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北方的秋季像是一位性情多变的少女,忽而冷淡似冰忽而热情如火,让人捉摸不透却又魂牵梦绕。那钢城的秋季就顽固地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几十年如一日的未曾变过,甚至在气象记录里,不同年每天的温度几乎都没有变过。
没有什么是不能变的,哪怕是石头也是一样的。
盆地总是多云多雨的,半面靠海三面靠山的钢城县更是如此,暮夏时分是县城的雨季。
县城经过了一个干燥的夏季,一整个滴雨未下的夏季。如今入了秋,迟来一些的潮湿空气终于才开始弥漫整个县城。厚厚的黑灰色乌云把天空遮挡的严严实实看不到半点太阳,整个天空就像是一个厚实的不透明塑料膜,而县城就是一个被塑料膜包裹的巨型温室。
今天是久违的集市,县城周围村落的人们每到一定的日子都会带着自己种的蔬菜来到县城边缘的一处地方,这里有一个临时的大棚,平常没有人,但集市到来的日子则会变得满满当当。
虽说似乎随时都要下雨,但谁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下,迟来的雨季并不能影响县城人的生活,尤其是不能阻止他们来“赶集”,因为只有这天才能买到便宜的蔬菜。
对于县城和它周边的人们来说,这遮天蔽日的乌云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在县城是看不到太阳的,浓密的云层年复一年的遮蔽在县城的上空。和往日相比今天只是多了一些湿气而已。
吵嚷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满载而归,只有一个男人和周围格格不入。他像是一尊站在马路牙子上的雕像,男人站在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的眺望着马路对面人潮鼎沸的临时大棚。
天气闷热的能榨尽他身上每一滴水份,流出来的汗又和水汽回合,像在皮肤上贴了一片粘稠的薄膜。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一动不动,除了他一直转动的眼睛。这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在他面前走过的人都会被他快速审视一遍。
但渐渐的,他开始感觉自己集中不了注意力。
县城周边的农民们大多朴实,黢黑的皮肤就像是蔬菜根部的泥土,没有中间商,他们的蔬菜大多便宜。但县城的居民们就不一样了,一块二毛钱的蔬菜还要剥掉外面有些粗糙的叶片。
临近中午。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女人醒了。
她发现她坐在椅子上。
在她的大脑之后苏醒的是她的神经,她慢慢又感觉到全身的疼痛,痛的她几乎要再次晕倒过去。
这是哪里?
她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她记不起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各种感官一个接一个的慢慢复苏了。
她十分冷。
很饿。
带着腥气的恶臭慢慢钻入她的鼻子,这股恶心的味道倒是让她的大脑突然清醒了一点。
那个男人——
几乎是想起来的瞬间,她皮肤上的汗毛全部竖立了起来。
深邃的黑暗笼罩在整间房间中,除了钟表的声音外再无其他的声音。时针走动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里不断反射、回声,对她来说这振聋发聩的单调机械声吵得她要发疯,就像是来自于地狱的呼号。她想要捂住耳朵,手臂却动弹不得。
她想要喊救命,可是她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嘴里塞着的东西让她说不出话来。
吱呀——
门被推开了。
一个同样漆黑,如同和房间融入一体的身影慢慢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她,她甚至都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她睁大眼睛才勉强看清了那个模糊的身影,这个身影通过眼睛传递到她那因疼痛几近休克的大脑中,却扭曲变形为一个身材巨大、浑身长满了鳞片、正对她呲着獠牙的恶魔。
更令女人感到绝望的是,她即使不能看清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也能明显能够感受得到那双骇人的眼睛始终在盯着她。
她想要尖叫,依然是徒劳。
但她却感受到了塞在嘴里的东西腥臭恶心的味道。
“唔唔唔……”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徒劳的扭动着身体,可身体依然无法动弹分毫,每挣扎一下,四肢上紧勒着的绳子都会越来越紧。
“你醒了。”那个人突然上前一步,趴在她的耳前,对她轻声说道。
她的身体剧烈的发抖,嘴里止不住的发出含糊的求饶声。
“闭嘴!”那个人突然发怒,一拳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立马感觉鼻子酸了一下,身上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感受不到这刚刚打下来的一拳了。
“你该死!”那个人一拳之后停顿了片刻,又发疯似的大叫着,握紧拳头向她疯狂地打来。
这一连串的拳头把她打的几乎昏死过去,她喉咙里涌出了一股夹杂着甜味的暖流,这股粘稠的暖流卡在她的嗓子里,让她止不住的咳嗦,可是嘴巴被堵住,咳嗦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此时她已经全然没有了意识,这只是她身体的本能罢了。
还没等她恢复意识,那个人一把狠狠掐住了她的脖颈,咳嗦戛然而止,她的四肢剧烈痉挛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动静。
即使她的身子已经瘫软了下来,那个人也没有松手,反而抓的越来越使劲。
“该死,该死,该死……”
那个人一直歇斯底里的喊着,他突然松开抓住脖颈的手,一把抄起了身旁金属桌上的一样带柄物体,冲着女人的头砸了下去。
等到那个人反应过来,整个房间里已经彻底弥漫了血的味道,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斑斑点点粘稠的血液。
但他依然没有停下了,而是转变了目标,他快步冲向旁边的墙壁,对着墙猛砸起来,“还有你们,都该死!”
