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楼站在校门口已经一个小时。作为值周老师,他警惕地观察着前来接孩子的成年人。就在一周前,发生过一起不明身份男女试图带走放学学生的事件,多亏值周老师和保安尽责,才没让那对不明身份男女得逞。
曲小楼中等个儿,消瘦,头发有点儿长,往往让人以为他是美术老师或者音乐老师,其实他教语文。
过了五点,学生走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刺猬一般头发的小男生,背着书包在校门口张望。在曲小楼的注视下,男生有点羞怯,微微笑了一下就避开了目光。这个男生曲小楼有点脸熟,好像是二年级的,在课后社团活动的时候,曲小楼给他们班讲过中华传统美德故事。
曲小楼正想跟男生说话,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跑过来。“烈烈,我来晚了。”男子说着,有点气喘。
“爸!”刺猬头男孩喊了一声,迎上前去。
等男子走近,曲小楼发现自己有点看走眼。这人虽然背部有点儿弯曲,头发也白了不少,但面容明显还没到中年,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走吧,走吧。”烈烈拉着男子的手,兴高采烈。男子拉着烈烈,朝站在校门口的曲小楼看看,霎时定住了脚步。
最后一个学生被家长接走,曲小楼本想回办公室收拾一下就离校,但这个男子的目光把他拉住。男子注视着他,目不转睛,几乎显得失态。
“你好,有事吗?”曲小楼主动问道。
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依旧目不转睛。曲小楼觉得,他是在盯着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虽然许多年来已变浅了很多,但还是有些显眼。
你认识我吗?曲小楼想,眼前这人虽然这样子呆呆的,但不像是个有智力障碍的人,他的目光里肯定有故事。
男子松开烈烈的手,走近几步,在离曲小楼半米处站定,“老师,你小时候是不是在庆州的福利院里待过?”
曲小楼一下子怔住了。这人是怎么知道的?好像两人是第一次见面呀!忽然,一个名字冒出来,难道是那个人?但是,印象中的那个人高高大大的,而眼前这个男子真的不高,就算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身形,也比他矮两三厘米,而他只是个中等个子,体检的时候尽力挺直身躯也才一米七二。
“是的,我是在福利院待过。”曲小楼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的?”
“呃……”男子喉结抖动着,一时间说不出话。
“阿青,莫非你是阿青?”曲小楼说出了这个名字,虽然他觉得身高和体形对不上,这让他感觉恍恍惚惚的。
没料到男子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是阿青,黄正青。小安,我们二十多年没见了啊!”
“小安?”曲小楼猛然间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他想起多年前无意中翻出过母亲藏起来的户口本,那上面他有个曾用名“何旭安”。是的,以前他确实是“小安”,已经很多很多年没人这样叫他了。
两个男人在校门口相对而立,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让站在一旁的烈烈一头雾水,抬头看着两个大人,又不敢开口说什么。
“小楼,可以走了吧?”
一个女声突然响起。曲小楼的女朋友云筱黎骑在一辆橙色的电动车上,招呼道。
“我就说巧了吧,”曲小楼似乎在证明自己不是在虚幻中,非常大声地跟云筱黎说道,“就这会儿,我遇到了二十几年没见面的小伙伴!”
“是嘛!真有这么巧?”云筱黎说着马上从电动车上下来,“这是?”
“你好!”黄正青有点手足无措,“我是黄正青,这是我儿子烈烈,大名黄家烈。”
曲小楼连忙也介绍了云筱黎。在父亲的催促下,黄家烈叫了声“阿姨”,对于老师变成了叔叔这件事,让他有点奇怪又有点好笑。
“真的假的?”云筱黎虽然打过招呼,还是不敢相信,“都二十多年了,今天在这里遇到?这也太巧了!”
“是啊,是啊!”两个男人都憨憨地点头,想不起说些别的什么。
“这样吧,”云筱黎提议道,“小楼你和失散多年的哥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叙个旧,我呢,带烈烈去吃汉堡。怎么样?”
云筱黎把电动车停在学校的围墙边,带着烈烈向东走,去最近的西式快餐厅。烈烈沉重的书包,被黄正青背在了肩上。烈烈担心作业做不完,但黄正青说,实在完不成,他会跟老师解释,烈烈就放宽了心。
两个男人朝西走出了几百米,到了六角楼中餐厅门前,曲小楼拉着黄正青就要踏进去。黄正青有些犹豫,“这里,会不会太高档了?”
