馆花1.5万块钱收购的相机、胶卷和旧日记。”

老板说:“馆长老李尿毒症好长时间了,看来是卖东西治病了。咳!好人不长命啊!李馆长给我看过美乐时袖珍相机。这款相机在网上也有卖的,两三千块钱,但是品相都不如李馆长的新,你算是帮到老李了。”

说着老板将洗好的照片放在玻璃柜台上,有一张是优雅的年轻女子照片,看上去很古典,像是上个世纪民国的女子,眉眼有点像李潇潇,但是发型、服饰显得传统得多。其他的照片是一些仓库里的货物照片。这些照片是黑白的,有一张照片上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洞窟,里面放满了带着编号的箱子。

也许女人便是高山峻日记里提到的宁一方小姐。关于洞穴和箱子,慕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不去研究它。慕钟付了款,拿着照片往家庭博物馆去,只是博物馆大门紧锁,于是回家。

走在路上,手机短信响起,一看信息,又是一家报社汇来了稿费,看来女明星李潇潇的新闻仍然在发酵当中。慕钟拿出那张民国女子的照片,仔细端详,身着旗袍的女人,肩头圆润,胳膊修长,眉目清秀,气质优雅,年龄看上去25岁左右,没想到那个时代的女人也这么美丽……慕钟又想着自己拍摄的李潇潇的照片,李潇潇是一个妩媚妖娆、性感时尚的女明星。只是,李潇潇与民国女子的脸型、眉毛、眼睛居然有些相像。

而手中照片里这个民国女子是宁一方吗?想到这里,慕钟决定,应该拜访李娟的父亲,了解这个相机与胶卷的来历。

慕钟给李娟打电话。“你好!慕先生。”李娟的声音通过电话话筒传过来,声音低沉,慕钟心惊,感到不妙,不会是李馆长出事情了……慕钟连忙问:“叔叔的身体是否可好?”

李娟道:“谢谢关心,身体还好。只是……”

慕钟说:“只是什么?”

李娟似乎在掩盖什么,说:“没有什么。对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慕钟说:“我想去看一看你的父亲,想了解那台相机和胶卷的来历。”

李娟说:“稍微等一会儿。”话筒里传来的了脚步声,看来李娟从病房走出来。然后李娟说:“爸爸卖了一些老物件,心里很难过。这两天,心情不是太好,不适宜说这些事情。这样吧,等他心情好了,我帮你问那台相机的来历。不瞒您说,我这里出了一些状况。”

“什么状况?”

“上回买我家老物件的买家,拿走我家东西以后,从网上给我转来600万元,昨天在银行看到资金进了账户,但今天发现账户里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家的东西被别人骗走了!我们报了案,但是公安局那边还没有消息。”

慕钟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他立刻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李馆长没钱治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李娟说:“我和母亲决定,继续卖掉家中剩余的老物件,凑钱给爸爸换肾。”

慕钟说:“这样啊!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电话听筒的另一边沉默着,然后传来哭泣声……

“李娟,你别难过,要挺住,你要是垮了,两个老人该怎么办?”

李娟说:“谢谢慕哥关心,是的,这种局面我要面对的……”电话挂掉了。

慕钟暗自神伤,却无能为力。

“叮铃铃——”手机铃声有响了。慕钟看了来号显示,是报社裴丽,于是接通。

裴丽说:“慕兄,这两天稿费拿到手软吧?”

慕钟说:“谢谢裴大编辑,给我一个挣钱的机会。”

裴丽说:“你的李潇潇的新闻,让报社的发行量增加了百分之二十。编委会研究怎么奖励你呢?”

“是吗?”

“听小道消息,这月给你发奖金5000元。”

“呦——,真的不少啊!”

“你成了典型了,赵雪梅气疯了!你一调走,就出现大新闻了。”

“编委会应该让我回去当摄影部主任才对!”

“大家都是这么说,你在给赵雪梅上眼药呢!”

“我这又碰到一个事情,一个私人博物馆,被人骗去600万的藏品,被骗走了东西我还照了相呢!”

