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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星期以后,吴奶奶病愈出院了,赵国辉出差回来,高度地评价了她在过去一个星期里的“丰功伟绩”,并叮嘱她好好地照顾吴奶奶,她离开的时间就此拖延了下来。

靳启华回来的有些完,其间又去了别的城市办了别的事情。和赵国辉两个人在房间里叽叽哝哝,也不知在说着什么机密大事。吃饭的时候,却也适当地表扬了她一番,笑道:“好样的!等哥哥后天……噢……周五我调修……带你去极地游乐场玩一玩,你记得不要再安排别的事情了……”

她果真在那天早早换好了衣服在家里等着他,一直等到了天黑,他并没有回来,也没有打来电话……隔了几天再见到他,倒没有再次提醒于他。

倒是林韦辰打来电话约她吃饭,却被她婉言谢绝了,那个人竟也没有再坚持。

或许是靳启华的工作太忙了,忙地忘记了对一个“小女生”的随口一说,吴奶奶有些看不下去了,趁他回来洗澡换衣服的空当,唠叨了一番,他方从如梦中惊醒一般地狠狠敲打着自己的额头,笑道:“看我这脑子……”

终于安排了时间,陪着她一起去了游乐场。

怎么那么巧,那一天正是海豚表演重新开始的第一天,她满心期望,他并非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不愿意说破罢了。

三只海豚久不露面了,重新暴露在人山人海般地围困中,不免有些羞涩惊慌的意思,扭扭捏捏地一直不肯倾情投入。一个训练员努力保持着高雅的微笑,轻缓地做着手势,似乎也与事无补。看台上的观众议论纷纷,有人在吹着尖锐的哨子,喝着倒彩。那海豚哪里遇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下子潜入了水底,再也不肯出来了。

只得又换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出来招呼它们,好一会儿,才露出了半张脸来,机警而小心地看着那温柔召唤的美人,突然腾空而起,惊动了在海洋馆里准备离席而去的人们。

表演重新开始了,尽管始有些小别扭,但此后的翻跃腾跳,却是一路畅通,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喝彩与掌声。海豚们似乎也有些洋洋得意,欢快地鸣叫着,看到高兴处,她也学着人家喜不自禁地叫唤着,清脆而柔软的声音,温柔的一个侧影,后面映着的是浅水碧波,一缕乱发在额前飘荡着,眼睛里充溢着欣喜欢快,青春年华里的恣意与放纵。他本来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然而她这样高兴,那一种油然而发的自然与清新爽快的气息,倒让他渐渐地有些神往。

两个人在游乐场里玩了个遍,什么海盗船云宵飞车,她有着不同于外表的大胆与执着,渐渐地令他刮目相看。他给她拍了许多照片,抓住了每一个瞬间,稀奇古怪的,各种表情各种姿态的都有,她好象是一个小孩子似的,欢欣愉悦。

他买了一只冰淇淋给她吃,不想竟吃地满嘴都是白花花的泡沫,忍不住伸手替她轻轻地抿了去,她仿佛有些滞住了,握着冰淇淋的手僵持在半空中,而他有些怜爱地笑道:“就那么高兴吗?”

就是那么高兴。

上午的阳光温暖而和煦,丝丝缕缕地在高大的梧桐树叶后闪着金光。她仰起头来,不禁眯起了眼睛,遥望着那湛蓝天空下清朗俊毅的面孔,渐渐地展露了一个甜美的笑容:“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二十几岁了,还是第一次……”

他略微有些失神,不知是惊叹于那阳光里的美丽容颜,还是对那美丽容颜的“凄凉遭遇”而心怀怜悯,突然向刚刚走过去的一个年轻人招呼了一声,道:“嗨,小伙子,麻烦你替替我们照一张相……”

其实不过是很平常的事情,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年轻人就已经在镜头里叫道:“麻烦你们再靠近一下……”他一下子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语道:“连楚嘉,这可是你第一次逛游乐园的见证,你得记得……是我陪你来的……”

许多年以后,她还是把这张照片保留在身边,想来他在说这话时定是一脸的促狭,可是那年轻人却抓拍地很好,她听了这话,不由得微笑了。童年时代不安不快的记忆,一直拘谨而小心的心境,一下子地拨云见日,火辣辣地迸裂开来。

而他不由得亦就笑了起来。

生命里总有这样的瞬间,值得用一生去回味,回味起来,仍是梦幻一般的缥缈,动人心弦。

他们在游乐场餐厅里吃了午饭,又玩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种的光景了。游乐场对面的海滩上星星点点,其实这里还是未经开发的海域,随意坐着的三三两两的人,不过是来休息和观赏海上风光的。

