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入夜。时辰应该已近亥时。
为防止“刁民”再睡过去。胖子捡要紧的,将他方才被迷药迷倒后的情形陈述一遍。
“胖兄,你等着。”
“好好好!胖子我继续捉摸开锁,你要什么尽管招呼!”胖子喜滋滋地跑去门边。
张仪忍住头疼目眩,挣扎着用嘴凑近,咬开绑住右边手臂的绳索。
所幸,王婶娘给的最后半颗退烧药丸,以及在楚国买到的三粒药丸仍在左边的衣袖中。张仪将它们全部塞口中嚼碎,咽下去。
很快,另一条手臂上的绳索也被解开。
“胖兄,请静一静。”
“好!”
胖子得令,赶忙住手,安安静静地靠着牢门坐定。
对面的黑暗中,不一会儿,隐隐约约,好似有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袭到近前。等胖子集中目力看时,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幻觉一般的袅袅青烟升起。
难道刁民正用什么方法在退烧?胖子紧张担心地瞪着对面,暗暗加油。
胖子猜的没错。
此刻,隔间的牢笼中,张仪正闭目盘膝,运用鬼谷呼吸吐纳之术,神致虚静,意守静笃,内观凝神运行身体小周天,催动内力与药力,尽量将肆虐全身的高热逼出体外。
只是药力太有限,发烧一日比一日严重,此刻浑身更是酸痛乏力。可是,只要将病灶压制到可以耐受的程度,便能多争取一段行动的时间。
小召没有来,田襄独自先到,说明最坏的预计发生了。禽滑厘定是因忙于齐楚战事,一时未能见她。
根据胖子提示,田襄已发觉自己中了“离火丹”,只等着明日收尸。那么唯一的机会,便是今晚。
“胖兄……扫帚扔过来。”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对面极致昏黑的暗处再次传来张仪的指令。
扫把?竹签?这又是要开锁的节奏!胖子虽等得心如猫抓,可仍有些匪夷所思,不明所以。
“呃呃!你想干啥?不急吧?先歇好了再折腾……”
“扔过来。”
听张仪继续坚持,胖子只得忙跳起来行动。
扫帚撞在了栏杆外,张仪侧身过去,伸手捞起,摸索着折下一支竹签。高热、疼痛暂时再次被压下几层,可手软脚软,仍不大使不上劲。
张仪攀着青铜栏杆,挣着站起来,慢慢凑到牢笼门边,靠着栏杆开始撬锁。“离火丹”加上迷药的后遗症,脑子仍有些混沌,手脚全没有前一次的灵敏、迅捷。哆哆嗦嗦地试了半天,终于“咔”的一声,打开了铁锁。
“哈哈!太棒了,你是天才!”
胖子听到锁闸清响,兴奋地叫好喝彩。
张仪推开牢笼门,朝着胖子一边跌跌撞撞地蹭过去。胖子连忙打着招呼,将自己特意留下的馒头和水拿过来。
“刁民、兄弟!快,快过来吃东西,你都一两天没吃啥了。”
“谢胖兄。”
张仪靠着胖子的牢门坐下,道过谢,接住水和馒头,一口一口咽下。
果然人是铁饭是钢,确实饿狠了。吃过一顿饭,再打坐歇息片刻,体力精神继续恢复了不少。
“哈哈,刁民兄。这开锁的本事真实用,不然,连水都喝不着!等你好些,兄弟我继续求教,今晚非要学会不可!”
胖子开心地将手探出来,拍拍张仪的肩膀。
张仪笑着回拍下他的手,把着栏杆站起来,继续操起竹签,破解胖子牢笼的铁锁。
“胖兄,衣带钩在不在?”张仪边开锁边问。
“呃?要衣带钩干嘛?你不会让我现在就兑现吧?是……我是说过,若是你醒过来,分你一半家产,可是……眼前若没衣带钩,裤子岂非不保?兄弟,你也太爱财,太着急了吧?”
胖子不解絮絮叨叨,正尴尬地犹豫着,张仪已经捅开了铁锁。
只听“嗤”的一声,张仪撕下上衣下摆布帛,推开牢门,上前将布条递给胖子。
“胖兄,借衣带钩一用,你先用这个顶着。还有,请将腰带、粗布囚衣下的里衣均借小弟一用。”
“啊?你……你想干嘛?你也太贪心了,连内衣也要?”
胖子惊讶地瞪着他,虽然暗中看不清面目,仍往后不自觉退了几步。张仪听到,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胖兄,谁让你服饰材质一流?上吊都扯不烂。快脱!”
