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钧沿着里巷,走过几户院门,来到一处占地七八亩亩的宅院,虽然论起广奢朴致不如自家宅院,但这处宅院三进三出,修建的也是颇为美观精巧。
院门为悬山顶,正嵴高耸,两边呈坡状倾斜,檐头延伸在外,铺着卷云纹饰的瓦当。两边粉墙朱瓦,看起来颇有意境,其实不仅此宅,忠成里中的宅院皆是古朴不凡,或大气、或精致、或豪奢,不一而足,各有千秋。
很快,就有人开了门,身着褐衣,乃是家中仆役,他抬头见是马钧,满脸堆笑:“拜见小君,主人已经在堂中等着小君了,快请进来。”
自马融去世后,马钧自然是和马昭一般守孝三年,走马斗犬、声乐舞宴、游猎艺射自然是被摒弃杜绝的。马昭也终于有了些许长进,辞官守孝之后一改往日不拘礼法的品性,踏踏实实在家中守了三年,几乎足不出户。
马钧也差不多,虽做不到足不出户,却三年未曾踏出里门,一时之间,纯孝之名遍传三辅。当然这三年来,马钧也并未闲着,几乎每日都来此处学经。
门内右侧是一个长方形的石槽,门庭两边是马厩,也是悬山式,左右对称。门左边与马厩相对,有两件屋子,这是看门人和养马人住的。
前院地方不小,不过除此之外,就再无建筑了。对着大门有一条石板路,很宽阔,足可容马车通行,伸向中院,石板路两侧栽种这草木植卉。
沿着石板路通行,穿过中门,迎面一个庭院。
庭院的左边是一个高楼,右边是一个高台,两者之间有回廊相连。
阁楼有三层高,峻拔陡峭,楼顶采用的是歇山顶,四角翘起,楼体雪白,门窗红褐,楼外有阶梯通向楼内,每一层都有凉台,楼中宽敞明亮。
这座阁楼便是马钧学经的地方,三年来风雨不辍,早就对这座阁楼熟悉无比。
“拜见兄长,”马钧脱去丝履,掀起衣角,跪拜在地,向着几案前端坐的一名四旬男子说道。
案前男子端坐席上,身着深衣直裾,锦带挂剑,头戴介帻,皮肤白皙,看起来辞貌甚佳。事实上马氏一族之人皆是美辞貌,从马融到马昭,无一不是身高八尺有余,俊朗非凡,便是十岁的马钧,此时也已五尺有余,腰佩短剑,俊秀英武,看起来英姿勃发。
此人乃是马钧的族兄马日磾,字翁叔,乃是马融兄长马歆的孙子,不过少年早孤,一直都是由马融抚养授业。
托那位疑似穿越者前辈王莽的福,在建立短暂的新朝后,复古改制的浪潮下,东汉多是使用单名,而马钧的这位族兄却是仰慕西汉名臣金日磾,不仅把名改成了一样,便是连字也是一样。
马钧名为马日磾的族弟,但实为马日磾弟子,自马融去世后,马钧一直都是跟着马日磾学经,所以马钧一向执礼甚严。
其实在马钧六岁以前,马日磾一直都是马融经学上的衣钵继承人,同时也是整个扶风马氏大力培养的继承人,马日磾也不曾让族中失望,年轻时便以才学入仕朝中,三年前辞官归乡之时已经是谏议大夫。只是因为朝中大兴党锢,又恰逢马融去世,这才辞官归乡,之后便主动向马昭提出教授马钧,后者自然无不应允。
马钧前世对东汉末年到三国时期,这百年时间的名人虽然了解过,最常见的曹操、刘备、荀彧等人自不用说,连张昭、郭图、刘巴也了解过,但是对于马日磾虽然隐隐听说过名字,却并不清楚其人事迹,事实上这位马日磾在献帝之时却是连迁三公之人,只不过任人摆布,连带着名声也差了许多。
“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并未是你的老师,你执兄弟之礼即可。”马日磾开口说道。
“兄长虽无老师之名,但对钧而言,却是有恩师之实。”马钧说完,也是坐在马日磾榻前说道。
不得不说,马日磾虽然不过四十来岁,但在古文经上却是得了马融真传,绝对算的上经学大家,三年时间,马钧算是勉强登堂入室,不至于丢了马融后人的脸。
其实,说到这马钧还是颇为感激自家大人,虽说马昭行事放恣无度,但辈分在马氏之中却是高的吓人,整个扶风马氏之中已经没有比马昭辈分更更的了,比之还要大上数月的马日磾见了马昭也要行子侄之礼。