一下子躺倒在沙滩上,他竟然煞有介事地叹道:“真是老了,平日工作也没有这么劳心劳力,累死我了。连楚嘉,你可得记得我今天的牺牲与付出,以后得加倍地偿还……咦,是不是吃地太多了?怎么这么困呢……”说着,真的闭上了眼睛,架起二郎腿来抖着文。

他不是不修边幅,亦不是野蛮粗鲁,他只是有些粗枝大叶式的洒脱与豪迈,清俊挺拔的外表之下折射出充满男子阳刚之气的美感。他是不苟言笑,然而却常常在不苟言笑之下冷不防崩发出令人忍禁不住的靳式幽默。年纪轻轻就担当了重要部门的重要领导职务,自然而然地修炼成了正统正直的代表,但偶尔的真情流露,却还保留着一种孩子式的单纯与任性,在任性之外,亦有让人可亲可爱的天真。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心旷神怡,意乱情迷。

她试探着向他的眼前晃了晃,他仿佛是明察秋毫地精明,道:“你在那儿瞎捣鼓什么呢?”她低声道:“那个……靳启华……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耳垂……”

好象女孩子一样浓密细长的睫毛,仿佛被风吹散了,有一丝轻轻地震动,好一会儿,他静静地道:“好……”

她却还是胆怯地试探着伸出手摸了上去,软软的,厚厚的,她的拇指正巧扣在那一处柔软的旋涡里,熨贴地如同天生一对。阳光铺天盖地地飞泻下来,照在他那黝黑的皮肤上,仿佛镀着一层油油的铜光,仔细一看,却原来是细细密密地汗珠渗了出来。她好想替他擦上一擦,终究还是没有,松开了手,只是更加温柔爱惜地望着他好象渐渐睡去的姿态,眼皮发沉,自己也微微有了倦意,便学着他的样子倒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好象还能看得见那湛蓝如镜的天空愈加地高不可攀,一缕缕的云彩,仿佛棉花厂里刚刚扯开了的棉絮,还未来得及弹成被子,只那么随意地堆放一气,暖融融,软绵绵,说不出的闲散舒适。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花香味,倒好象打翻谁的香水瓶,不由得睁开眼睛,侧脸一看,却是他亮如宝石的一对双眸,深邃地如同大海里突然掀起的滔天巨浪,然而瞬间即逝,他有些不自然地又将脸转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的皮肤依旧乌黑油亮,也瞧不出什么变化,倒是她自己的双颊有些火热滚烫,也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一个年轻的长发女郎,竟然穿着颜色鲜艳的比基尼游泳衣戴着宽大的太阳帽和墨镜,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这里并不是浴场,四处都挂着禁止游泳的告示,况且已经是秋天了,可还是有人冒这样的禁忌,只是以为众生颠倒的风情,似乎已经弥补了一切。

她不由得地叹了一口气,他却淡淡地道:“你怎么总是那么没有自信,你可比她漂亮多了。”

她不能够确定他这是不是安慰,却觉得一颗心儿怦怦乱跳,天地突然之间变地更加开阔,隐隐传来的涛声,夹杂在一旁堤岸上的叶绿花红中,齐齐地涌来,却见海天之间,绚丽多彩,这繁茂的颜色,不禁令她醉了自己,更是忘记了归途。

此后,她偶尔想起这一幕,总是记得秋天里的海,懒洋洋地悄悄涌来,不曾惊动风不曾惊动云,一切都仿佛睡去了一般,寂静如夜。

隔天后的一个早晨,她打开房门,看见在朱红色的地板上放着一只大肚子式的玻璃鱼缸,碧油油的水草,轻若丝绢,浮游飘摇,有两只胖胖的金鱼潜伏在水草里面,正安安静静地做着春秋大梦。她把鱼缸抱进房里,将贴在一旁的黄色便笺纸揭了下来,只见他的大字,龙飞凤舞:“送给你的小玩意,给它们起个名字吧。”

只觉心中欢喜无限,急忙将鱼缸放到阳台围栏的石台上,晨间的阳光暖融融地晒在透明的玻璃缸上,折射出奇妙的霓虹七彩,描不尽的光辉灿烂。她忍不住轻轻地敲了敲那扇玻璃大门,不想却惊醒了在透明世界里的两个小生命的美梦,仿佛有些受到惊吓似的慌乱逃窜着。一只是火红色的,尾巴上一点黑色的花纹,眼睛水汪汪的,有些温柔的惊慌,另一只是泥金色的,尾巴上一点银色的花纹,眼光呆滞,有些狂乱的惊慌。

她主意已定,决定给那只红色的起名叫嘉嘉,给那只金色的起名叫……小靳……这样“暧昧”的名字,却该如何说与他知道?