仅仅只过了一分钟,房间里又重归寂静,只剩下单调的钟表声,就像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滴答、滴答、滴答……”
一辆老式轿车改装成的警车冲破清冽的晨风,缓慢地行驶在县城凹凸不平的公路上。年轻的男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光深邃,似乎拥有一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着。
汽车随着路面的坑洼持续颠簸,这轻微晃动的感觉有些像儿时轻轻摇动的摇篮,让他的眼睛愈发的沉重,似乎刹那之间就会沉入人类自幼年时代就拥有的天性。他浓重的困意勾引起他对于儿时残缺的记忆,一段段碎片在他脑海中如清明梦般浮现又迅速化为齑粉。
他并不想就此沉入梦境,他的意志抗拒着潜意识里对于梦的渴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还在等着他,对于那件事的兴奋却未能有效驱散他的困意。
开着车的是一个年长的男人,他戴着藏青色的帽子,胡子拉碴,几缕乱糟糟、油腻腻,带着些许花白的头发钻出了他的帽子,向别人显示他已经不再年轻。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并不得体,甚至还有些脏,衬衫的一边领子还被折在里面,而另一边则朝着上方肆意妄为的竖立着。
这个男人的眼睛肆意地向马路四周撇去,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满满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几声刺耳的静电声之后,车里突然响起了电台的声音。
“今天是2015年9月23日,秋分,我是你们的最喜欢的主播莫莫。今天……”
心不在焉的年长男人刚打完一个哈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男人抬手就去摁收音机的开关,可是他的行为并没有让收音机关掉。这台破旧的收音机就像一匹不听从人类使唤的不羁野马,不管怎么摁按钮都没用,反而声音越来越大。
男人轻轻“嘿”了一声,对着收音机轻拍了两下,他的手就像是拍到了一扇在风中摇曳的老旧木窗上,即使他已经放轻了力道,整个仪表板还发出了“咔吱咔吱”的不正常声响。
不过随他拍了两下之后,电台里矫揉造作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松了一口气,快速的瞥了一眼坐在旁边一直在打瞌睡的年轻人,似乎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扰了年轻人的清梦。
“操,这县是不是真要完蛋了,都请的什么鸟人进电台播音?”男人摸了摸后脑勺,轻声自言自语。
正值清晨,道路两边商户的大门紧闭,被生满铁锈的卷帘门保护着的房屋鳞次栉比。
清晨的街道无比冷寂,整条街上没有丝毫的人气。偶有几只流浪狗在路边堆满的垃圾箱前吠叫争斗,几只吵闹的麻雀在街道上布满纠缠电线上停留。
在这里甚至连个早起买菜的人都看不到,这里丝毫没有属于中国城市那种蓬勃的朝气,整个城市似乎已经死了。
男人看了眼手表,踩下离合,把车加到四档,可刚把变速杆推下来车头就传来了“咔咔咔咔”的声音,声音像极了过去乡野之中喘不上气来的手扶拖拉机。
“他娘的,这鸟车快炸了。”
男人又把变速杆推了回去,汽车猛烈的抖动了几下,又回归了正常,他也发现坐在旁边的年轻人正慢慢睁开眼睛。
“睡醒了,王警官?”年长男人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说道。
或许是噪音的帮助,年轻人的意志终于战胜了他的本能,侵占大脑的困意被驱逐地烟消云散,一直沉重的不行的眼皮终于抛去了重量。
“昨天晚上又失眠了?”年长男人边开车边时不时看年轻男人一眼。
年轻男人揉了揉眼睛,微微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等会才能到,不再睡会?”
年轻人嘴巴微微张了一下,想要说话,但最后也没有说什么,而是把脸转向外面。
“哼,王善良你小子运气真的好。才来警队不到一年就碰上了杀人案,你看队里的小韩,都已经五年了,这也才是头一次。想立功也不是年年都有的。”男人见王善良依然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像是早已习惯了似的,继续着他滔滔不绝的话,“所以说当啥警察啊,成天屁事没有,看看我闺女,在外企当个小领导,多厉害,比咱们这些警察强多了。”
王善良依然没有说一句话,这倒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一大早在床上被电话叫起来,被告知发生了命案,紧接着就睡眼惺忪的上了来接他的警车,结果一坐上车就开始犯困。现在精神状态实在是不好。
“不过我告诉你,在警校你分数再高,成绩再好,没鸟用,碰到案子你还得懵!”男人用食指敲了敲方向盘,“办案子靠什么?啊?靠的是经验、头脑,还得有点儿运气。课本上那些没半点鸟用!”
年长男人说罢拉下车窗,拿出一根烟,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夹着烟搭在车窗上,这惬意的动作好像是正要去旅行,丝毫不像是要去案发现场。
“老子当年你这岁数,86、87年,嗬,那案子一个多啊,尸体没个一百,也见过几十了。上吊的、喝药的、矿下被砸死的、工厂操作失误的,排着队来。”
男人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嘴里不断发出一些夸张的拟声词。
王善良知道他是在吹牛,而且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会把每个案子都绘声绘色的讲一遍,可是今天王善良并没有心情像以前一样听着他继续吹下去。
“师父,这个案子什么情况?”王善良把脸转向车内,打断了这个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