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自嘲,却亦不想再多做深思,只仍旧专心于眼前的饭食。
饱餐一顿后,尹玉与缙柯约了改日再一道去踏春方才惜别,而我只盼着这个“改日”能改至我溜回天宫之后。
我后知后觉地埋怨着,这籍迁不过是送琥珀回去而已,竟不知怎的一直未曾再寻来,只我一人伺候着,这一日过得当真很是累人。
回客栈的路上,我忽而想起袖里揣着的银票,忙同尹玉道:“公子,买下琥珀的银子还你,这便两清了罢?”
尹玉瞧着我手里的银票,又认真瞧了瞧我,忽地好笑道:“你莫不是以为,这样便还清了?”
“难不成,公子是打算坐地起价?旁人放印子钱亦是按日来算的,我今日欠下的今日还上,难道还要给利息?”
尹玉却是笑容更大了:“你这手里,是多少银子?”
“一千二百两银啊。”
“你欠下我的,是多少银子?”
“不正是一千二百两银么?”
“是一千二百两……再加上六百两。”尹玉从我手中抽去银票,“你这一千二百两里头,可有六百两的本钱亦是我借给你的。”
我愣了愣,忽然哑口无言,待脑子里将这笔银子重又算了一遍更是一阵懊恼。看来,我不仅是术法学得不大好,这算术亦的确学得有些差劲儿。
我怎么竟给忘了,这下注的本钱亦是尹玉的,并不能算是我还与他的。若是早算明白,我便应该问他借个一千二百两,如此才能赢得足够的银子还给他。这下可好,我要从何处再去凑六百两银子?
尹玉收下银票,又朝我伸手:“拿来罢。”
我愕然,不知他这是要问我讨什么。
“你那银毫盏,我瞧着还算不错,勉强就用你这银毫盏抵剩下的六百两罢。”
我一阵犹疑。这银毫盏我瞧着亦甚是欢喜,原打算带回我的彤苑,往后煮茶时取来配我点的茶,定是能更添几分雅趣。可眼下,我确实也无甚其他值钱的东西可抵给尹玉的了。
我磨磨唧唧不大情愿地将银毫盏放入尹玉手中:“将来我若是凑出了剩下的六百两,可能换回我这银毫盏?”
尹玉并未客气地径自接过:“这个么,还是待你凑齐了再说罢。”
……下回我若是再说瞧着这尹玉顺眼,不是我疯了,那便是我瞎了。
*
回到客栈,我终于见到了那冷脸的籍迁。不知怎的,他那堪比冥王的脸色仿佛比白日里见着的更臭了。
籍迁眉头微蹙瞥了我一眼,走到尹玉身侧,压低声音道:“回来路上遇到了些麻烦,属下失职,今日买回来的那小丫头受了些伤。”
尹玉分毫不见惊奇的模样,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领着籍迁回了自己的房里,约莫是另有话要说。
我却因着籍迁的话很是吃惊,这到底是遇上何等麻烦,怎的琥珀还受了伤?
匆忙回到自己的屋里,琥珀果然是被安置在我这儿。
小丫头甚是安静地仰卧在床上,我掀开被褥仔细查看了一番,约莫是缙柯已请了大夫来瞧过,只见小丫头左侧肩头上缠着纱布,身上那些约莫是在贾人手中时留下的鞭痕、勒痕也已上了药。轻轻掀起左肩的纱布,便见一个颜色颇深的掌印,瞧着有些骇人。
我又用神识探了探她的心脉,好在没有大碍。但不知为何,我总觉着她这伤口处隐约含着几丝灵力,难道是天族或是仙族的人?
可这天族或仙族之人又为何要伤她呢?籍迁同她一道回来,却并未见受伤,想来他区区一个凡人,若天族或仙族的人当真要出手,他定然是抵挡不过的。那这……便是一心冲着琥珀来的了?
莫非这个小丫头做小仙的时候曾犯下了什么滔天大错,被除去仙籍、沦为弃仙还不够,仙族之人竟还特特下界来继续为难她?
虽知私自打探她人的往事并不大好,可终是捱不住心中好奇,我阖眼凝神结印探向她的魂魄。
萤白的光晕下,隐约是……一株杜若。
只是这萤白的魂魄委实有些虚弱,不知是否是受了剔骨之刑的缘故。那株杜若忽隐忽现,若是想要摄取这魂魄里的前尘往事,恐怕很是艰难。
我收回神识,心道奇怪。忽而转念忆起今日在酒楼里听闻那陆旬的故事,若我没记错,他寻的正是一株杜若。莫非这二者之间,有何联系?