“不会不会,这里环境好,价格也还可以,算是平民消费,上次年级组聚餐我来过。”曲小楼率先进了店里。
两人要了一个四座的小包间。点菜时黄正青只点了一个素菜和一个冷菜,曲小楼点了葱油炸虾、香酥鸡和什锦砂锅。
“阿青哥,来点什么酒?”曲小楼问道。
黄正青摇摇头,“酒就不要了吧,喝点服务员送来的大麦茶就挺好。”
“这怎么行,这么难得见面,怎能没有酒。”曲小楼说,“我平时不喝酒,今天咱们就来点啤酒吧。”
两杯暖暖的大麦茶下肚,黄正青终于显得自在多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到过这么环境优雅的餐厅。
“小安,你一直在学校当老师?”黄正青问道。尽管路上已经知道曲小楼现在的名字,他仍然一时改不过口来。
“七年前在佳州学院毕业后,我在一家旅游公司呆了一年,这中间考了教师资格证,然后就当上老师了。”曲小楼说,“我挺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所以,觉得当老师还不错,挺平稳的,每年还有两个假期。你呢?你现在做什么?”
黄正青咧咧嘴,“我前年到佳州的,现在在佳安保安公司当保安。本来孩子在城东的民工子弟学校读书,那儿条件不太好,公司领导帮了个大忙,这个学期刚刚转到你们学校。”
“嫂子呢?她做什么?你们住哪儿?”
“嫂子?她不在了。”黄正青说得很轻描淡写,就像说起家中的猫不见了一样。
曲小楼心中一惊,尽管很想知道原因,但还是没再接着问。菜陆续上来,两人斟了啤酒,边吃边聊。
“阿青哥,说起来你都不相信,我已经记不起小时候待过的那个福利院在哪儿、叫什么名字了。”曲小楼感叹道。
“不远,就一百多公里,庆州市福利院,民政局下边的。”黄正青说,“你不记得很正常,你那时候才六七岁吧,而且呆的时间也不长,好像就半年左右。我比你大四岁,在那里呆了好多年,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什锦砂锅上桌了,腾腾的热气朦胧了曲小楼的眼镜片。他摘下眼镜,眼前的黄正青顿时面目模糊,但记忆中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却显得更清晰,这是他在福利院中最深的记忆,此刻被召唤了出来。
四个,或者五个比他大的孩子,一拥而上攻击他,有的踢一脚,有的打几拳,有的扇耳光。他怕得要死,但无处可躲。最初的恐惧过后,他想到了反击。躲过对面挥来的一拳,他顺势将对方推倒。旁边有人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人家的胳膊上。他得到一个空当,转身就跑。四五个孩子被激怒了,紧追不舍,很快追上将他按倒在地。他极力扭动,想摆脱对方的控制。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在他的额头上。头痛欲裂,血流如注,对方的殴击还在继续,他绝望了,几乎放弃了抵抗。就在这时,阿青,他在福利院里唯一要好的伙伴,比他高一头还多的男孩大叫着冲过来,推开骑在他身上的两个男孩,和所有人打成一团。模糊中,他感觉阿青被放倒了,之后他失去了知觉。
曲小楼下意识地摸着额头长长的伤疤,“阿青哥,当时要不是你救我,我可能要被他们打死。你也被打得不轻吧?”
“我还好,也就眼睛肿了好几天。那几个家伙都是八九岁,比我小着点儿。”黄正青说,“多亏刘阿姨过来赶跑了他们,然后背着你上医院。要不然,你的血都会流干。”
“刘阿姨?”曲小楼费力地想着,“我真记不起来她是谁了。”
“福利院里的刘阿姨啊,就她对你最好了。”黄正青说,“毕竟你那时还小,好多事记不住。”
陷入回忆的曲小楼显得迷茫,“真是奇怪了,他们也是不大的孩子,为什么下那么狠的手,跟我有什么仇啊?”
“一开始是他们骂你,你不服,回骂,就打起来了。”黄正青说。
“骂我,骂我什么?”