“乖乖!又来新闻了!老麦,快来,慕钟又有大新闻了!”裴丽喊的“老麦”是社会新闻版的麦启,一个三十五岁的男编辑。

麦启接了电话,听慕钟将南街老街区家庭博物馆发生的600万诈骗案原原本本讲述一编。

麦启说:“你拍摄的那些已经丢失的老物件,千万要保存好,咱们报社发了以后,你再给别家媒体。现在,马上把照片传给我!我找采访中心,让他们派记者采访这件事情。”

“片子先给报社我没有意见,这是我休假期间的摄影作品,有著作权,我可以授权任何媒体发布。报社首发的条件就是,给受害者李家组织一次募捐,向社会征集一些资金,救助身患重病的南街老街区家庭博物馆李馆长!”

“这是报道中重要的一部分,我同意!慕钟,你就赶快传片子吧,我赶紧向上头汇报此事,申请版面,好做大一些!”

“好的。”

慕钟打车回家,连忙将南街老街区家庭博物馆被人骗去的照片打压缩包发给麦启,因为网速不稳定,300M的图片传了一个多小时。慕钟下定决心,等今年联通宽带到期,一定要安装一个200M的宽带,办事效率才能提高。图片传完,慕钟给李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都市日报》要采访的事情,让她把公安局的协查通报准备好。

李娟说:“既然是你的同事,慕老师你能否来来一趟,帮着接待采访?”

慕钟说:“当然可以,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到。”慕钟放下电话,又给麦启打了电话,问清楚采访安排。一切妥帖,记者马晓飞将在午饭后出发,约莫12:30到达医院。慕钟打车去医院,在边上的小吃部吃了一碗炸酱面,然后到水果摊买了果篮上楼。

李娟和母亲正站着,看着护士给躺在床上病人换吊瓶,慕钟知道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李娟的父亲。护士走了,慕钟才敢说:“伯母,李娟。我来看伯父了。”慕钟把果蓝放在床头。

“是你啊,慕先生。采访就您一个人?”

“采访的记者还没有来呢。应您的要求,来看一看。没事情的,他们都是我的同事。”

李娟说:“慕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可否不要采访我的父亲,在作报道的时候不要透漏父亲的医院。我们一会儿就到我们报案的派出所和博物馆,接受采访。我害怕我父亲成为新闻焦点以后,其他媒体会打搅到父亲在医院的治疗。”

慕钟说:“抱歉,都是我考虑的不细致。我给他们打电话,直接去南街派出所采访吧。”说完,慕钟给记者马晓飞打了电话,采访地点改在了派出所。同时,李娟也联络了接案的民警。

联络妥当,慕钟对李伯父说:“李叔叔,您介意我对您作一个简短的采访和拍摄一张照片吗?”

李伯父点头。

慕钟说,很难以想象,您创办了这家博物馆。慕钟端起相机,给李伯父拍摄了一张人物特写照片。

李伯父微笑道,别人以为我是个疯子,好好的房子不住、不出租挣钱,弄一些老物件堆在那里,让别人参观。确实比较傻。但是,人活着,不仅仅只有钱,更多的是美好的精神家园。我的家庭,就要传承家风,从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都是比较传统的人,一方面勤俭节约,再一个就是注意修身养性。我的博物馆你也参观过,你会感受到那里的浓浓家的温馨。每当我进到那栋房子的时候,我就会进入到我小时候的岁月,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爸爸、妈妈的身影,就会围绕在身边,他们仿佛从来没有离去过,这样的情怀,年轻人未必理解的了。

慕钟说,我能知道您的感受,这是一个家的根本所在,正如您说的家风的延续,从来没有改变过。李伯伯,我收购了那个袖珍照相机,好像是德国的美乐时公司生产的,胶卷我洗了,喏,就是这些,您知道照片里的女子是谁?是在哪里吗?

李伯伯拿着慕钟递过来的照片,看了又看,满脸疑惑。半响才说,我叫李锋,我的爸爸叫李书林,我的爷爷名字叫李儒文。这个相机不是爸爸的,我曾经问过他,爸爸说是爷爷的。爷爷解放前是一个工程师,在美国留过洋,回到春城在铁路工作,主要负责技术工作,曾和日本人打交道。

慕钟问:“那您认识这个照片上年轻的女子吗?”