傍晚时候,他竟然和赵国辉一起准时下班来家,推开纱门便高声叫道:“连楚嘉……”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笑道:“看没看见我送给你的小玩意……”她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他立刻急了起来,大步走过来,道:“没看见吗?我今天早上放在你门口的……”

她方做恍然大悟状,长长地“噢”了一声,道:“那是那个呀……哎呀……真对不住……让我一个不小心给踢翻了……现在它们两个小可怜……只剩下喘气的份了……”说完,笑盈盈地望着他,只到他的脸色一暗,便放声大笑起来。

赵国辉在一旁笑道:“亏你还是刑警队长呢,竟然让个小姑娘给骗了……”

他方才转忧为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你个小豆芽菜,学会骗人了啊……”

又闻到那熟悉的气息,这样的亲切与温暖,近在咫尺,不由得心中柔情涌动,可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便故意皱着眉头推开了他,道:“快去洗澡吧,好大的味道……”

他向自己的身上闻了闻,疑道:“没有汗味……只有烟味呀……我今天在办公室里吹了一天空调……没出汗呀……”

她在后面抵住他的背心向前推搡着,道:“就是说你的烟味……熏死人了……还不快去洗洗……”

他倒是很听话地被她推动着,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哎,连楚嘉,我让你给它们起名字,你想好了吗?”

她在他的肩下听见那殷切地召唤,几欲说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却道:“起好了……分别是一号和二号……”

他愣了一愣,方道:“有创意……哎……我说,连楚嘉,你这是给特工起代号呢!什么一号二号,可见你根本没用心思。”

她把头探了过去,睁着一双莹莹的妙目温柔地望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用心呢?”

他倒有些失神的样子,突然伸手推开了她,道:“以后别这……这么没大没小的……不理你了……”说完自己噔噔地跑上楼去了。

她心下只是奇怪,究竟哪里没大没小的了?

吴奶奶从厨房里出来,跟赵国辉道:“瞧他们的感情有多好……哎……可惜呀……”赵国辉仿佛没有听见那最后的叹息声,只微微一笑,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偏偏看见了,不知道吴奶奶为什么偏偏要说一声“可惜”,可她也隐隐地察觉到那障碍,是多么高不可攀。

家里来了不速之客,她从外面买东西回来,看见一辆黑色奥迪车停在院门口,司机还坐在驾驶位置上,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在车下讲着电话,一眼瞥见了她,冷不丁地问道:“你找谁?”她一头地雾水,指了指院里,道:“我回家呀……”那男人也是诧异的表情,但又不便阻拦一个正要回家的人,沉吟了一会儿,便摆了摆手,那意思是,“你进去吧……”

她一步步地拾阶而上,推开了碧色纱门,客厅里坐着一位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正在与他谈着什么。他仿佛有一点不耐烦,却在强行忍耐着。

那中年男人“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敷衍我,若是再不顾后果捅出篓子来,就给老老实实地回家去……别在这儿给国辉找麻烦……”抬眼看见了不期而至的陌生女孩,“咦”了一声,他却很自然地向她招了招手,道:“爸,这是连楚嘉……连楚嘉,这是我爸爸……”

她走到沙发那里去,看清了那中年男人的模样,的确是那张全家福里的人,只是本人却透着一种凛凛的威严,让人情不自禁地有些胆怯起来,急忙叫了一声:“伯父……”

那中年男人立刻转换了很慈祥的笑容,示意她坐下来,道:“你就是嘉嘉呀……我听国辉提起过的……靳启华,你看看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地就取得了博士学位,以后你得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这专业知识……别只凭着一腔冲动……胡乱下结论做判断……”

他似乎很没有面子,忍不住叫了一声:“爸……”

刚刚在门口的黑衣男人推开纱门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道:“靳书记,时间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那中年男人待要再教训几句的,不想却被突然打断了,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道:“靳启华,会议结束后我就回去了……你休假的时候回家一趟,你妈妈她很想你……你就那么忙吗?就不能常常给她打个电话?”

