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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后来,她也不知道是如何离开了那里,又是如何冷静地将一切都归于原位,不曾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是她在无意间窥探了别人感情上的隐秘,未尝没有一些心怀愧疚与不安,然而不安之后所担心的不过是,自己和这桩陈年旧情,究竟有多少牵连?

依依……依依……

她尽量使自己重新回到之前的心境,然而却常常地走神,常常地想起那个温柔低徊的名字,甚至吴奶奶让她去趟超市买瓶生抽做鱼,她一直找不着那生抽的货架,径直问人家导购小姐“依依在哪儿”,及待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简直有些魔症了,不由得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跌坐在沙发里,吴奶奶好心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头,道:“看这满头大汗……快去洗个澡吧,都忙了一天了……这窗帘……一会儿等启华回来……让他帮着你挂得了……”

也许这是个解脱的好办法。

楼上的热水器忘了打开开关,她只得拿着毛巾和换洗的衣服跑到楼下来,并没有忘记找了一块塑料布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了起来。然而,还是有水渗了进去,滚烫的水,不论天冷天热,她总喜欢用热水洗澡,就是喝水亦如是,要的就是那种狠辣刺激的感觉。这一次也亏得地那刺激的提醒,又将那伤痛的记忆浅浅地唤了出来,让她的意识渐渐地清醒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方又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将从前的一切抽丝剥茧,就一定会得到自己的答案?焉知不是从前二十几年里所受的痛楚再痛上一遍?

她一遍又一遍地擦试着自己的头发,却还是有水汩汩地淌了下来,仿佛那流也流不尽的眼泪。狠心在发稍处攥了一攥,打算用这样一个姿势,做一个干脆的了断。却听见吴奶奶在走道里嘟哝着:“听这声音……难道是启华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一切都顾不得了,她急忙打开门抢步出来,走到客厅的碧色纱门处却又胆怯了。就是这样的矛盾着,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心里不管多么渴望,行动上总要刻意地迟缓,因为对于无法把握无法判断的一切,为了避免将来因为不可能所受到的伤害与尴尬,宁可迟一些,再迟一些,等待那满心盼望的一切向自己慢慢地走来……

摘掉了黑洞洞的墨镜,他竟然长地这么清俊帅气。

眼眸清澈明亮,静静地站在那里,白色的衬衫,挺脱的领口,只见那一段修长的脖颈忽隐忽现。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如扇般的叶子在风间摇曳重叠,密密层层,然而还是有几缕阳光漏了下来,停在他静静伫立的身影上,只映地眉目分明,仿佛旧时文人花前咏诗那一刻的儒雅飘逸。

院子里静极了,只有蝉鸣的声音,一声一递的,此起彼伏。

她站在碧色纱门后面,怔怔地,却不愿再往前一步。

他在树下大声叫道:“小豆芽菜,你不用躲,我看见你了。”说着便大踏步地走上台阶来。

小豆芽菜,他总是这样称呼她。那样亲切的口吻,亲呢的态度,早已模糊的记忆里始终不能忘怀的开口一唤,如今又借着他的身,还魂而来。在这一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情感抽丝拨茧地露出端倪,渐渐地迸发成不可抑制的狂潮。童年里不安不快的环境里第一次想要牢牢抓住的依靠,在骤然间失去,一直耿耿于怀,那情感的落空,如今只想再寻回来,再寻回来……

轻轻地推开了纱门,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等待着,生命中那样奇妙的情感,缓缓到来。

她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短袖T恤,湿漉漉的头发仿佛还在滴着水,雪白的面孔上浮现着淡淡的红晕,只若涂了胭脂一般地娇艳。

他不禁呆了一呆,半晌,才皱着眉道:“你怎么这么扭扭捏捏,小小的年纪,心思却那么重……一点都不爽快。就那么点事,不是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吗?有必要生那么大的气吗?还想卷铺盖走人……你走呀……你能走到天涯海角去呀……我跟你说,你这样不好,很不合我的胃口……你要是我的那些兵,我早削你了,非得治治你这歪歪脾气……有什么呀……至于吗……”说着便擦与她擦身而过,高声叫道:“吴奶奶,我回来了,真不容易,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好象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才那擦身过的一瞬间,与他粘在了一起。微风吹来,拂动着额前的一缕头发,飘然若举。

