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楼有点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跟年级组长和教导主任、校长都打过电话,又请了两天的假,但是,当他看到赫彬彬的那辆奥迪A8离开银城商务大楼、十楼最西面那盏亮起的灯依然亮着的时候,却骑车撤退了。
这是为什么?是自己太谨慎?曲小楼想,赫彬彬说不定明天就跑路,抓紧时间才是最根本的。可他就是骑车走了,离银城商务大楼越来越远。胡思乱想着,摩托车险些撞上一辆停下来等红灯的轿车,吓得他一身冷汗,赶紧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路面上。
谨慎,谨慎总是没错的。曲小楼这样跟自己说着,慢慢不再纠结。
从小到大,他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干过了不起的大事。近些年最英勇的一次是在大三时,本班男生为了保护女生,和校外一群小年轻吵起来并升级至动手,看着混乱危险的场面,他犹豫了好几秒钟终于也冲了上去,但没等他出手,就被对方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一脚KO。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警察也赶到了,制止了双方的冲动行为。这会儿他又想起了这件事。他想,自己小时候反而能够与几个比他大的孩子血战一场,等长大了反而显得怯懦。也许,小时候自己刚刚离开父亲身边,而以后就与父亲渐隔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印象。小时候那种和生身父亲一样的狠劲,是否还能回归?也许能吧。
在家附近的药店买了点感冒药,曲小楼赶紧往回赶。云筱黎早已到家,桌上的保温菜罩下面肯定还留着饭菜。
“怎么了?”云筱黎说,“我打了六七个电话,你都没接。上哪儿去了?”
曲小楼把装着感冒药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出去买药呢。跑了好几家药店才买到,最近感冒的人多,好多药都缺货。”他掏出手机看看,“我把手机静音了,难怪没听到。”
“家里不是还有药嘛,你找一找就有。”云筱黎看了看塑料袋,“人不舒服,还在外面跑来跑去淋雨,嫌病得不够重是不是?”
曲小楼勉强陪笑了一下,随即脱下湿了的衣裤,换上云筱黎给他拿出的干净衣裤,身上顿时觉得暖和起来。
豌豆瘦肉羹、榨菜香干,还有红薯稀饭,都是曲小楼爱吃的。坐在餐桌前,他才觉得肚子快饿穿了。端起碗来,银城商务大楼好像远得离他一千公里。
“现在头还痛吗?”云筱黎摸了摸曲小楼的额头,问道。
“不痛,嗯,还有点隐隐痛。”曲小楼边吃边说。
“跟你说个事,要是你还有精力听。”云筱黎说。
“说呗,我听着。”
“傍晚房东跟我说,这套房子的租期下个月中旬就到了,问我还要不要续租。”云筱黎说,“如果续租的话,租金每个月要加两百。”
“嗯。你觉得呢?”曲小楼说得心不在焉。
“你是男主人,你来拿主意。”云筱黎说,“房东催得有点急,说是已经有别人来寻租了。”
“我无所谓,反正能跟你在一起就好。”
虽然曲小楼的话说得无懈可击,但那平淡敷衍的语气,让云筱黎觉得无趣。“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太旧了,提价后租金也不便宜,没什么性价比。你要有空,去找找有没有好点的地方?”
“好吧。起码得等到周末了,平时没有时间。”曲小楼说。
“你不是有学生家长做租房中介的吗?问问呗,总比到陌生人那里去问靠得住。”
“这不好吧,”曲小楼还是淡淡的语气,“最好别麻烦别人,自己去问不是更好,省得欠人家一个人情。”
“也行,我有时间也去问问同事。”云筱黎结束了话题。
曲小楼吃完晚饭,收拾桌子,云筱黎洗碗,收拾完毕,已经九点过。两人坐在旧沙发上,看着一档热闹而无趣的综艺节目。云筱黎时不时捏捏肩膀和胳膊,不用说,她的白天又是忙碌的一整天。看着看着,两个人都瞌睡虫爬上头,云筱黎先睡着,暖暖的鼻息喷着曲小楼的耳垂,痒痒的。曲小楼站起来,用尽力气把她抱到床上,扒去外套外裤,盖上被子,熄了床头灯。
这一阵折腾,曲小楼的睡意全跑了。他关了电视机,打开电脑,打算在网上查查租房信息,既然云筱黎说了,就不能当耳边风。电脑打开好久了,他却呆在那里,吃晚饭时远离了一阵子的赫彬彬和银城商务大楼,又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
口袋里静音的手机振动起来,他隐隐觉得一丝不妙,这个点打来的电话,也只有学校里的来电了。难道学校人手不够,他必须回去上课?