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到了纱门那里,她看他在自己父亲身后向那个黑西装的男人做着“OK”的手势,显然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不想他父亲突然转过身,他来不及转换得意忘形的表情,有些尴尬地“哦”了几声,她倒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叫道:“连楚嘉……”

那中年男人喝道:“靳启华,你不要总是没有个正形……在嘉嘉面前一点没有个做哥哥的样子……让妹妹笑话……噢,对了,听说小璇要调过来了……这孩子为了你……也算是做地很不错了……你心里总得有个数……”

她在靳书记退场之后,忍不住拉着他问道:“小璇是什么人?”

他的脸竟然慢慢地红了起来,一把甩开了她,斥道:“你小豆芽菜,别没事总爱打听大人的事!”

她仗着他最近对她的“良好”态度,一味地撒起娇来,笑道:“靳启华……你快说嘛,小璇是谁?”

可是他不肯理会她的纠缠,很灵巧地闪了开来,笑道:“你别啰唆……我队里还有事呢!”

她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跑上楼去冲进了他的房间。书桌上还是放着几爿相架,那曾经倾倒的一爿不知何时被归回了原位,如云霞般汹涌澎湃的樱花树下,相依偎相着两个人。仿佛有石破天惊的震撼,她缓缓地扶住了桌沿,怔怔地望着倚在他怀里的年轻女子,美丽而高贵,不禁使她在那一瞬间,自惭形秽。

吴奶奶买菜回来了,看着她一个人捧着一本书也不看,傻傻地发着呆,“咦”了一声,道:“靳书记走了吗?不是说好在这里吃午饭的吗?瞧我买了好多东西呢!”

她突然道:“小璇是谁?”

吴奶奶在厨房里收拾着东西,很自然地道:“小璇是启华的女朋友呀……”回身看了看站在厨房门口的她,疑道:“怎么了……”

她强颜欢笑道:“听靳启华的爸爸说,小璇要调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才想问问小璇是谁……”

吴奶奶“噢”了一声,往冰箱里放着东西,道:“那姑娘我也见过几次的,甭提多漂亮了,在电视台里工作,人也温和,和启华真是天生的一对……就是两个人隔地太远了……要是真的调到一起,那敢情好,启华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关上了厨房的门,却不见了她,摇了摇头,自语道:“这小姑娘今天是怎么了?古古怪怪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赵国辉也发现了她的异样,很适当地关心了一下,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左顾而言他:“今天跟着靳启华爸爸一起来的一个人,很好笑,还问我找谁……我告诉他是回家,他还将信将疑的样子,就差要仔细地盘问搜查了……”

赵国辉笑道:“必要的小心警惕,是他的工作职责……怎么……你不知道靳启华的父亲是谁吗?几乎每天的新闻里都会出现的……”

她刚刚回国来,并不知道这里的高层领导们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况且也难得看新闻的。后来,她仔细留意了一次,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他的身后背倚着这样盛大的气势,而她却是连自己的来龙去脉都都搞不清楚的卑微小民,这样的界限峥峥分明,分明地使她认清了现实,过去一段时间里的欢欣愉悦,仿佛是梦境一般地恍惚,那样一种难堪的落寞紧紧地缠绕着。

是抽身而退,还是静待观望?仿佛一对撕杀在一起的魔鬼,将她的心生生地粉碎。这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恋上别人,也强烈地渴望被人所爱,只是想不到却遭遇了千载难逢的劫难,她的恋上的人,已经早就有了爱人。她苦恼她烦躁她郁闷,她却无计可施。博士又有什么用,感情事上,竟是这般地笨拙,这般地幼稚可笑。

可是他却无视她的烦恼,依旧如常地谈笑风生,她变地无精打彩,他摸着她的额头,诧异地问道:“连楚嘉,你是不是生病了?”那温暖地碰触,让却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鬼使神差地退了开来,没好气地道:“我没事……”似乎是有些厌烦,有些凄凉,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应当还没有受到这样的冷遇,不免有些怔忡,沉吟着却没有再和她争执下去。她不禁又忐忑起来,他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可见他对她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否则不会看见她这样烦恼,却置之不理。究到底,还是她自作多情,混淆了一个男人对待一个女孩子犹如兄长般的善意,并想当然地以为能开出爱情的花蕊。

她始终没有开口问他,关于那位女朋友的事,因为不敢问,因为怕一旦知道了答案,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可以发泄,她突然想起林韦辰来,在这城市里并不知道她底细却还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可是他的电话总是打不通,长长的电话煲,也不知道正和哪个女孩子聊地热火朝天。

她一个人无聊地走在街上,天色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的水气,落在行来驶往的车流里,渐渐消失不见。下雨了,稀稀沥沥,飘飘洒洒,早有准备的人都撑开了伞,瞬间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争奇斗艳。她紧跑了两步,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无聊地等着,看着……一辆辆的公交车进站,又一辆辆地开走,车站上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她一个……

不想,一会儿的功夫,林韦辰打回电话来,懒洋洋的语气:“你睡醒了?还是睡着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她淡淡地道:“我也不知道……的确有些发神经……”

还是他先让了步,笑道:“你在哪里?下雨了……你不会是一个人在街上瞎逛吧?”