真是不容易,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摩擦,憋了这几十个小时,一下子倒了出来,也算痛快了,她怎么办?只是,她真的要离开了。

等赵国辉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台上听从着她的指挥挂着窗帘,回过头笑道:“赵叔,你看看连楚嘉这个啰唆鬼,就为了挂这个窗帘已经折腾了我好长时间了,咱家……我数了数得十几扇窗户,她都是这么高标准严要求,我得要求嘉奖啊……”

原先白地几近灰色的布帘子被撤下来堆在了墙角,重新挂上是一汪盈盈透亮的湖水色,自上而下,那绿色越来越淡,直到越来越看不见,就象夏天里站在堤坝上眺望着烟雨中的西湖,却在稀薄淡芜之中寻到了一丛丛乱花的飞屑,堆在了那湖水里,好象杂乱无章又是及有秩序的,却将黄昏里点断云飞霞的瑰丽与辉煌,尽数兜揽在那广阔天地中。

他跳下窗台来,身手矫健,回身望了望,也是颇有成就感,又倒退了几步,和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叹道:“这小资情调,并非没有半点可取之处……这样看来,的确是比原来好看多了。”

她却绕过他的身体向门边望去,却见赵国辉脸上闪动着异样的神采,仿佛也什么东西摄去了魂魄,不由得心里一动,便道:“叔叔,还不错吧?”

赵国辉走了过来,几近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好看……”片刻之间又有些失神,她仿佛听见了那低声的感叹:“想不到……竟是一样的喜好……”似乎是那样的一句话,也许又不是的,因为靳启华在一旁鸹噪着,使她混乱地分不清心里的快乐是不是太过分了,过分到,出现了幻觉。

饭桌上的气氛是愉快而融洽的,这倒是她与他们齐聚一堂的第一次聚会,餐桌的上方吊着一盏粉红色的荷叶盖电灯,柔和的灯光,映照着餐桌上满满当当颜色鲜艳的菜肴,和那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笑脸,有一点吵闹,有一点旋晕,然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与和美。

赵国辉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喝了几杯酒,便道:“启华,最近工作还顺利吗?七里坡的案子有眉目了吧。”

他倒是很平静的,道:“已经破了,是火鸟夜总会的坐台小姐,搭上了鸿远集团老板于胜军的小舅子刘海亮,想撇下从前的男朋友,可偏偏那小子是个瘾君子,一直靠着女朋友做皮肉生意活着,结果两个人发生了争执,那小子急了眼,想同归于尽便下了死手。已经都撂了,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吸毒的人,又瘦又干巴,而且还犯了毒瘾,哪有那么大的气力,况且又没有交通工具……他说是用自行车,骑到七里坡的石桥上,又把尸体拖到了桥下埋了起来……可是我觉得疑点太多,但是老孙却说要赶快结案,避免节外生枝,连徐老也附和着。您也知道老孙的花花肠子多……可我还是忍不住今天中午去参加了鸿远集团的酒会,去会了会那位刘海亮,您说可笑不可笑,竟然连于胜军都惊动了,跟我过来好一翻敷衍。虽然是滴水不漏的,可是他越是镇定,我越是觉得这桩凶案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他的心中有鬼呀……”

赵国辉意味深长地道:“你也太草率了,凡事还是多听听孙钢的劝告,他倒底比你沉稳些……鸿远集团的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大企业,董事长于匡民还是市政协常委,你要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地好……”

他却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哎……赵叔,您的年纪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了,想当初我刚开始干警察时,您是怎么教育我的?反正我不管,我可是一直按照您教育我的信念和宗旨从事着我的职业……我还就不信了,这老虎的屁股就真的摸不得?赵叔,反正我已经跟我的那些兵说了,出了事我顶着,可是也得您给我撑腰不是……说白了,我就是跟您来请这把尚方宝剑来了……”

赵国辉笑而不答,却转移了话题,道:“我这趟去开会顺便去见了你父亲,他过些时候会过来这里,可能是受你妈妈的嘱托来看你的,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

他的脸色刹时变了一变,又恢复了平静,道:“我妈不一起来?那样还有个帮忙的,我一个人应付不了领导大人的长篇大论。噢,对了,我哥还好吧?”