掏出手机一看,电话却是黄正青打来的。“阿青,还没休息啊?”曲小楼尽量放低声音,云筱黎已经睡沉了,轻轻的鼾声非常匀称。
“才十点过,还早着呢。”黄正青说,“你应该也是夜猫子吧?我两次看你眼圈是黑的。”
“是,那是,我经常很晚睡,而且睡眠质量也不算好。”曲小楼说。
“你病了?”黄正青问道。
“你怎么知道?”曲小楼有些惊讶,他生病以后,并没有见过黄正青。
“下午我到学校接烈烈,没看到你,问了老师,说是你生病请假了。怎么样,严重不?”
“没事,没事,就一点小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曲小楼说,“打电话就为这事?多谢多谢。”
“谢个屁。”黄正青说,“反正你是夜猫子,我也是天天一两点睡觉的人,出来吃个夜宵吧。”
“有点晚了吧?”曲小楼有点犹豫。
“怎么,弟妹不放你出来?”
“那倒不是,她都睡着了。”
“你要是想聚聚,就出来。不想就算了。”黄正青说。
曲小楼想了想,“好吧,到哪儿?”
“到东湖夜市吧,我去那儿不远,你去那儿也不远。”
“好,那我就出发。”
曲小楼挂了电话,从洗手池那里拿了雨衣,本想骑摩托车去,想了想,还是拿了云筱黎电动车的钥匙。
雨还在下,不过小了许多,骑到东湖夜市那儿,曲小楼的裤脚没有打湿。
说是东湖,其实是原先老城护城河的一段。夜市以大排档为主,每天都经营到凌晨。雨天,露天排挡不能摆,比晴天时冷清了不少,但对曲小楼这个不太爱热闹的人来说,这里已经够热闹了。各具特色的排挡都摆在简易的建筑,或者蒙古包一样的大帐篷里,劝酒声、说笑声跟雨声混在一起,鱼肉、烧烤和酒味跟潮湿的空气相互纠缠。
曲小楼转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没看到黄正青在哪儿。忽然,他的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左边却想起了话声,“你个书呆子,我这么大个一个人,你看不见?”
曲小楼一转头,黄正青站在他面前。
“你选个地方,我请客。”黄正青说。
“这地儿我不熟,你选吧。”看了看四周,曲小楼说道。
“好,我来选。”黄正青说,“公司几个领导请我们在这儿吃过好几次夜宵。那家的鱼不错,凉菜也很好,谷烧也够劲。”
黄正青带着曲小楼,进了一个挂着罗家椒香鱼招牌的大帐篷。里面摆着大大小小五张桌子,空着两张,两人捡了一张靠里的小桌子坐下。老板上来招呼,黄正青点了椒香鱼、小炒肉,还有几个凉菜,要了一斤农家谷烧、两瓶啤酒。
菜上得很快,一会儿酒菜全都上了桌。“烧酒归我,啤酒你包了,两瓶没问题吧。”黄正青说,“喝点酒,感冒好得快一点,听我的没错。”
曲小楼吃过晚饭没多久,吃得还不少,照理说不太有胃口。可在这样的环境下,飘来的猜拳声、菜入油锅的嗞啦声,清凉潮湿的空气和老友不由分说的安排,给他的胃打开了额外的潜力。跟黄正青碰了杯,他一口气喝下一杯啤酒,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忽然有了点神清气爽的感觉。菜的味道比较重,又辣又鲜,跟家里云筱黎烧的菜完全是两种风格。
黄正青用的是二两玻璃杯,几口干掉一杯谷烧,第二杯开始慢慢抿。“兄弟,你啥时候请我喝酒啊?”他问道。
“啊?”曲小楼有点摸不着头脑,现在不是正喝着酒,上周两人相逢那天也喝了一顿,他以为黄正青酒瘾比较大,喜欢时不时就喝一场酒。“这还不简单,过两天有空了,咱们再聚一次,地方由你挑。”
“你是不是傻呀!”黄正青不满地横了曲小楼一眼,“我是说,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明白了没?书呆子。”
曲小楼恍然大悟,“你着急什么呀,还早着呢,房子都没着落,我们都不急。”
“你是不急。”黄正青说,“不过你也得想想,明年你就三十岁,三十周岁了,也不算小了吧。你女朋友呢,二十六七了吧?作为女人,真不小了,你得替她考虑是不是?房子嘛,有最好,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了?谁规定的?有法律依据吗?”