同样的,连带着马钧的辈分也是颇高,犹记得三年前马融丧礼之时,一位叫马平的族兄令其子拜见马钧之时,比马钧大了五六岁的少年,却跪在马钧面前,自称马腾拜见族叔之时,当时自然是惊愕不已。
马钧前世一直以为马腾、马超是冒认扶风马氏,毕竟一直记得这父子几人的出身来历一直都是自说自话,无论是朝廷还是曹操等人并无一人承认。
但此事之后马钧查看了一下族谱,马腾虽然并不是扶风马氏子孙,但其父马平确确实实的名列马氏族谱之中,马平的祖父乃是马康,马康乃是马援的孙子,换言之马平应该喊马融一声从祖,应该和马钧同辈论交。
至于马腾未入扶风马氏族谱,不被族中承认的原因也很简单,马平早年任天水兰干县尉,因为羌人作乱,马平弃官而逃,流落陇西,与羌人错居,因为家贫无妻,就娶了一名羌人女子为妻,生下了马腾,辗转数年这次返回扶风马氏,想让马腾认祖归宗。
但是扶风马氏世代簪缨,名门世族,最重名声,马平在羌人作乱之时,没有勤勉奉公也就罢了,竟然弃官而逃,这已经让族中颇为不满,若非朝中没有追究,便是马平也会被削除族籍,如何会让马平和一羌女生下的马腾入籍?
“也罢,随你吧!昨日京兆邠卿先生与我来信,对你可是称赞不已,说你少年老成兼有壮志奇节,这三年来为从祖守孝更是质禀纯厚,无论是官宦世族还是党人士子,对你可都是赞不绝口,想一览我马氏骄凤风采。”马日磾手中拿着一卷竹简,颇为满意的说道。
邠卿先生便是赵岐,出身京兆赵氏,也是士族出身,不过赵氏不比马氏这般高门巨族,只是普通士族。
赵岐也是经学大家,早年便已出名,娶了马融兄长马敦的女儿马宗姜为妻,按辈分来说马日磾和马钧都应该称之为姑丈,早年被被司空房植辟为掾属,三年前应司徒胡广辟命,随后被拜为并州刺史,此时却因党锢在家赋闲。
“想是因为邠卿先生希望望我不坠门风,所以才来信勉励与我!”马钧曾经在马融去世之时见过赵岐一面,是个才高德厚、宽和仁恕的长者。
马日磾摇摇头说道:“你在我面前谦虚什么,早前几年从祖便写信于我,说你年龄虽小,但却行事有方,豁达有度,不似孩童,将来必成大事。本来我还不信,但这三年来,你随我学经,无论是严寒酷暑从不断绝,坚毅非常,我却是知道日后马氏必要在你手中兴盛。”
饶是马钧两世加在一起三十多岁的年龄,被算的上长者之人如此夸赞,也是颇为惭愧,毕竟这些所谓的长处在马钧看来确实有些“名不副实”。
“平安儿,别的也就罢了,最令我惊奇的则是你宠辱不惊的态度,万事临于前,你都是一副沉静宴然、胸有成竹。每次看到你我都仿佛看到从祖一般,一样的淡定自若,有时候我都惊奇是否天授佳儿?”马日磾一直看着面前的马钧说道。
“大概是从小就在大父膝下,跟着有样学样吧。”马钧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便随口找了个态度搪塞了过去。
“也许吧,或许你才是真正能够继承从祖衣钵之人。”马日磾颇为落寞说道:“罢了,不说此事了。今日我有些倦了,就不讲经了,这是从祖吸纳贾君、郑君二位大家的学说精粹,撰成的《春秋三传异同说》,是从祖一生的心血,你先细细研读,三日后我会正式传你《春秋》。”
马日磾指着旁边竹筐内一大摞竹简说道。
贾君便是贾逵,郑君便是郑众,二人都是以注解《左氏春秋》而闻名的经学大家,马融所撰写的《春秋三传异同说》便是在二人的基础上而成。
东汉的私学鼎盛,甚至隐隐压过官学,而私学之中又以家学为主,袁氏四世三公治的是《孟氏易》、杨氏三世三公治的是《欧阳尚书》、便是郭图所在的颖川郭氏也是以治《小杜律》显于世。
而马融一生在《费氏易》的基础上注《易》、《尚书》,取《诗》,兼采《毛氏诗》与《韩诗》注《诗》。此外还注《三礼》、《孝经》、《论语》、《老子》、《淮南子》、《离骚》、《列女传》等。
但马氏真正的家学却是《春秋》,马昭虽然跟着马融学了两年经,又跟着马日磾学了三年,但只有学了这《春秋三传异同说》才真正算的上是马融传人。
马钧接过竹简,却见马日磾面色不豫,便开口问道:“兄长,可是朝中又发生了变故?”