赵国辉点了点头,笑道:“这个当然。你爸说了,还好有一个让他不用操心的‘好’孩子。”

他却撇了撇嘴,一脸淘气的样子,腾出精神来应付她,突然拍了拍她的额头,笑道:“小豆芽菜,你在发什么呆呀?”

已经都酒过三旬了,她在一旁喜孜孜地喝着可乐,听着身旁两个男人的谈话,并没有听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欢喜与安静。其实不过是一点温暖的日常生活场景,却是极其珍贵的,它隐藏着她自此之后拼尽了全身气力,再也找寻不回来的亲切情感。

他倒了一杯啤酒递到她跟前,故意犹豫了一下,道:“哎……对了……小豆芽菜,你成年了没有?能喝酒吗?”

她虽然并不太会喝酒,可这样被藐视着,还是有些不服气地道:“不要小看人,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他正跟赵国辉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口啤酒,“扑”地一下子喷了出来,泡沫溅到了她的脸上,有点痒痒的酥麻,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你都那么大了?!我还以为你幼儿园大班才毕业呢。”

赵国辉夹了一只鸡翅膀到她碗里,笑道:“启华,你不要开玩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底细……幼儿园大班?亏你想地出。”

吴奶奶将吃剩的黑鱼重新汆了一个酸辣汤端上来,接着道:“这个启华最喜欢捉弄人了,连嘉嘉这么老实的孩子也不放过。哎……瞧这天闷的,真是说变就变,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下雨了……”

他却没有理会那风云突变的可能,只“哈哈”大笑起来,擦了擦嘴边的啤酒泡沫,道:“连楚嘉,你生气了?哎,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好……好……哥哥给你陪罪,明天是星期天,哥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嗯,仔细想想,小朋友都喜欢玩什么呢?噢,我看这样吧,连楚嘉,我带你去极地海洋馆看海豚表演怎么样?你甭撅嘴,你知道那票有多么贵吗?这城里的小朋友要是想去,一般都得考了一百分,家长才能带着去看一回的。”

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在暗示她,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可是,她还是记下了他要带她去极地海洋馆的承诺,只怕他第二天又忙地忘记了。

那天的饭一直吃到了快九点钟,仿佛是尽兴而散的样子,吴奶奶累地早早地回房间睡觉了。她在厨房里收拾完了,又仔细检查了门窗才悄悄地上楼去。回到屋里,立刻闻到一股烟草的味道在四下飘摇着,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走到阳台上,发现他正在隔壁的阳台上抽着烟,头顶上点着一盏幽暗的白炽电灯,只将那高大的身影映地墙上,却显得格外地突兀。

一会儿,他还是将手里的香烟揿灭在阳台栏杆上的烟灰缸里,微微一笑,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显示着曾经受到良好教育的修养,只是一说起话来,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定。

她将手搭在阳台的围栏上,轻轻地摇晃着,他在那一边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那儿好了吗?怎么弄地?是不是参与打架斗殴了?”她低头望了望那随风飘摇的白色纱布的穗头,笑道:“没有……还没好……可能还得需要一段时间。只是我倒是没有能力参加那么暴力的活动,只是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便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估计这活动的级别,还不够惊动你这位刑警大队长的程度。”

有一点点湿润随风飘落到她的皮肤上,好象真的是下雨了,然而明郎纯净的夜幕上却看不见半点星光,只若一爿长长的黑丝绒伸展了开来,望不到边际。

他点了点头,道:“我说嘛……不过你以后可真的小心点,一个女孩子没事瞎凑什么热闹?是不是因为你学习地都有些学愚了……以前的大好光阴都用在学习上了,如今到了顶端再没有什么指奔头了,突然觉得从前的生活缺少了一段,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弥补回来……”