我想着若是回了天宫,定要去监命司偷瞧下这二人的命簿。只是眼下,恐怕还是先给这小丫头治伤要紧。毕竟同是草木原身,难免更添几分恻隐。
这大夫不知籍迁是从何处请来的,开的伤药委实不算特别高明。
往日我于天宫里,因恐战夜征战受伤,因此偷偷寻了药神的弟子学了些医术。虽给战夜治伤的机会并不多,但景焱那烧鸡却常与人偷偷约架,我亦有不少练手的机会。别的毛病不敢说,单这外伤,我自诩算得精通。
我轻叹了口气,寻了笔墨重新开了张药方子,又给了银子和跑腿钱,托客栈小二明日一早替我去找个药铺抓药。
*
翌日,于一旁的榻上倚了一宿的我难得清早便起了。小二收了钱,办事很是利索,早早便将我方子上列的药材都送了上来。
我正提着药材欲去客栈后院的厨房熬药,恰巧撞见尹玉往我这屋里来。
一想着这厮昨日回来便径自领了籍迁回房,对受伤的琥珀不闻不问,我总免不了心中不大爽气,故而此时见他也并没有什么好颜色:“公子如何来了?”
尹玉倒也没因着我的态度生气,只往里头瞥了眼:“那丫头可醒了?”
我假笑道:“尚未。恐怕是伤势过重,所以未能如籍迁那般精神。”
其实琥珀的伤势也算不得太过严重,大抵是在贾人手下担惊受怕又经常挨打未曾睡过好觉,这一晕便迟迟未醒。我不过是觉着籍迁未曾护好琥珀却毫无愧疚,而略微不满罢了。
尹玉仍旧未动气,瞧我手里提着药包,又拿起桌上我原先给小二的药方认真看了看:“彤儿不仅会分茶,原来还通晓医术?”
我无意与他多说,只想着先将他送出去再给琥珀煎药,随口应付道:“略微懂些皮毛。”
“若只略微懂些皮毛,又怎的撇去大夫的药方不用,自己重写一份?看来是我对这新收的丫鬟关心甚少,竟不知彤儿还有这般多的能耐。”
我心道我本就与你不熟,若非你强留我做丫鬟,本后神怎会与你这一凡人有所交集,更妄论向你交代我有哪些本事了。
我半真半假回道:“大抵是往日自己皮实,常有些磕碰,所以于外伤一事上有些经验罢了。”
尹玉放下手里的方子,抬眼定定看着我,复又勾起他那惯常的浅笑:“倒也……的确皮实。”
闻言我方要生出火气,却见他兀自研磨提笔疾书。我因着好奇不由凑上前来细看,这厮竟然亦是在写药方子?
待尹玉搁笔,我忙拿起他的药方子,瞧着与我那张大体相似,但细细一作对比,便能瞧出有些用药有所更替,有些则是剂量稍有不同。
“白芨换做透骨草,三七五钱增至八钱……”按着我从药神徒儿那学来的半吊子药理,这方子我琢磨了一番,竟然好似的确比我那个要好一些?
“若是信得过,不如试试。”
我拧着眉将方子横过来竖过去瞧了又瞧,实在没有思索出来何处有问题。想要谢过这尹玉,却想起方才我那很是不客气的态度,一时有些尴尬。只得咬了咬唇,讪讪笑开:“彤儿多谢公子。”
我急匆匆又寻了小二替我重新去买药时,只隐约听那尹玉在我身后似是哼笑了一声。
我叮嘱完小二,又腆着脸欲向尹玉讨教医术:“公子医术精湛,可否教一教彤儿?也无需学个样样俱全,只这外伤一科便好了。”
尹玉挑眉:“这医术一事,恐怕三五日里要速成是颇有些难。待往后有机会,我再慢慢教你?”
我听着不久前我应付缙柯的原话,额角微跳,咬牙瞅着那尹玉。他却好似很是心情不错,径自出了屋子,不知可是领着那籍迁又出去了。
待小二终于又取来药,我未再作耽搁,连忙将药煎了喂给琥珀服下,殷勤得全然不似一个整日由宫娥服侍着、众神尊称一声姑姑的后神。
这丫头也不枉我忙前忙后地照顾了一整日,待到酉时终于醒了过来。我正给她身上的鞭痕上药,轻声笑道:“你可总算是醒了?”
大约是睡了许久方醒过来,她倒是没再露出害怕瑟缩的模样,琥珀色的眼瞳里还是一片迷茫。
“你肩头挨了一掌,不过还不至于伤及你的小命。身上往日里可是收了不少鞭打罢?现下重新清理过了,你好好养一养,这药用了以后应当也不会留疤。”我手下动作未停,话稍顿了顿,还是没按捺住,“昨日籍迁送你回客栈,路上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听着我的话,她似是总算回过神,眉眼低垂,犹犹豫豫道:“……有几个人,像是……要捉我们。”
“后来呢?”捉他们?难道不应当只是要捉这个弃仙杜若么?
“……他……他很厉害,和那些人打了会儿……然后有人突然朝我动手,我就晕了……”
我忽地满脑子疑惑。
这个“他”该是籍迁没错罢?可若按照昨日我探得的灵力,来人当是仙族或神族罢?这籍迁到底有何能耐,竟能“和那些人打了会儿”且还毫发无损?
思来想去,我只想到是仙族之人欲带走琥珀,又不想伤及无辜,才勉强能说得过去。
既然探不明白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便不探了,我这人素来放弃得快,坚持得最久的亦不过一个战夜罢了。
“你一整日没吃过东西,我去给你拿些清淡的吃食过来罢。”我起身给她掖了掖被角,“对了,你可以叫我彤儿姐姐。你若是没有正经名字,不如往后便叫琥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