“偏生你最玲珑,朝中的确发生了变故。自李公(李膺)等人被党锢之后,天下士人皆是为之不满,上书为之辩解。不料侯览、曹节这些阉人竟然诬告前司空虞公(虞放)、太仆杜公(杜密)、长乐少府李公(李膺),司隶校尉朱公(朱寓)暗讽朝事,将之索拿狱中,被杀者数百人,又在各州郡捕杀党人士子,可恨天下多少豪杰名士竟然死于阉宦之手。”
马日磾右手紧紧握住手中竹简,眼角流下泪水,更是将旁边香炉打翻一侧,即便是马日磾这种性情温和的旁观之人,也是愤然不平,可见党锢之祸对天下士人伤害之深。
马钧闻言也是轻轻叹了口气,自从三年前党锢之祸起时,马钧第一次感受到了儒家士人的那种铮铮傲骨,李膺被下狱以后,天下士人不仅没有划清界限,反而竞相为之标榜,称其为天下楷模,丝毫不惧皇权贵势。
更是将其中的党人领袖分别冠以称号:以窦武、陈蕃、刘淑三人为“三君”。
以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寓八人为“八俊”。
以郭泰、范滂、尹勋、巴肃、宗慈、夏馥、蔡衍、羊陟八人为“八顾”。
以张俭、翟超、岑眰、苑康、刘表、陈翔、孔昱、檀敷八人为“八及”。
以度尚、张邈、王孝、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八人为“八厨”。
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俊者,言人之英也;顾者,谓能以德行引导他人之意;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
“兄长,不必如此。阉宦一时焰盛,必不能长久,仲兄还是留待有用之身,届时诛除阉宦,仍是众正盈朝。”马钧在一旁劝道。
“好一个众正盈朝,阿钧凭此言必能显于公卿之间。”马日磾刚才尚情动泪流,此时却是收敛悲伤,此时却是昂然四顾。
马钧心里暗暗拿这位兄长同祖父马融比较,马融性格旷达,不拘小节,但其实品性刚毅方直,早年没少为此吃苦头,甚至不堪受辱自杀,只是后来看清了权贵本质,这才学会顺从。
而这位兄长恰好相反,质朴厚重,遵礼重器,性情极为柔韧容辱,极擅存身自保,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拼死一搏,这个性子在治世绝对是能够笑到最后,就怕乱世之时容不得其人摇摆不定!
“此番除了传你《春秋》之外,便是三年守孝之期已到,按照朝中惯例,应会再此征辟族叔为官,这三年来族叔颇为稳重,再加上朝中对从祖颇为亏欠,党锢之祸也不会牵连到族叔身上,想来应该会任一千石县令。”
“阿翁要再次出仕吗?”这次真的是轮到马钧高兴了,要知道一直想着当一个官二代,不料自家那位大人接连两次出仕都不长久,自家大父虽然闻名朝野,但终究是罢官归乡,所以马钧一直来说只能算的上富三代,而且马昭官职越高,对于马钧日后的大事帮助也就越大。
当然马昭能够一跃而成千石县令,自然不是靠其人功绩德行,更多的还是荫了马融的恩德,马昭再怎么说也是马融的独子,马氏姻亲、马融的弟子对于马昭再不认同,马融去世以后,也不能没有任何表示。
当然这也跟马昭这两年长进了许多有关,马融性格旷达随性,在家中养了数百名歌妓女乐,每逢授课之时,房屋器用衣物,崇尚奢侈,常坐高堂,挂红纱帐,前面教生,后有女乐。
马融去世之后,马昭在猗兰的暗示之下将家中女乐歌妓尽数遣散,或出资嫁于良人,或遣回家中,又周济乡中孤寡困顿者,乐善好施,更是将义馆开到了三河之地。
“不错,至于去哪个州郡任职还说不好,倒时会有任命下来,至于你也不必枯守家中,正值外傅之年,该出去游玩游玩,该行猎行猎。”马日磾略点了点头说道。
“是,”
“去吧,我还要思忖一下,你回去吧。”马日磾摆了摆手说道。
出了院门,马钧也顾不上哪位公卿下狱,又是哪位党人被杀,自我禁锢三年,终于要走出里门了吗?