老人李锋说:“这个女人不是我奶奶。至于这个相机的来历,我倒知道一点,爸爸说是爷爷的一个朋友留下来的。至于怎么留下来的,不清楚。爷爷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在铁路上工作,离开东北时,把这个东西留下来的,然后他去了外地,再也没有见到过。”

慕钟说:“您知道爷爷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李锋苍老的脸上,煞白无血色,连连咳嗽两声,喃喃道:“爸爸曾经说过,叫什么来着,我的脑袋不好用了,就是想不起来。”李锋用右胳膊气恼地拍了拍脑袋。

李娟上来说:“爸爸,您就不要激动了。慕大哥,咱们等爸爸的病情好一些以后再研究这个问题行吗?”

慕钟见此情况,无法拒绝,但是内心焦急,眼瞅着下一步的线索就要出现,只可惜老人想不起来那个名字。没有办法,只好终止这次简单的采访。

慕钟辞别李锋,与李娟一起打车赶往派出所,与已经到那里的记者马晓飞汇合。派出所所长姜强和办案民警马之礼接受了采访。

姜强介绍了案件情况,销售合同中的乙方购买人陈有福身份是假的,因为身份证是假的,从南街老街区家庭博物馆的监控视频录像中,看到了陈有福,大部分面部清晰,此人戴着鸭舌帽,戴着眼镜,夸张地大胡子,覆盖了小半部分脸,年龄上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因此辨认起来很困难。陈有福和张娟在博物馆里签订了一份收购协议,留下了双方的身份证号和银行卡账号,随后通过网上银行,陈有福把600万资金转到李娟的账号里。李娟查询到600万到账银行卡里,于是将价值六百万的老物件移交给陈有福,陈有福接收后将宝物装上一辆面包车。博物馆门口视频显示面包车的车牌号。但警察证实这是一辆遗失的车辆。李娟第二天去医院给父亲交医疗费,医院的收银台说卡内没有一分钱。于是案情才得以发现。通过银行查询,该笔资金已经被人划走。这既是一件文物诈骗案,也是一件电信诈骗案。现在警方已经请求春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技术科支援,嫌疑人会被抓住的。

马晓飞用录音笔记录了大家话语,将派出所协查通报复印一份。

在警察的陪伴下,大家一起又到了南街老街区家庭博物馆看了现场。马晓飞了解了李锋院长的病情。慕钟将自己拍摄的照片拷贝给马晓飞。拿到第一手采访资料,马晓飞马上告辞回报社写稿子。大家就此告别。

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这个时候的阳光照在城市表面,身后会有层层叠叠的影子,慕钟按动快门,扑捉到这稍纵即逝的时光……

在一个街角,慕钟用三脚架支撑相机,拍摄南街这个角落里的街景。忽然,一辆捷达车从对面转弯而来,然而离慕钟有三四米的时候,仍没有躲避的意思,说时迟那时快,慕钟抱起相机向前紧急扑倒,捷达擦着慕钟的身体冲了出去,撞到了街边的石头院墙上。

慕钟立即起身,还好照相机没有损伤。慕钟连忙去看肇事车辆情况,用相机拍摄了现场。司机从车里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眼光迷离,惊魂未定,司机哭笑不得地说:“这车突然刹车不好用,而且转向器也掰不动了,好像失灵了。对不住兄弟了,这老车差一点撞到你酿成大祸。”

慕钟摆摆手,说:“还好,我反应快,不然今天就小命呜呼了!”说完,慕钟心有余悸地用右手轻抚心脏。

司机说:“太幸运了。”

慕钟说:“给交警打电话吧!”

司机说:“不要啊,他们来,要扣我驾照分的。我还是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吧,让他们拖走修理。”

慕钟看司机无大碍,自己也没有受伤,于是推开围观的人群往外走,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司机是喝了”,还有人说:“不是,像是吸毒了,要不怎么上了人行道撞墙……”慕钟知道司机并不是神志不清,不像群众们说的酒驾和毒驾,或许真的是车龄老化失控。收起三脚架,把照相机放到背包里,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