“你……你……这是抢劫。”
胖子继续后退,背靠栏杆,无措抬起手防御,指着张仪方向。
张仪笑得咳嗽着,几乎停不下来。可是,出乎胖子意料,只见其转过身,往后退出牢门,回到自己一边,将绑过自己双手的两条绳索拾起来,用力扯一扯,试试结实程度。
“胖兄,你别想歪了。哈哈,不过,交出衣带钩、腰带、里衣、一半家产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可能要交出全部家当了……”
“啊?你!”
胖子听闻,惊讶中又多了丝气愤,一时回不过神来。
张仪拧着绳索回到胖子一边。
胖子则继续回味一番张仪的话,愣愣地思索了片刻,忽然灵光乍现,顿悟了,猛地从墙根一跃而起,冲上去一下子摸索着,双手摁住张仪肩膀。
“兄弟!兄弟……你的意思是,咱们……咱们有可能逃出去?是不是?是不是?”
“嗯。还不快脱?”张仪笑道。
胖子顿时大喘粗气,再次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十指紧紧扣住张仪瘦瘠的肩膀,摇了摇。刹时间噎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忽然擦一把眼泪,一声不响,开始迅速脱外衣、腰带、里衣。
“给你!”
张仪接过胖子递过来的一对衣带钩,将其一侧在青铜栏杆上迅速地磨一磨,果然货真价实。白金打造的衣带钩,华丽奢靡,形态犹如一只展翅的凤鸟,鸟目鸟翅膀鸟尾上均镶嵌着翡翠、钻石,幽幽闪亮,工艺极端高超精美。
腰带与衣带钩连缀,亦如胖子上吊时一般,扎实,紧密。
“给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胖子按捺住激动颤抖,大方地又将里衣献上,重新穿上粗布外衣,好奇又恭敬地蹲在一边,等待着张仪的下一步指示。
张仪拿着衣带钩,用钻石镶嵌的鸟嘴将胖子品质高端的长里衣切割成几等分,与腰带、绳索打结,连接起来。
“胖兄,小弟请你一定记住。请你相信,请你配合。”
张仪一边忙碌,开始郑重对着胖子交待。
“没问题,只要能出去,胖子都听你的!”胖子豪爽地应承。
“胖兄,没有巨子的指示,他们不敢随便动你。出风口太小,我先出去。三日内,不论用何种方式,小弟一定想办法助你出狱、回家!”
“啊?”
胖子不禁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出风口,可实在太黑,什么也瞧不见。“啊?不能和你一起走吗……”
话还没说完,胖子已低下头,将下半句咽回去。
的确,牢中唯一的出口便是悬空的出风口,“刁民”接上长绳,定是打着出风口的主意。“刁民”骨瘦如柴有可能,可自己则膀大腰圆,肥胖壮实,显然出不去。
胖子不由摸摸自己的腰,暗暗叹了口气。
“请记住:小弟定会尽快回来接你。现在,咱们站到牢笼顶上去。”
张仪说着,带上附着衣带钩的长绳索,走到牢笼外,几步攀到中央的牢笼顶端,立在青铜栏杆上。
胖子虽然失望,但有一线希望总好过绝望,想一想,忙也紧跟张仪,努力往牢笼顶上攀爬。
按照白天微光时的目测,穹顶的高度距离牢笼顶端约两丈多高。胖子爬着,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喂喂,兄弟!出风口白天看着,好似全用青铜栏杆封死了。说不定上面还有其他隔板、障碍,你就算爬到顶上,这么小的衣带钩也撬不开青铜盖板啊?!况且,衣带钩也挂不住栏杆,你怎么上去?”
张仪蹲下,伸手将胖子拉上来,促狭灿然地一笑。
“当然啦,所以,小弟先留了件趁手的工具在上面。”
“啊?啊、啊……你……”
胖子听闻,嘴巴忽然愕错得再也合不上。工具,上面说不定几百年没人动过,竟然有件工具?哪里来的工具?只有……
再略一回顾,胖子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噎倒在地,不,噎倒在青铜牢笼上方。张仪赶忙扶住他站定。
胖子惊愕地抬手指着他,半天才说出话。
“刁民,老哥我知道了……你……原来,进来就想着逃狱!你竟然乘着与墨家前面那拨人打斗,混乱中将一人的随身武器抛……抛到了出风口的栅栏上?难怪他们找不着!你……你太狡猾了,太机智了……知道吗?他们给你下迷药后,有个戴灰狼皮面具的墨者又跑了回来,在你身上、在牢里掘地三尺,旮旮旯旯,寻了四五遍!那狗日的最后都产生了幻觉,认为定是掉在外面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狗日的,原来比他们谁都狠,老哥我算是知道了,就算杀了你,他们也别想斗得过……”
胖子发魔怔一般,恍如大梦初醒,直着眼睛分析、感慨。张仪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脸,又拍拍他的两腿。
“胖子兄,喂喂,等会再慢慢乐。此刻集中注意力,扶着墙壁,站稳了。”
“唔、唔……好,老兄服了你,信得过!”
