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今夜魔君怕是要留宿在此,我大概是没有机会进去寻华嫆,便又趁夜溜回房里,改日另做打算。
倒回床上,我提在嗓子口的心才重新安放回去,一时间觉得身上气力泄尽,身体绵软仿佛隐隐冒着虚汗。伸手抹了抹眉心,果然血迹已干,伤口已经迅速愈合。
我歇了好一会儿,才又撑起身子,将汗巾浸在水里擦去额上的血迹,从乾坤袋里取出我一直备着的琉璃瓶,倒出一颗丹丸和水服下,而后才缩进被子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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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间,我听见屋外头一阵叩门声:“彤姑娘,彤姑娘!若姬醒了,已去请了魔医复诊,你也快一道去瞧瞧罢。”
我全身上下依旧使不上劲,可想到这位若姬方才是我留在陌宫的倚仗,终究强打起精神来:“这就来,还请稍等片刻。”
言罢揉搓着挂在眼角的眼屎,随手绞了帕子净面,又倒了杯茶水草草漱过口,便开门跟上那位侍女匆忙前去若姬的屋里。
魔医彼时已在内替若姬把脉,仔细查看了一番后恭敬道:“若姬底子好,如今热度已减去不少,按着方子继续用药便好。如今醒来后该要进些膳食方才有体力抵御病症,只是吃食上还需注意,稍后我再给几个药膳方子,你们可依着做些。”
若姬已被侍女垫高了颈背,半起了身子隐在帘后,哑着嗓子:“辛苦魔医了。”
我乍听若姬的声音有些惊奇。她虽尚在病中嗓音沙哑,可依稀还是能听得出当真是个还带着稚气的少女。
那位魔医又向若姬行了一礼,方退下去拟写药方。而他一走,阿芙便将我引上前:“若姬,这位彤姑娘亦是颇通晓些医理,不如让彤姑娘也把个脉再仔细瞧瞧罢。”
“咳咳——好。阿芙,你将幔帐拉开罢,我想见一见她。”
阿芙顿住侧首看着我,浅浅一笑,遂顺着若姬的意思将幔帐拉高束起,露出床榻上那个虽还带着病容,模样却娇娇俏俏的小姑娘来。
我垂首作礼:“见过若姬。”
若姬示意我上前,将手递给我诊脉,边道:“听说,咳咳,是你先发现我原来那药有不妥的?”
我一面给若姬切脉,一面留意着她说话时的气息,答道:“因这味药的确罕见,是久病体弱之人进补的良药,才恰巧多追问了几句。”
“那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闻言一怔,便看见若姬那张稚嫩的娇颜上挂着一抹甜美的真挚笑容。我好似从没见过这般单纯灿烂又透着傻气的笑,更从未想过有这般笑容的是一个魔。
我低眼凝神探着脉象,说话时却不自觉亦带了几分笑意:“若姬的确原本底子好,魔医的药亦是对症,再继续用药几天,应当便无甚大碍了。”
若姬点了点头,又道:“阿芙说,你脸上有伤?反正你不着急走,就再多住些时日,咳咳咳,待下一回见到魔君,我替你求些生肌祛疤的良药,魔君那里的药都很好,你这脸说不定就治好了。”
我心道魔君那里虽有良药,可不见得会给这位不受宠的若姬,不然为何还要让阿芙跑遍宿城寻一味九头首乌?可我知她确是一番好意,且我亦是的确想再多留些时日才好寻机会去找华嫆。
我起身退后行礼:“彤儿先谢过若姬。”
阿芙上前:“若姬,你这病还未好全,再躺下歇息会儿罢。”
若姬瞧起来与阿芙不仅是普通的主仆,似是十分亲近依赖阿芙,很是乖巧地依着阿芙的话重新躺下,只是口中的问话却未停:“魔君今日也没空来看我么?”
“魔君……今日携青妃出游了,约莫要五日后才能回来。”
“咳咳咳咳……”
“若姬!可是咳得难受?”
“咳咳咳,给我杯水就好了。”
我见阿芙扶着她,便倒了杯水送上,她喝了杯水止住咳嗽,道:“他知道是青妃派来的魔医给我开的九头首乌?”
阿芙为难地抿嘴,若姬却是看懂了:“他这是并不打算追究青妃罢?算了,我就猜是这样。”
言罢,躺下阖眼别过脸,像是个受了委屈暗藏着小脾气的孩子。
阿芙替若姬掖了被角,领着我出了里间。
我轻声道:“若姬是伤心了么?”
“大抵是觉着有些委屈。她从没盼着能得魔君如何宠爱,可这回险些造人害了,魔君却仿若无事般带着青妃出游,到底是让她有些难过。”
“魔君时常携着青妃出游么?”
“郾州与这骈州隔得不远,青妃母族在郾州,魔君便说带着青妃回去一趟赏赏这家乡景。”阿芙语气中颇有些不满,“入了后宫的女子一辈子都回不了家的亦多的是,她倒好,这选妃大典才隔了多久,便要回乡去。”
我与阿芙又拉扯几句,方才知晓,若姬如今这些侍女都是入了魔君后宫后新添的,只有阿芙是原来在闺中就侍候在旁的旧人。
闲聊了一会儿,有侍女将药膳方子送来,阿芙对我道:“魔医这新给的药膳方子,彤姑娘也再瞧瞧?”