曲小楼乐了,“正青兄,你一个老爷们,怎么催起别人结婚来,跟中老年妇女一个腔调?”
黄正青噗嗤一下,差点把半口烧酒给喷出来,“没办法没办法,这些年老哥我又当爹又当妈的,可能真是有了点妇女脾气。不过说笑归说笑,遇上小云这样好的女孩子,你赶紧娶了才是,万一哪天她等你等不住,跑了,跟别人过去了,我可不管你哭不哭,先和你结结实实打上一架再说,谁让你这个木脑瓜不开窍。”
“这个可怎么说?”曲小楼哭笑不得,“我直白说了吧,你跟小云认识才几天,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就这么肯定地认准她好得不得了?”
“我就是知道,怎么的?”黄正青说,“我上次就说了,这个女孩子实在难得,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我说啊,你要是错过她,这辈子就算白过了。”
“你是会相面,还是经验太丰富?”曲小楼说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半仙。”
“我啥都不会,不过我是过来人。”黄正青放下酒杯,正色道,“我真心劝你,抓紧把证领了,把酒席办了。别的事先别管,什么都没有这事重要。”
“我能有什么事?天天去学校上班跟小屁孩混。”曲小楼说,“我和小云认识几年了,要结婚也不在乎几天几个月的。”
“能早点就早点,不好吗?等年纪大了,生下小孩体质都不一定好。”黄正青说,“抓紧抓紧,你们早点办事,我还帮得上忙,跑上跑下的,我最拿手。”
“怎么,你打算干啥去?要离开佳州?”曲小楼问。
黄正青摇摇头,“我哪有那本事,现在能有碗饭吃就很不错了,带着孩子,我能上哪去。”
曲小楼没什么话好说了。“来来来,喝酒喝酒!”他举起杯,跟黄正青碰了一下。也是奇怪,两瓶啤酒即将喝光,他却没有过量的感觉,要是在平时,可能这会儿已经躺下了。反看黄正青,虽然酒量不错,但毕竟喝的是烧酒,大半斤下去,已是面红耳赤,口齿略有不清。曲小楼本想劝黄正青别喝了,但一想这样的排挡聚会实在难得,就作罢了。
一斤谷烧喝完,黄正青明显有些醉了,付钱的时候身子摇摇晃晃的,曲小楼只好扶着他,要送他回去。“小楼,兄弟啊,别管其他,先把婚事办了,多好的姑娘,多好的姑娘啊,我的兄弟。”一路上,黄正青嘟嘟囔囔的,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
送黄正青回到家,再返回东湖夜市骑车,曲小楼也开始觉得晕晕乎乎的。他只有慢慢骑,不敢开快。他不明白黄正青为什么会如此反反复复劝他和云筱黎结婚,可能是酒后话多的缘故吧。他当然知道云筱黎有多好,他的母亲杨芸淑也知道,跟他当面讲起过许多次。可是,他心里有别的事,这个疙瘩越来越大,就跟现在藏在里面衣服口袋里的那团麻绳一样,提醒着他还有事没有了结。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曲小楼不由得心跳加快,下意识地往路边靠去。
警车远去,路面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细碎的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