在家里,随便做了一顿晚餐,喂饱肚子,就到屋里打开电脑,把今天拍摄的照片存入硬盘,然后挑选出可用的进行后期制作。忙完了,又打开扫描仪,把德国美乐时袖珍胶卷洗出来的照片,扫描到电脑里,变成电子版……灯光下,扫描仪“嗡嗡”地叫着,电脑屏幕里慢慢展现出现一个青春的女子,只不过是黑白的。黑白属于过去,五彩属于现实世界。慕钟想,如果把这些照片涂上颜色,或许这年代久远的人物会鲜活起来,变成现实中的某个人……可是,那个年代,在慕钟的脑海里,是一个缺失的年代,没有感受,没有情感,冷冰冰的就是一个荒漠即将掩盖的时代。调色板里的每一种颜色,不知道应该涂抹在哪里,涂抹到任何一个位置都是错误的。因为,现在没有人见识过那个年代……

慕钟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总算把数十幅照片扫描出来,时钟的指针已经知指向12点。想着明天是周末,还要约林沁逛街,于是甜腻的困倦便袭上心头,如果林沁温润的身体依偎在身边该多好,自己的身体多想拥抱这个知心爱人,让她带给自己快乐,可是她不在身边。慕钟想着林沁的样子,关了灯,满脑子还有梦,都是林沁的样子。

是啊,白天属于工作的,晚上属于林沁的。慕钟辗转难眠。

忽然想起来那本旧日记的事情,很想阅读。于是又起床,打开笔记本电脑下载了打字员的文档,转译过来:

1935年1月23日 与尾奇先生在天津

我给山田由一打电话,他沮丧地说:“北极熊洗澡时,因为电气老化,电线漏电,她意外身亡了!”

我心里高兴,远在东京的“拉姆扎”小组安全了,尾奇先生也安全了,我和上海的战友也安全了。

我在天津的记者酒吧打听到了尾奇先生的下落,我给他留了纸条。

我住在利顺德大酒店,这家酒店为英国式酒店,建筑物保留着欧洲中世纪田园的乡间别墅味道,是租界一带的标志性建筑。据说,溥仪在天津住时,经常带着婉容在此弹钢琴喝洋酒,张学良和赵四也常在此宴请上流社会人士。

我在房间里泡着热水澡,忽然有人敲门。我连忙裹着浴巾去开门。

门开了,正是久等的尾奇先生。

我给尾奇先生泡了茉莉花茶,一起品着茶,一起聊着工作。

尾奇先生说:“现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欲突破限制增加兵源,蠢蠢欲动。华北局势吃紧,蒋介石一直要求全国不要抵制日货,看来还是要与日本‘不断交,不冲突’,蒋介石的目标还是红军。华北的情况,很像‘九一八’之前的东北,日本人还要如法炮制。当前,苏联和美国希望中国拖住日本,否则关东军北上可以攻击西伯利亚,然后向东攻击加拿大和美国。所以,这次来华北,也是了解华北长城一线中日的情况。”

我把长城一线的日军部署胶卷交给尾奇,尾奇将小型电台交给我。

我说:“宫城智宏成功刺杀了北极熊,解除了危急。还有一个情况,有一个中国女人,好像是土肥原故意安排到我身边的,她的名字叫宁一方,我想与她接触。因为土肥原正在制定一个掠夺中国历史文物的计划,叫做‘丰收’计划,我想弄清楚计划实质内容。”

尾奇说:“你上回说的北平故宫博物馆宝贝的情报,我已经致电中共中央,他们或许把情报转交给南京政府。放心吧,土肥原的阴谋不会得逞。关于宁一方的事情,你可以与她接触,继续探寻‘丰收’计划。”

我说:“宁一方,我怀疑她是日本密探的同时,也感觉她像是中共或者军统的人。”

尾奇说:“我会调查她的身份的。不管怎样,一切小心为妙,不要落入敌人陷阱。”

“请尾奇先生尽快调查,我想策反她为我们做事情。”

尾奇说:“做我们这一行的,千万不要与感情沾边,如果那样,离暴露就不远了,杀身之祸随时到来。”

“如果宁一方是共产党员呢?”