“这药膳方子……倒亦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若照着这个方子来做,口味上或许差些。往日我亦经常做这类药膳吃食,不若交由我去厨房去试试,看看是否能改善下味道,若姬也能多用一些。”
“真的?那就劳烦彤姑娘了。”
我浅笑点头,便随侍女去了厨房,还将所有想替我打下手的侍女厨娘都清了出去。
想我往日在天宫里捣鼓了这么久吃食,整日整日地耗在厨房里,做些色味俱全的药膳还是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的。甚至在灶上小火炖着的时候,还能分神盘算趁魔君离开陌宫今晚去寻华嫆的事。
依着往日天宫里我俩之间的交情,我与他应当是相看两不喜的。我原就觉得她虽是年少有为、相貌不凡,可总有些太过高傲,纵然是对着战夜我也未见她能有多温柔小意;而她虽不曾说,我却看得懂她瞧我时的眼神,大抵很是瞧不起我持着后神身份却术法低微的样子。
我若是同她说,我来替她留在魔界,换她回去天宫,恐怕她定然觉得我是邪魔入体神志不清,亦不愿承我的情。
这一琢磨,便是琢磨到我药膳都做完了还没个结果。因着我想若我是华嫆,我也定不愿意接受前情敌的莫名好意。
我将药膳做了递给侍女,让她端去给若姬,又借着灶头给自己做了些吃食。
这魔界什么都肖似人界,唯于“吃”这一事上太过粗糙。魔族之人进食,多是为了消解肚饿的不适感,或者是为了吞食具有灵力的东西提升自身术法修为,对于口味委实很没有追求。
昨日阿芙差侍女给我送来的吃食,真叫我体会了一次什么叫作食之无味。今日我主动答应来给若姬做药膳,一则是想借此让若姬与阿芙都更觉得留我下来很是值当,二则便是想借这厨房给自己捣鼓些吃的。
端着吃食回到我自个儿屋里,刚喝完一碗芙蓉莲子汤,正待将最后一个海棠酥解决掉时,又听见了叩门声。
我匆匆一口吞下,未料竟把自己给噎着,又赶忙倒了一杯茶灌下去。
打开门,只见阿芙立在前头,后面还跟着个面生的侍女。
阿芙面无表情一脸正色道:“彤姑娘,这位是花妃的侍女蕊儿姑娘。”
“你便是给容姬做药膳的那位彤姑娘?”那个名作蕊儿的侍女模样生得不错,只是端着趾高气昂的神态却叫人觉着不不怎么讨喜,“听闻你做的药膳很是可口?花妃这些时日胃口不佳,你既然会做药膳,可会做些点心小菜?”
花妃不是锦绣苑的么?我于这寻芳苑的厨房里做了顿药膳,锦绣苑又是怎知晓的?这已是明着告诉寻芳苑这些人锦绣苑于此处安插了眼线罢。
这蕊儿是要我做饭给华嫆吃?若是放到往日在天宫,要我给华嫆做饭,我恐怕直接往里头放些巴豆。我倒要看看这清高美艳的花神不停出恭,可还能否继续端庄地绽放她的美。
只是如今,她若当真要我去做饭,倒不失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去见她的机会。
我瞧出阿芙并不情愿我去给华嫆下厨,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答道:“点心小菜亦是略会一点。”
蕊儿满意点头:“那你便随我走罢。”
我随着蕊儿一路到了锦绣苑,白日里过来才发觉这里的花园、池塘、假山石,每一处景致都比寻芳苑要巧妙不少。
蕊儿径自将我领导厨房,便差人在旁给我打下手,自个儿走了。那厨娘虽美其名曰“打下手”,我瞧着倒更像是盯着我莫要往吃食里放些不该放的东西。
我一边挑拣着食材,一边思忖着若只是这样在锦绣苑的厨房里做个菜,怕是并不能有机会见到这位“魔君宠妃”,除非让华嫆主动开口要来见我。
我瞧着这些米面粮油,回忆着华嫆是否有什么喜好的吃食。可我与她关系凉薄,想了许久亦没有半点有关于她的吃食,或许她这等貌美的花神皆是从不吃饭、只饮朝露的。
无意瞥见竹篓里的红枣,我忽而想到了一样她应当能一眼认出的吃食。
是亓笙特意从人界买回来,她与战夜一道照着学做的平枣糕。
我轻笑一声,将那篓红枣取来,捣泥、和面。为了做给战夜,这平枣糕我委实练了许久,如今做起来仍旧十分熟练。只是我从未料到,有朝一日,我竟会给华嫆做这平枣糕。
于那厨娘的“监视”下,我将平枣糕蒸好交给她,她检查了一番又交予旁的侍女呈上去给华嫆。而后我便磨磨唧唧在厨房里捣鼓,说是想再给花妃准备一碗甜汤,实则是等着华嫆看见平枣糕后能召见我。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蕊儿就在外头道:“彤姑娘,我家花妃想要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