她“噗哧”笑出声来,道:“倒没见过比你更逗的,拐七绕八,一本正经地说话……听到后来,方才知道是说着玩笑话……”

他亦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是习惯性地想要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可是隔着阳台,只得隔空表示了一下,道:“你个小豆芽菜,严肃点,哥哥这是在跟你讲做人的道理呢,严肃点。”

她怎能严肃?她一见到他,就禁不住地满心愉悦欢喜,就忍不住地想要微笑,倒好象有些神经质似的一头栽进了一厢情愿的陷阱。其实,仔细想想,大约是明明知道暴风骤雨的来临,为了掩饰在等待那一段时间里的忐忑与慌张,不得已选择了看似浑不在意的方式来逃避。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婉转心意?在空中伸展了一个懒腰,又想起了一个新的花样,便支使她,道:“今天晚上的菜有点咸,现在有些口渴呢……连楚嘉,你不下楼去找点东西来喝……咦……看这……天好象真的要下雨了……”

她当然得马不停蹄地去为他办。

经过赵国辉的房间,却见那房门虚掩着,白天里还威严高大的人,如今靠在一张圈椅里,只显示出些许无奈与荒凉的一个背影,书桌上的那盏荷叶盖电灯散发着晕晕的一点微光,却将那椅中人的身影无限扩大在墙壁上。

她忍不住轻轻地敲了敲门,探进头去,低声道:“叔叔,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

可是,赵国辉却好象被人堪破了秘密似的,身子微微一动,旋即将手里的一件物件塞到桌上的一本书里,方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喃喃道:“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她分明看见了那塞到书里的是一张照片,也许就是她今天白天无意中看见的那一张?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否应当问上一问,只得扬了扬手里的饮料瓶子,道:“靳启华想喝点凉东西,我去冰箱拿了酸奶,您也不要也来一罐?”

赵国辉尴尬地摇了摇头,道:“不……不……太晚了,我也打算休息了。”

她点了点头,转身仿佛要离开的样子,可是心里却在剧烈地争斗着,也许错过了这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就在赵国辉松了一口气的那一瞬间,又重新推门走了进去,沉吟了良久,方道:“叔叔,我也来了几天了……所以,我打算明后天就回去了……您工作那么忙,我不想再打扰下去了……所以……我想还是尽快回去吧……也好准备准备上班的事情……”

赵国辉却没有丝毫意外,点了点头,道:“好……还是工作要紧……早回去早准备……”

她突然有些不忿地将手里的饮料瓶子搁置在一旁的书桌上,看着那晕黄的灯光下,从书中流露出的淡黄的一角,那沉寂了多年的女子正跃跃欲试地掀开那门帘的一角,想要破茧而出。她该不该给予那秘密暴露惊天的一个机会呢?想了想,便道:“叔叔,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可是我从英国回来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来见您一面……您却总不见人影……我知道您的的工作很忙……可为什么我偏偏有一种您不过是在避开我躲着我的感觉呢?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的一点多余与累赘……”

赵国辉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倒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当地,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你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说话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可能因为这样,使你造成了一些误会……如果这样……我也无话可说……”

她却仿佛没有听见这有些牵强的解释,思绪渐渐地有些恍惚,半晌才道:“最近有人问起我的父母来……有人问起他们来……我突然变地胆小起来……不象小的时候那么理直气壮地……回答人家我是个孤儿,是没有父母的……可是,叔叔,有时我忍不住也在想,他们是什么样的,我真的是应当姓‘连’的吗?我为什么会叫‘连楚嘉’呢?是谁给我起的名字?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记得小时候我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那时你总是说,‘嘉嘉,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那么我得需要等到多么大呢?我总是觉得自己是没有归属的浮萍,总是没着没落的……叔叔,这是不是人的通病?总想对自己的来龙去脉搞个清楚明白……叔叔,难道你不能对我说一说吗?说一说我的身世……说一说为什么你这十八年来所做的一切……难道仅仅是因为做善事……在孤儿院里助养一个孤儿,并且不遗余力地把她培养成人这么简单吗?”