“是同志,我不反对。”

我穿好衣服,说:“既然尾奇先生来了,咱们要很好的喝一顿。”

尾奇也很兴奋,道:“走吧!就去利顺德大酒店大堂吧。”

我和尾奇先生去了酒店大堂包厢。

进了包间,就听得隔壁传来声音稚嫩,但又好听的日文歌曲《船头可爱》:

梦也湿了

可爱的白糖

可爱的枕头

千里的距离是一个

同一片夜空的糖糖

看着同一个夜空的月亮

三个人一来枕头也被淋湿了

至少给我看的和白糖

至少让我看到我的梦想

(《船头可爱》,1935年,浅糖香太郎作曲)

在天津还有人敢唱日文歌曲,确实让人意外。街上满是游行要求抗战的学生,但是酒店里达官显贵依然歌舞升平,我对中国人的心胸吓到了。

我叫来服务员来,服务员说是市府的高官请干女儿唱歌呢,据说是从东北来的。现在东北境内的中国人,从小学入学时就开始学习日语,用不了二十年,东北全境皆是日语了。

尾奇是《朝日新闻》的记者,自然要去看看是谁。

不一会儿,尾奇进来说:“是天津市长好朋友潘毓桂与干女儿李香兰吃饭呢,作陪的有川岛芳子。”

我听到这里,说:“都是一些名人,咱们过去敬一下酒。”于是端着酒杯过去了。

我向大家深深鞠躬,自我介绍一番,随即向潘毓桂、川岛芳子、李香兰等人敬酒。

李香兰跑过来抱住我,说:“叔叔,咱们前两年在新京大和旅馆遇见过!”

我抱着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心里悲哀,小小年纪的李香兰,怎么就和汉奸混到一起去了呢?

年近五十岁的潘毓桂,穿着中式马褂,连连谄媚说:“希望中日友好!”

川岛芳子女扮男装,甚是精明,一身灰格子西服,带着鸭舌帽。她瓜子脸,眼睛仿佛一轮月牙,眯着。她说:“正在请潘处长商议北平大计,还请新闻界的同仁不要把消息捅出去啊!”

尾奇先生说:“希望有什么可以公布的事情,第一个告诉我们哦!”

川岛芳子说:“好的,尾奇先生,到时候一定会告知你的。”

尾奇和我告辞回到自己的包房。

尾奇说:“李香兰的干爹潘毓桂正在与石友三、白坚武等密谋北平自治。估计川岛芳子是土肥原派来谋划这一切的。”

我说:“土肥原亲口告诉我,他马上要亲自到天津主持华北大局。”

尾奇说:“我要立即告知中共中央,长城大战不可避免,华北即将步东北后尘,将要危险。高山君,你立即回到东北,搞清楚关东军及朝鲜派遣军动向。”

我们喝酒喝到很晚,尾奇与我回宾馆,畅聊到半夜……

1935年1月25日 过关

我做了一夜渡轮,回到旅顺。在港口的日军宪兵要检查行李。

我跟着人群,一筹莫展,秘密电台就在行李中,不知道自己的满铁经济协会证件是否能蒙混过关。

正忐忑时,背后有人拍我肩头,我回头一望,竟然是川岛芳子。她说:“高山君,你也回旅顺了。”

“是的,我在天津满铁事务所办完公差,就要回来复命。川岛小姐,如不嫌弃,到满铁喝茶如何?”

“我要先到奉天,然后回新京。有急事。”

我们聊着,川岛芳子的随从已经通报日本宪兵,伪满洲帝国“安国军总司令”过关,不用行李检查。

我们到了港外,在广场话别。

川岛芳子坐着轿车扬长而去……她为日本人卖命,我身为日本人,却要反对日本发动的战争。

我想,中国有此种女人,岂能不领土失陷?

1935年3月24日 哈尔滨的夜

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时代。苏联人把中国的东北的中东铁路,以1.4亿日元卖给日本人控制着的伪满洲国傀儡政权,日本人实际控制了这条铁路。

在哈尔滨中东铁路公司理事会举行了中东铁路移交仪式。仪式结束后,忙碌到晚上,日本同事结伴都去喝庆功酒了。我借故有事未去。

我去接找宁一方。宁一方最近一直在哈尔滨研究金上京会宁府遗址(阿城县),她乘长途车从阿城赶来。在哈尔滨驿,我接到了她。宁一方或许为了今天的见面,精心地打扮了一番,黑色的羊毛大衣裹着淡蓝色的围巾,长筒的皮靴显得高挑修长。

我拥抱了她,她柔软的身体倚在了我的怀抱里。是的,自从上次在奉天大和旅馆里与她跳舞,我就常常在梦里闻见她身上的香气。今天,她的青春气息,又回到了我的鼻腔里。

坐着俄国人赶着的马车,霓虹灯已经照亮哈尔滨美仑美奂的欧式建筑与街道,俄文的牌匾让人觉得这是在莫斯科……

宁小姐说:“高山君,见到你的感觉,就像是见到这个城市一样。中国的土地上,莫名其妙地生活着异域的人们。”

我叹了一口,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她的话却冷冰冰地划开了我们的界限。我一个日本人,能怎么办呢?