总是这样在不期意间出现,让人不由得疑心这是否真的是冥冥中就有的牵引?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缓缓地停泊靠站,滑下了车窗,露出那张英俊的脸孔,仿佛临危救美的英雄,在那关键地时候,从天而降。

她不由得也笑了起来,道:“你总是这样神出鬼没……”

上了车,他很是得意地道:“我们大概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刚刚还想着,‘反正闲地无聊,要不要给连楚嘉打个电话一起吃晚饭呢’,结果就在路边发现了你,真的就是这么地巧,我都以为是见了鬼了……”

她的心情坏透了,所以才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瞎逛,但是似乎对于心情的改变并没有有多大的影响。想不到他说地这样俏皮,仿佛满天云雾悄悄地驱散了,只剩下了狭小的车厢里的两个年轻人。他扭开了广播,优美的旋律,渐渐地舒缓了紧绷的神经。

他们一起去吃晚饭。

她还是第一次到香格里拉来,西餐厅里烛火闪闪,墨绿的提花羊毛地毯,踏脚无声,绛色桌布,一尘不染地飘落至地。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捧娇艳的玫瑰,仿佛还沾染着清露,夏天里最繁盛的花朵,热烈而精美。枝繁叶茂的吊灯,一盏盏地错列开来,投在人的脸上,都是浅浅的柔和的光彩。连桌上那华贵的瓷器也闪动着诱人的光影。不管男人女人,都是都衣着考究,浅斟微酌,细细私语,保持着优雅的姿态,生怕失去了风度。惟有她T恤衫牛仔裤,好象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入侵者。

他看出她的不自在,笑道:“有谁规定来这里吃饭非要穿地正式?”

她低声道:“可凡事还是遵守规矩地好……”

他很不以为然道:“凡事还是自己舒服为先,何必在意那么多规矩的束缚?要是那样的话,人活地岂不是太累了。而我所在意的……只有我自己,我的家人,我的工作……其他的一概免谈……”

倒是干净利落!

现代人以自我为中心的表现,其实也无可指责,可她还是有些不敢苟同,不仅因为她从事的职业,还因为她身边正工作在这个职业的人,他们可都是在别人无私付出着。

有一架钢琴立在大厅中央,清脆的旋律,叮咚作响。弹琴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音乐很忧郁,技艺似乎也还不错,大约是哪个大学的学生在赚着零花钱,行云流水般地华丽,一路跳跃蜿蜒下去,渐渐开始欢快起来。人们的心思不在琴上亦不曲上,谁也不曾留意到这突发的变故。

她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看着那滟滟的液体,在风光之下呈现出来另一种风情,摇了摇头,笑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看样子应当挺有钱的,有钱到请不太熟悉的人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利用的价值的人来香格里拉来吃饭,这一餐应当不便宜吧?”

这样的问话,应当算是很失礼的,因为完全地质疑并否定了请客之人的一片赤诚。

他微微一怔,旋即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当然是有目的的……这里的消费当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了的……你看看你右边往钢琴那边数的第二张台子……”

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果然在那里坐了一个年轻人,仿佛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只点了一杯咖啡,拿着一张晚报,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只放着杯清水,似乎也已经冷掉了。其实应当不算有什么异常的,然而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偌大的西餐厅里只有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人,难怪会引起别人的注目。

他淡淡地一笑,道:“其实,我最近正接了一个刑事辩护的案子,还是在公安的法律帮助阶段,犯罪嫌疑人突然更改了口供,导致公安的侦破陷入了僵局,所以就把希望放在了我身上,以为我可能会和外面的某某人接触……已经跟了好几天了……真是烦人……你知道他们的经费有限,香格里拉的消费这么高……这些跟踪的警察恐怕回去是报不销了的……工资也不高,自己掏这个腰包吃既贵又不好吃的饭,未免有些冤枉,所以只得尴尬地坐在哪里,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漏了馅……”