说完了这一切,她突然觉得一直堵在胸腔里的一口气渐渐地松弛了下来,整个人真的变成了没有任何支撑的浮萍,一下子坐倒在书桌边的另一张圈椅里,怔怔地望着坐在眼前的男人,这个她多么渴望是自己亲生父亲的男人,终究是不能够地,不禁让她充满了惊悔不安的绝望与伤感……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忍了那么久了,怎么就不能再忍下去……

屋子里似乎有些压抑的寂静,只听得见桌上的一支闹钟在“嗒嗒”地走动着,格外地使人厌烦,她不由得地将手按了上去,却是慌不择路地弹到了那书上,“啪”一下子飞了出去。赵国辉却在那一瞬间接了起来,可是书中的照片仍然忍耐不住,跌落了出来,第二次暴露在她的面前。

赵国辉急步上前捡了起来,仔细地弹了弹上面的灰尘,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又怎么会呢?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她的无名火起,一把夺了过来,道:“这是谁?你宁肯日日把这照片放在床头,却不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叔叔,我要你告诉我,那照片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赵国辉有些诧异地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她,半晌才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嘉嘉……”她极端无礼抬手推了出去,大声道:“您不要再敷衍我了,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我是不是有权利知道一些我应当知道的事情呢?”

她说的这样理直气壮,已经不再是那个文静有礼始终保持着优雅微笑的小女孩了,她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人,似乎已经无法再用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来搪塞她了,于是便道:“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答案,只是不能完全确信,其实还是存着一点希望的,希望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人……或许……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赵国辉却道:“大约是十八年前,我收到了你母亲托人捎来的消息,告诉了我那孤儿院的地址还有……孤儿院里的你……可是她那时已经不在了……”

一直没有说出来,也许是有原因的,因为那再也不愿直面的惨痛过往,已经结了疤的伤口,撕了开来,依旧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是不能提,也不想再提起的……

她有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您能跟我说说吗?”

书桌一旁的窗户打开了一扇,吱吱呀呀地晃动着,有一种飘摇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间的危险。

赵国辉叹了一口气,方道:“那一年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职,学校对面就是师范学校,二年纪的时候,师范学校一年级的新生里有一个据说是盖了全校的校花,很受瞩目,连我那些自以为是的同学们也被波及了,大家都在想办法去认识她,只是碍于严格的校规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我,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因为我每个周末都能见到她,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司徒依……”

她不由得问道:“司徒依……是她……吗?”

依依……那在失去理智后唯一念叨的人……果然是……她……

赵国辉并没有回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道:“依依是我的邻居司徒老师家收养的孩子,开始养母对她还算不错,但后来弟弟出生了,她的生活便每况愈下了,倒是司徒老师对她还一如既往,我的父母也很喜欢她,但这些关怀……其实……都是无济于事的。她那时的生活很苦,对我的依赖也越来越大,我们的感情非常要好,可是我却在高职毕业那一年去参了军……在遥远的南方……一座大山里,通信也很不方便……但是我每封信里都跟她表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以后在允许的时间,我就跟她登记结婚,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到我的家里来,可以脱离那个苦海。

后来,司徒老师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刺激,上吊自杀了,她的养母带着弟弟远嫁到别的城市,她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正赶上学校分配,不知为什么她好象得罪了谁,竟然给分到了郊区一所荒凉的中学,本来按她的成绩,是完全可以进重点中学教书的,可是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她寄来的信里只是提那些高兴的事情,只说让我好好地干,从来不提她所受到的委屈,从来不提……我知道她是怕我在部队不安心……

我在部队进步地很快,可她的信却越来越少,也再也不提结婚的事情了,我真的有些担心……那一年正赶上我所在的部队整编,我便打报告转业回到了故乡。由于父亲分了新房子,我的家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可她还住在那条小巷里,而且人比以前更漂亮了,我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但是她却是很高兴的,我是个粗心的人,我见她高兴,我也就放下心来。