其实无论这些年猗兰的商贸西达敦煌、北至并州、还是南下益州、东至三河,马氏隐隐和徐州糜氏、河北甄氏并驾齐驱,还是马昭渐渐成熟稳重,又或者是马钧骄凤之名蜚声三辅。
马氏都是不可避免的衰落了下来,此时族中只剩一位两千石在任,几位长者老朽的老朽,辞官的辞官,若非还有马日磾这位随时可能起复之人,马氏可能真的会被人称之后继无人。
与之相反的则是董仲颖,两年前任军司马随着张奂征讨羌人,从扶风归洛阳后便擢拜为郎中,赏赐九千匹缣,前些时日更是被迁为了雁门郡广武县令,比之马昭可是强出了不少。
二人勉强算是齐平,不过一个是荫了祖上恩德,一个却是靠边疆立功而来。
当然以董仲颖的“道德水平”和“政治水平”,无论马氏如何衰败,也做不出悔婚的事来,毕竟董仲颖如何显赫,在天下士人眼中都是他董仲颖高攀了扶风马氏。
“大兄,大兄。”刚进院门,便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一路跑着向着马钧扑了过来,这是马钧的弟弟马铮,与马钧少年“聪慧”不同的是,马铮颇为健壮,隐隐有猛将之资。
马昭掰开抱住自己大腿的马铮,牵着小手就向着内院而去,院中马昭身着单衣,手执一柄短剑正在向着不远处投掷。
击剑之术,分为两种,一种自然是手执长剑,进退搏杀。另一种则是“投掷”,把剑投出去,远距离杀敌,军中有喜欢用“短戟”的,和这个差不多,走的是同一个路子。
马钧把竹简放在石凳上,施了一礼说道:“父亲好雅兴,想必是知道了要出仕了吧。”
“你这小子,就会打趣你家大人,这个翁叔倒是什么事都给你一个童子说,丝毫不记得我才是族中长辈。”马昭倒是一改青年时期的轻浮,这两年困居家中,反而变的热衷于功名。
“那小子就先恭祝大人早日秩比两千石,小子也好能够走马斗鸡,逍遥自在。”马钧说完还煞有其事的鞠了个躬。
“去,去,莫要打扰你家大人我的雅兴。”说完,甩手侧身,将长剑掷出,正入二十步外一株细竹中间。
竹子能有多粗,隔了这么远,投掷中的,虽然说不得神乎其技,但也颇为了不得了。
“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人其室者。”《后汉书》.卷五十.马融列传
“马日磾,字翁叔,昭文皇帝族孙也,太祖族兄也。幼孤,昭文皇帝养之,少传经业,以才学进。桓帝末,为谏议大夫,时,昭文皇帝薨,日磾辞官归乡,以族孙守孝三年,并授太祖经业。”《赵书》.卷三十二.宗室列传
“腾字寿成,马援后也,太祖族侄也。汉桓帝时,其父平字子硕,尝为天水兰干尉。后失官,因留陇西,与羌错居。家贫无妻,遂娶羌女,生腾。后,平携腾归扶风,欲入族籍,族中诸长以腾母羌婢,不允。太祖闻之,说之曰:自古母以子贵,何有子凭母贱,腾,日后当封侯也!”――《赵书》.卷三十二.宗室列传
《后汉书》、《三国志》中并没有记载马腾、马超父子出身扶风马氏或者马援后人,但《典略》中记载是马援后人,这里是作者根据其父马平青年为县尉猜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