“你叹息什么?”

“我叹息,我不是一个中国人,但是一方小姐,你知道吗?我真的有一颗中国心。”

宁一方说:“是的,一见面就吵架。原因就是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也在苦恼。”

我说:“这个时代的我们,究竟怎么办呢?”

我们不说话了,本来久别重逢的气氛,变作了尴尬的沉默,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只有马蹄儿,细碎踩踏着街道的声音……

到了马迭尔宾馆,把行李扔在了房间里,我想拉着宁一方的手,她却甩掉了。我们一前一后去餐厅吃饭。

又白又胖的女主人,拿着菜单过来。

我用中文问:“为何餐厅这么萧条?”

俄国胖女人说:“都是日本……,不说了。哦,主啊,原谅我吧,莫谈政治,老板已经精神不正常了……”

宁一方说:“别戳别人的伤心事了。”她翻着菜单,点了罗宋汤、牛尾、牛舌、猪排、牛排、葡萄酒。

俄国胖女人说:“先生小姐,请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们马迭尔餐厅提供最正宗的俄式大菜,我们的厨师仍然是俄国大厨。”

看着女人走远。宁一方说:“都是你们日本人干的好事,老板儿子死了。”

我说:“马迭尔绑架案我知道,请不要把他们与我相比。我是反对战争的人。”

宁一方说:“怎么办?大家都在仇恨日本人。”

我知道,现在是试探宁一方的时候了。我说:“我要是你,我就离开满洲。”

宁一方惊讶地说:“离开满洲?”

“不做亡国奴。”

“你是?”宁一方疑惑着看着我。

我真的想告诉她,我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团团员,但是我害怕她是山田由一派来的特务。我说:“这样,你也不会这么别扭。”

宁一方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这怎么可能呢?关东军刚占领热河、察哈尔,现在又想吞并华北。我到了那里,中国人会打死我的。”

宁一方说:“也是,因为你是满铁的调查员。”

“说说吧,为什么要与我约会呢?”

宁一方说:“就是想见你吗。”

“可是,我们交往下去,会有结果吗?”

宁一方说:“真的很迷茫啊。算了,不能总这样下去。看来,咱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为好。”

我说:“可是,我已经爱上了你!”

宁一方流着泪,说:“我怎么会让你爱上了我呢?除非……”

我说:“除非什么?”

宁一方说:“和我一样,为中国出力。”

我说:“出什么力呢?”

宁一方说:“帮助我把属于中国的文物运回中国去。”

我说:“我一直就是一个反对战争的人,当然要制止强盗抢劫别人的财物。”

宁一方说:“真的?”

我说:“真的。”

宁一方破涕为笑。

俄国白胖的女人,将一道道俄式大菜端上来。

我举起葡萄酒杯说:“干杯!”

“现在,有许多像远山茂林这样的日本历史学家,到满洲各地考古挖掘,然后把文物运到日本。据我说知,远山茂林在阿城挖掘金代皇家陵墓,另一个日本大学考古队,开始在赤峰挖掘辽代皇家陵墓。”宁一方说。

“我们应该阻止他们。”我说。

“他们在日本宪兵的武装保护下,怎么阻止?”宁一方反问。

我说:“我会写一篇保护满洲文物的调查报告,指明满洲文物应该返还给当地博物馆保存。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日满友好。”

“这样就能阻止?”宁一方怀疑地看着我。

“当然还不够,我们要把这些盗掘行为,散布给记者朋友,让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在中国东北进行文化掠夺!”