后来,我分到市公安局,工作也渐渐地忙起来,也渐渐地忽略了她……曾经有一次,她跟我提起来,也是不无怨意的。我不回来,她倒还觉得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可以惦念着,两个人却是在一起的……现在我回来了,她反倒成了一个人了……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明白那话里的真正含义。

我经常出差到外地执行任务,有一次差一点儿发生了意外,我在生死边缘的那一瞬间,特别地想她,所以回到家里,我就去找她,打算跟她结婚。可是她的态度好冷淡,冷淡地让我几乎有些绝望。她跟我说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她说我从来都不肯关心她,她说她跟我提了无数次,根本不愿意在那个鬼学校教书,我却把这一切都当作耳旁风……因为我的漠视……她要跟我分手……我这个人……嘉嘉……你应当知道……我是个根本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无法开口,可我以为她应该知道我的心意……我简直无法想象她离开我的生活,所以我恳求她,去恳求她的原谅……用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可她还是无动于衷……甚至为了躲避我还搬了家……我倒不是查不到她住的地方……但是我不愿意将自己变成纠缠不放的无赖,于是……我终于死了心……

两年以后,我按照家里的安排,与父亲老战友的女儿结了婚,我也想努力,和雁一好好地生活……但似乎并不成功……

又过了三年,我收到了她寄到公安局的一封信,实际上……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她只是告诉了我……孤儿院的地址……并恳求我能不能看在从前的情份上……在方便的时候去看看你……她再三叮咛,让我永远都不要对你提起有她这个母亲,这个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弃在孤儿院门口的……母亲……”

说到这里,似乎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赵国辉背转回身去,有些支撑不住地扶住了墙壁,而她呆呆地,半晌才有眼泪流了下来,有些傻傻地道:“想不到……却是这种状况……她是为什么会……离开……是因为生病吗?”

已经有星星点点的雨滴顺着窗户的缝隙潲了进来,赵国辉不由得转回身来,沉吟了半晌,才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我去了她原先工作的学校,可学校却说她在几年前就辞职了,我又去把户籍变更的明细翻查了一遍,也没有明确的线索……也就是说,在那五年里是一个空白……或者比那更长的时间里,她发生了什么事,遇上了什么人……都是个迷,是个一直折磨着我到现在并导致我始终也无法对你启齿的迷……

嘉嘉,你的母亲本姓连……她曾经跟我说过,等我们结婚以后,最好是能生一个女儿,把女儿打扮地漂漂亮亮的,穿粉红色的裙子,长长的小辩子上匝粉红色的头绳,叫楚楚或者嘉嘉,应当都是既朗朗上口又很文雅的名字……节假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牵着女儿的手一起去公园里散步……那就是她对于婚后生活的憧憬,简简单单,却永远也无法实现了……所以,我便给你起名叫做连楚嘉……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那时候,我本想把你接回家里,可是我和雁一的女儿也不过才两岁,雁一很明确地表示她的工作也很忙,根本不可能再照顾第二个孩子,而我也担心你会受到她那种抵触情绪的影响,我害怕你再重复依依之前所受过的苦……所以,我在几番考虑之下,才选择把你送到了寄宿学校里去……也许是我错了……应当把你接回来的,家里再恶劣,也毕竟是个‘家’呀……但是你却是那么地镇定那么地独立,好象一个小大人似的,使我根本忽略了一个孩子真正所需要的……”

说完了这番话,赵国辉伸出手来,她却本能地向后一退,终于让那手有些不上不下地停在了半空……

她已经快二十三岁了,对于父亲的渴望,还是象五岁时一样,天真而单纯。可惜渴望里的父亲,与现实中根本是两样的……而且还是下落不明……她摇了摇头,道:“我现在有些混乱……我想……我可能需要静一静……对不起,叔叔,我真的需要……静一静……”