“骂你……”黄正青忽然住口,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抹抹嘴说,“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你从医院里出来没多久,就被人领养走,不再受那些人欺负了。”
曲小楼心中感慨,确实时间过去太久了。印象中高大的阿青现在比他矮了一点,算起来三十三岁年纪,两鬓却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阿青哥,日子过得怎么样?”曲小楼边问边给黄正青倒上满满一杯。
黄正青像是放开了,抬手一口就下去了半杯啤酒。“怎么说呢,还行吧,跟烈烈两个人过,虽然紧巴点,倒也还能过。”
见曲小楼盯着自己,黄正青说道:“我一直没被人领养,上完职业中学,才从福利院出来。我一直打工,换了好几个公司。烈烈妈是我中学的同学,反正也不用别人介绍就好上了,结婚生下了烈烈。那段时间因为手头紧,我辞职跟人家做起了水果贩运生意,没想到几次下来,连老本都亏光了。就在烈烈刚满两岁的时候,他妈妈有天晚上出去给他买奶粉,在一个偏僻路段被车撞了,我见她好久没回来,出去找,一个多小时后才找着,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我找了个工厂继续打工,一年后出了事故,手臂受伤,干不了精细活。前年我开始干保安,虽然工资低点,但活儿还算轻松。没多久,听说佳州保安的工资更高,我就离开庆州来这儿了。”
曲小楼也一口干掉了半杯啤酒。他毫无酒量,情绪使得他有灌酒的冲动。黄正青的经历让他心里难受,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帮帮这个童年老友。
“你过得怎么样?”黄正青问道,“应该挺好的吧?”
“我爸,就是养父,是中学老师,他去世得早,我读小学时他就不在了。我跟他姓,名字是他取的。”曲小楼说,“我妈是儿科医生,一个人把我培养大,挺辛苦的。前几年退休,去年秋天去世的。”
“啊?”黄正青颇为惊讶,“你妈退休没几年,应该还年轻呢!这可真可惜!”
曲小楼面色阴沉下来,旋即说起其他:“我女朋友云筱黎在一家财务公司工作,收入一般,但工作时间很有规律,不算太辛苦。我和她认识四年了,一直没分开过。”
黄正青赞道:“小云确实是个好姑娘,太难得了。小安啊,我看她跟你真般配。你也快三十了吧,该结婚了。”
“你才看了小云一眼啊,就这么确定?”曲小楼笑道。
“我就是这么确定。”黄正青说,“好歹我也是过来人,是吧。”
黄正青喝酒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一口就干掉一杯,曲小楼让服务员又拿了一件12瓶啤酒来。
酒喝多了,黄正青的话变得更多,絮絮叨叨不断说着,讲起现在在养老院的刘阿姨,讲起烈烈怎么耍小聪明。
“吃菜,吃菜!”曲小楼招呼道。
黄正青大口吃着,看得出每道菜都很合他的口味。曲小楼也放开大吃。通常,在外边他很顾及形象,不会这样猛吃。但在黄正青面前,他很放松,就像在家人和女朋友面前一样。一想到家人,他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他用足劲儿吃着。
两个人都吃撑了,相视而笑。
云筱黎的电话来了,“你们吃好了吗?”
“好了,好了,正让服务员拿盒子来打包呢。”曲小楼问道,“你们呢,在哪儿?”
“就在六角楼的大堂里。”云筱黎说,“我已经买单了。”
曲小楼这才想起,这两天他的身上几乎没有现金。月初发的工资基本存掉,到了下旬零花钱差不多用光了。
回到学校门口,黄正青带着孩子骑车回去。他很过意不去,云筱黎不但带烈烈吃汉堡,还给他买了好几本童话书。“改天你们来我这儿,我做饭给你们吃,我手艺还行的!”临走时他对曲小楼和云筱黎说道。
回到住处,曲小楼的酒劲不但没退,脸膛反而更红了。“干嘛非得喝那么多?”云筱黎嗔怪道。
“也不多吧,好像也就两瓶啤酒。”
“还不多?”云筱黎轻轻打了曲小楼一下,“平时你可是滴酒不沾,一杯就脸红。”
“难得,难得。”曲小楼打着哈哈,和衣往床上一躺。他开始把和黄正青的谈话以及被唤醒的记忆一点点说给女朋友听。酒劲还在头上,他说得有点颠三倒四,也有点重复,但云筱黎听得很投入,不时拍着他的胳膊,大为感慨,眼圈都红了。
“可惜啊,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曲小楼说,“阿青哥说有个刘阿姨对我挺好的,我一点都不记得。要是哪天能碰到她,说不定还能听她说说我在福利院的事儿呢。”
“这么多年了,哪能说碰到就碰到呢?”云筱黎说。
“嗯,要是碰到她,我得问问那些孩子为什么要那么狠地打我骂我。”曲小楼自顾自说道,“那下子,可真疼。”
一边听着男友的絮叨,云筱黎一边收拾着房间。早上两人都匆忙去上班,房间里显得有些乱。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哎,清明要到了,咱们得早点给你妈准备鲜花,否则到了那天花儿又差又贵。”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曲小楼的回应,一转头,他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