“这个主意很好!”宁一方点头说。

我们吃完俄国菜。我建议去看一看夜幕下的松花江,宁一方赞同。

走在用碎石子压平的马路上,寒风从脸上拂过。远处“噼噼啪啪”的鞭子声响着,那是高傲的俄罗斯马童扬着鞭子,驾着马车。马嘶声和车轮声交织在一起……

宽阔笔直的马路长又长,只是路灯昏黄,远处的人影模糊,看不清楚。宁一方轻轻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压着马路,散步到松花江边。

宁一方说:“这座城市,都是别人的影子,原来是俄国人的,现在是日本人的。总之,这片土地上,这几十年间,纷乱激荡。”

“是一段屈辱的历史。”

松花江水,在黑暗中映着城市的灯光。我们倚在栏杆上,看着粼粼的波光。

宁一方把头靠在我的肩头说:“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你便是我的双刃剑,你穿透了我的心,但又伤害着我。”

我转过身来,吻着她的额头,说:“爱情没有国籍,我只爱着你,如果可以,我为你舍弃生命。”我喘息着,把嘴挪到她闭上的眼睛,她的鼻梁,直到她那温柔的嘴。

在夜风里,我们拥抱在一起,没有了寒冷,只有爱的烈火……

1935年5月1日 反对日本掠夺满洲文物

中东铁路卖给满洲,是苏联人为了应对德国崛起对日本的妥协,苏联不可能同时面对两个威胁。在苏联的远东防御体系还未健全的情况下,只有缓和苏日矛盾,鼓励日军南下继续侵华。结论是,日本关东军将越过长城,攻占华北。我将这个分析电报发往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情报部门。

为了宁一方,我申请到哈尔滨调查中东铁路情况,只为和她在一起。

今天,我见到了宁一方。

我把日本《朝日新闻》、德国《法兰克福报》、中国《上海日报》,美国的《美国文汇》、《亚洲杂志》,以及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杂志《中国呼声》《中国论坛》等交给宁一方,这些报刊刊载了由尾奇、西里留夫、史沫特莱等著名记者写的反对日本掠夺满洲文物的文章。

宁一方高兴地跳了起来,她惊奇地看着这些报刊,又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想到,你对我保护在满洲文物的请求,这么快就兑现了!”

我握着宁一方的手说:“我说过,为了你,我宁愿不要生命。”

宁一方的泪花奔涌出来,她扑倒我的怀里,我们甜蜜地亲吻起来……

1935年5月4日 山田调查文物泄密案

山田由一来到哈尔滨,他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去一趟颐园街3号,我知道那是哈尔滨特务机关所在地。我立刻就明白,山田此行是为了报纸上的金代皇家陵墓文物被送往日本的新闻而来。

我来到哈尔滨特务机关,在一间会议室里,我见到了紧张的宁一方,还有远山茂林。

我与她俩打了招呼,坐在宁一方身边,我牵着她的手,安慰她不要害怕。宁一方点点头。

不久,山田由一进入会议室。他进到屋里来,向大家鞠了一个躬,说:“土肥原将军看到了报纸上的新闻,非常生气,因为这是他亲自策划的项目,要求我查出泄密者。所以,请大家多多配合。事情搞明白了,大家都可以回去工作。”

我站起身来,说:“山田君,这样也好,把事情弄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山田由一说:“我怀疑,这个泄密者就在你们三人中间。”

我说:“山田君,你有话直说,我是满铁经济协会调查员,请不要抹黑满铁特务组织的声誉。”

山田由一说:“好吧,大家都是日满的精英分子,把事情搞清楚,对谁都有好处。”

我说:“那我就说一说这件事情吧。3月22日,我来到哈尔滨,参加中东铁路交接仪式。于是联络了在阿城的老朋友宁一方小姐。3月24日当晚,我们在马迭尔餐厅吃饭,然后餐后逛了哈尔滨夜景。”

山田由一说:“然后呢?”

“宁一方小姐,是我的好朋友,逛完夜景,我把她送回马迭尔宾馆,我就回到中东铁路安排的公寓,遇见了几个日本记者朋友,在上海上学时我们就认识了。他们是《读卖新闻》的小泽武大郎,《朝日新闻》的木村沙子小姐,《大同报》的西木偏右卫门。那天因为太晚了,就相约第二天中午吃午餐。”

山田由一说:“你没有和一方小姐那个啊?”