她恍惚想起来,那个年轻人曾经在靳启华的办公室门外有过一面之缘。眼光收了回来,静静地看着坐在对面青年,那样英俊的面孔,潇洒从容的态度,脸上流露着不屑与轻视,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突然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林先生,你不觉得这游戏很可笑吗?那么你就继续笑下去吧,我可没有兴致在这儿陪你继续这场游戏……”说完,竟然扔掉手里餐布,扬长而去。她不愿意自己的同志,再滞留在好似高贵的地方,受着那纨绔子弟的羞辱。

他紧紧地跟了上来,她觉着了,却丝毫没有减慢步伐,急匆匆地进了电梯,在电梯门缓缓地阖上的最后一瞬间,他突然插了进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喝道:“连楚嘉,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大……一点不如意,就甩脸撂挑子……”

电梯在缓缓地地向下滑落着,耳朵里仿佛涨满了风,飞机起飞的时候常常会遇上的,嗡嗡作响。她却是一声不吭,默默地盯着红色的指示灯在分秒必争地跳动着。突然的寂静,却让那狭小的空间里的紧张气息,再度雪上加霜。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进来几个外国客人,体积魁梧,还带着行李,一下子占据了有利地势。他们只得向边靠了靠,他仿佛是故意伸出手去,搭在了电梯墙上广告画上,将她圈在了怀里,逼近了死角里。的确也是动弹不得,前面仿佛是被一座大山挡住了,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仰起头来,便是那饶有兴趣的灼人目光,索性别过脸去,脸颊却正贴着他的西服,皮肤上有一点酥酥痒痒的麻痹,淡淡的烟草混着古龙水的味道,她忍不住想打一个喷嚏。

时光突然变地漫长起来。

终于落了地,她插在人流的空隙中挤了出去,名贵的大理石地面上似有璨然的光影在悄悄滑行,他的身影亦步亦驱,紧追不散。有漂亮的礼仪小姐深深地鞠躬,欢迎他们下一次再度光临,她还是一古脑地冲了出去,不愿再停留半秒。

街道上已经是华灯璀灿,身处于高大楼宇围困起来的霓虹阵中,恍惚地,找不出突破的出口。车流汹涌,蜿蜒到尽头便是大海,仿佛一串串的明珠做了海的镶边,却不是静止不动的,鲜活的生命,一点点地传承下去。

他紧跑几步,猛然拉住她的手腕,叫道:“连楚嘉,你有完没完!”

她轻轻地闪了开了,静静地答道:“不管你多么有钱,不管你的地位有多么高贵,你都不应当藐视别人……尤其是那些……你自以为不如你的人……刚刚你那样的口气那样的表情,让我很不愉快,我本来以为你好心帮了我的忙,我们可能是会成为朋友的人,可是今天真是……让我非常失望……”

他显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连楚嘉,我不过是……表达了对一直纠缠着我并给我造成困扰的人一点厌烦,何至于引起你如此大的反应?噢……我是有一点钱,或许还有一点不值得提的地位,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藐视你的意思……我想请你吃饭,所以我选了这城里最高级的地方,无非是表示我对你的尊重……一直吃地好好的,却为了不相干的人……你这又是何必!”

她冷冷地笑道:“尊重?我却认为自己又一次做了你的道具……真不知道这一餐饭还吃地有什么意味……”

璀璨的灯火在他的眼眸中渐渐地暗淡下去,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你要是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突如其来的落寞,让她不禁有些恍惚,也许不过是一个玩笑,他并不是想象中的自以为是目空一切……

手机响了起来,她只得在裤袋里胡乱地翻找着,有些意外地慌乱。他冷冷地看着,不禁笑道:“知道错了?所以才有些心虚了是不是?”她白了他一眼,终于拿出了手机,是靳启华打来的,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刻意地离开了一段距离,才接了起来。

靳启华在电话里叫道:“小豆芽菜,你不在家里,又混到哪里去了?”背景里嘈杂一片,似乎也听不到她的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来小城故事……就是刑警队过去一条街道,在乐阳路上的那间酒店,我在这儿等你,过来一起吃饭吧……”

扣上了电话,正在犹豫着,林韦辰倒是很知情达意的,道:“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开车送你过去?”

她当然没有答应,他也就没有再坚持,替她叫了一辆出租,又付了车费。她在流光异彩中看着他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模糊的一个影子在心上亦渐渐地远去,她很自然地没有在这个人身上做更多的驻留,因为此时此刻,正有旁人,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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