胖子支吾着,终于从惊愕中回到当下现实,在张仪的指示下,面对墙壁扶定站稳。
“撑住了。”
张仪说着,伸手一搭,快速轻踏胖子后腰,一跃而起,轻捷地登上了胖子的肩膀。
笼顶之上,再加上二人的身高,距离漏斗形监牢穹顶的尺寸再次大大缩短!几乎同时,张仪长绳出手,用力向上抛去。
结缀的绳索灵活地在半空飞出一道浅弧线,随着前端的衣带钩稳稳地窜出穹顶出风口的青铜横栏。
“嘎啦”一声响,衣带钩显然碰到了青铜栏杆,并挂住了什么。
张仪轻轻试探着,将绳索一扯,只听又是“哗啦”一声,一道模糊的光影从上方蓦地滑下。几乎同时,张仪从胖子肩膀上跃出,落定在牢笼上方,挥手一探,准确地握住了那道光影!
那是一支小剑,墨家弟子随身佩戴的小剑,刃柄一体,可比匕首,但更为细瘦,约五六寸长短,精铁打造,坚韧、锋利。
张仪拾起掉下的绳索,将一端牢牢系在小剑的剑柄上。胖子已好奇小心地凑近,试探着摸了摸剑身。
“胖兄,再来一次。”
“好!”
胖子赞同地配合,再次面对墙壁扶稳,做成人垫。张仪再次携着挂住小剑的长绳,跃到胖子肩头。
“嗖”的一声,小剑带着长绳龙蛇一般飞向穹顶。“咔呐”一声,稳稳地卡在上方的青铜栏杆上!
事不宜迟。张仪随即脚蹬墙面石壁,把住绳索,向着穹顶的出风口快速地攀升。
四面一片凝固的黑暗。自从牢狱建成,多少年过去,应该再也没有人光顾过这一片漏斗的顶尖。和下面的石壁不同,上方竟然是大青砖垒砌。
张仪挽起长绳,快速做成一个简易的秋千,准确地悬挂在顶端的青铜横栏上。
伸手出去,仔细地摸索,横栏上下青砖均一片冰凉,有些潮湿,挂着点点露珠状的水滴。
出风口很小,估计只有自己一般极瘦之人才能勉强探身出去。不过,也为打开出口缩小了范围,提供的便利。
胖子奢华的衣带钩镶嵌钻石品质极高,成为开道的工具。这世上,只有钻石才能切割钻石,没有其他硬物能够代替,何况是普通年深月久的青砖。
张仪调整好绳索,事先探出一枚衣带钩,用凤尾点缀的宝钻划开青砖之间的缝隙,随后将小剑一一插入四面撬动,不一会,第一块青砖便松动开,拨弄几下,不久便取了出来。
第一块青砖解决,速度大大加快。第二、第三、第四……已经能够探到青铜栏杆的边界!
果然,是一个整体的盖板。张仪再次试探着,将绳索挂住的小剑往上抛去,一声“铛”的脆响再次传来。
不出胖子所料,上方还有一层盖板。但是,正好!小剑再次被挂住,倒是比预计的省事。
为小心起见,张仪用下端绳索将取下的五块青砖绑牢。
“胖子靠边,小心接住。”
“哎!”
张仪一手攀着挂住上层的绳索,一手突然掀开下方已经松动的青铜横栏盖板。“哗”的一声暗响,出风口终于被打破第一层。
张仪顾不得擦汗,取下青砖,将绳索往下放,胖子很配合地接住。随后,张仪抓牢上方绳索,钻入一方古井般深邃的小洞口。
第二层盖板,就在不到半人高之处。虽同样复杂,但有了凹进的下方膝盖支撑点,行动更为迅速。不久便再次依样破解,朝下处理掉青砖。
前方,还会有何种障碍?真能出得去吗?
张仪不禁抬眼望去,上方仍旧一片模糊,没有任何视觉存在感,整个黑瞎子一般。
两日前,亦是被蒙住双眼押进来。张仪回忆着进来时的情形,计算着此地与地面的高度。大约还有两、三丈的距离!
不比在下端,此刻更要命的是洞壁不仅滑溜,更是极其狭窄,仅容缩紧身躯,几乎不能伸展腿脚攀爬,甚是辛苦。且已无法和在下端一样,抛物试探。
唯一的幸运,是有小剑和胖子的衣带钩能插入洞壁略略支撑,少了任何一样,都不可能上行半步。此刻,只能蹭一点,是一点,尽量坚持。
“胖子,走啦,等着我。”
“啊?你能出去了?好、好、等着!”
胖子激动地仰首回道,明知双方看不见,仍用力地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