仓惶地出了那房间,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还不如不问,也不至于是这样尴尬的境地。她与自己的母亲,她与赵国辉……踏在那悠长的楼梯上,突然闻到那股似有若无的烟草味道,不由得心下一动,慢慢地放缓了脚步,转到了二楼的走廊上,只见一盏幽幽的灯,亮在天花板上,而靳启华站在房门口,似进非进似出非出的样子,他亦看到了从幽蓝的灯影里渐渐走近的她,身形飘忽,犹如鬼寐的灵异,竟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嗫嚅道:“那个……下雨了……走廊上的窗户没关,我就是出来关窗的……”可是她却是神思恍惚地望着他,目光之中有些执扭地坚强,终于令他败下阵来,才道:“那个……请原谅,我无意偷听你们的谈话,只是想着你去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不耐烦,想看你在磨蹭些什么,所以……”

她却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以前究竟知道多少,是知道我知道的那一部分,还是知道我不知道的那一部分,我只是想……能不能……不要滥用你的同情心,那样我会很不自然……我想自己还没有沦落到被人同情……甚至……可怜的地步……”

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却还是到了避无可避的僵局,她在竟然他的面前袒露了生命中最无奈最不堪最软弱的一面,也许是有些羞赧不尽的掩饰,也许是真的痛楚连绵,那本来已经止住了泪水又再度滂沱而下,惊动了那一向镇定自若的青年,一时之间,慌张地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缓缓地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心,喃喃道:“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咱们今天哭过了,事情就算揭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你不用害怕,有我在呢……”

其实,为什么扯上自己,也许他也不知道。只是她慢慢地靠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揪住他的T恤衫,将泪水尽数地洒到了他的胸前,汪洋一片。

他微微一怔,却没有推开,依旧是保持着原有的姿态,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走廊尽头的窗户还开着,隐隐可以听见隆隆的雷声正在前赴后继地赶来。突然,一声巨响,不一会儿就有一条桔红色的火龙架着电光,气势汹汹地在窗前一闪,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咔嚓”,又是巨雷轰响,他不由得收紧了手臂,将她安全地圈圄在自己能控制的势力范围内,再也不敢松开。

好一会儿,只听得“哗”地一声,倾盆的大雨从天而降,窗外立时象刮起了漫天的水雾,仿佛有万千的水鞭在狠狠地抽打着人间万物,片刻也不得停歇。惟有他们头顶上的那盏蓝幽幽的电灯,静静地,散发着晕晕的光芒,笼住了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隔绝了外面的战雨硝烟。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地推开了他,有些羞惭地侧身擦试着脸上的泪痕,半晌,又道:“哟……,好大的雨,窗户还没关呢……”说着便急步走了过去,带上了窗户。再回来,一边的臂膀却已经湿透了,他“呀”了一声,急忙去对面的卫生间里,拿着一条干毛巾出来递给她,道:“快擦擦吧,省地感冒了。”

她接了过来,低下了头,轻轻地擦起来,动作有些拘谨与僵硬,他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那个……你根本不用太在意的……”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他却转身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又转回身来,道:“我……自然知道的不会比你多……况且,你也去过刑警队,也看见过我训人,应当知道我的心肠是最硬的。我靳启华……会同情人?那倒真成了笑话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在唇边绽了一个美丽的弧线:“你看似粗鲁又蛮暴,可是心底却是很柔软的,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他呆了一呆,道:“你又知道?怎么个柔软法?”说完,仿佛带着一丝饶有兴趣的意味望着她。

她故意想了一想,才道:“嗯……好象牛皮糖,又软又有嚼劲,但是那柔软却并不是毫无原则的……以我目前所知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他终于也笑了起来,推开自己的房门,高大的身影,一闪而没。她却还呆立在长长的走廊上,看着玻璃窗外白花花的连天雨幕,轻轻地低叹了一声,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阳台的那盏白炽电灯从白色巨网之中夺出一条生路,依然顽强地放着晕黄的光芒。然而,隔壁的那一盏,却已经偃旗息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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