远山茂林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插话道:“高山君当着土肥原将军的面,承认他与宁一方小姐是情人关系,做出点什么事情,可以理解。”

我说:“山田君,注意你的说辞,宁小姐是一个人黄花大闺女,请不要说下流话。”

山田由一哈哈大笑,说:“高山君,英雄爱美人,天经地义。你和宁小姐的关系,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别隐瞒了。”

我说:“这个我承认,我对宁一方小姐确实仰慕,但是她觉得与一名日本人交往,十分不方便。你们知道的,中国人都是仇恨日本人的。”

山田由一说:“高山君,你向记者们泄密了?”

“没有,这几天,宁小姐和我见面,只是聊了满洲的风物,我仅仅知道她在阿城考古,但是具体细节,宁小姐并没有告诉我。那天中午,我正要与日本记者到记者俱乐部叙旧,正好宁一方小姐来找我,她让我陪同她去秋林公司买衣服。木村沙子小姐请宁一方留下来作陪吃饭,宁小姐就同意了。我们去了俱乐部,喝酒期间,大家也开着玩笑取笑我与宁小姐的关系。宴席间,小泽武大郎问宁小姐不在奉天博物馆呆着,为何来哈尔滨阿城。宁小姐只是说考察一个古代的坟墓。后来大家喝酒很尽兴,喝完酒我们回中东铁路公寓。在路上,我们遇见了一个人。”

山田由一瞪大眼睛问:“谁?”

我说:“我们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男人,搂着一个穿着和服、很妖艳的女人,好像也是刚从饭店里出来。新京的偏右卫门说前边那个男人衣着打扮像是远山茂林君。于是大家好奇中年男人是否是寻花问柳?大家是熟人,于是小泽君在大街上大喊远山茂林的名字。果然,那个男人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就是远山茂林!大家一拥而上,把远山君围住,问那个女子是谁?远山君喝多了,说是艺伎菊子小姐。宁一方问远山君,你不在阿城呆着,来哈尔滨干什么?远山君说,为了庆祝中东铁路回归满洲,所以来哈尔滨。”

山田由一转眼看着远山茂林,问道:“远山君,是吗?”

远山茂林红着脸说:“确实是这样的。”

我继续说:“那日,大家结伴同行,有说有笑。艺伎菊子取笑远山君是一个阿城的乡巴佬,不会讨女人欢心。哪知远山君突然从怀里拿出一个漂亮的银簪子,送给菊子,并说这是他送给菊子的定情信物,菊子小姐接过去了。宁一方说,不对,这好像是阿城墓葬里刚挖出来的文物。菊子听后,吓了一跳,把银簪子仍在了地上,哭着满地打滚道:‘远山君你把死人的东西送给我,你好吝啬啊!’远山君一时心急,说那个银簪子是近代皇家陵墓里的皇后随身配饰,是一个好东西,要送给日本天皇的皇后的。”

山田由一说:“远山君,你怎么会偷着拿出要送给天皇和皇后的东西呢?”

远山茂林满头大汗,说:“这个,这个,因为我不知道这个簪子是否是金代的,或许是辽代的,所以到哈尔滨找中国文物专家给鉴定一下。当时只是拿出来炫耀一下,并没有想送给菊子小姐。后来,那个银簪子由宁小姐带回阿城了。”

宁一方说:“阿城的文物库里,丢了几件珍贵文物,不知道是否与远山君有关,或许在菊子那里吧?”

山田由一大怒:“来人!给我把菊子小姐抓来!”

我接着说:“当时在场的记者,听说银簪子是从阿城金代皇家墓葬出土的,于是马上给它拍摄了照片,并要求远山茂林带去采访。远山茂林说是绝密,不能见报。但是,当天下午,小泽武大郎、木村沙子、西木偏右卫门就乘车去了阿城采访。”

远山茂林说:“我知道情况不好,立即给负责遗址保卫的关东军少佐小林雄二队长打电话,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让记者们进去。后来这帮家伙没有采访到新闻,于是把这个消息放风给其他记者。于是,这件事情就被捅出来了!”

我和宁一方离开了颐园街3号,远山茂林被留下来了。

晚上,山田由一的电话打到中东铁路寓所,他说:“对不起,给高山君添麻烦了!泄密案是远山君的罪过,我们在菊子住处,发现了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手镯,都是金代皇家遗址文物,远山茂林已经供认不讳是他偷出来的。远山茂林将会被送回东京等待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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