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十三。
李君羡跪在刑场上,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这里是长安西市的独柳树,死在这里的人,不少。
本来不太热闹的菜市,却因为他,今天热闹了。
无数双的眼睛,都看着他,窃窃私语。
李君羡知道自己不是最后一个。他现在心头只想着,员道信最后的话。
“我该离开大人了。”员道信跪下叩头。
李君羡沉默了好久,才起身扶起员道信:“此番可有我脱生机会?”
员道信抬头看着他,看了好久,摇头。
李君羡闭着眼点头:“我想也是,我想也是……”
“大人还有一个机会其实……”员道信犹豫着。
他在怕。
李君羡已经紧紧拉住了他的手:“信师保我性命!”
员道信看着李君羡的双眼。
求生的人,散发着不自知的杀意。
员道信知道自己修为不足以让自己今天从容离开。
“大人去了长安,一定要去找到黄冠子!”员道信叹了口气。他的手在李君羡的手背上画了画。
李君羡放开了手,点点头,抱拳匆匆离开。
员道信欣赏着那狼狈的背影,忍住了笑,也忍住了激动。李君羡哪里有机会看到?
李君羡在长安来客“请”之前,已经折回华州。
他根本没有时间到达蜀中火井县。
他在利州,就被人拦下了。
拦下他的人,是个道士。
李君羡认识这个人。
员道信最后说的也是这个人。
但是李君羡要找的却不是他!
黄冠子,也就是太史令李淳风——那个预言他将篡唐的人!
李淳风打着一把伞,站在山道间。
这里是蜀道,进出蜀中的唯一通道。
李君羡知道,他再也不能见到袁天罡了。
李淳风对他行礼,道家的礼。
李君羡下马:“太史大人,久见了。”
李淳风收了伞:“县公不怪我?”
李君羡丢了马缰一把揪住李淳风的衣领:“那你为何要害我!”
李淳风没有挣扎:“上庭所示的内容还未到时机,但是将军天命已至。淳风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天可汗已经背德甚深,难道还要听信你的谗言祸害我!”李君羡松开了手,摇头。
李淳风拱手:“皇帝也是局中人,迫不得已!”
李君羡:“谁人有本事连天可汗都能摆弄?是你!”
李淳风摆手:“袁公技高一筹,得以全身而退。贫道为了李唐江山,将自己也牵入居中了!”
“你不是能算吗?”李君羡冷笑,“你难道算不到这个局?”
李淳风摇头:“县公对员道信的话信之不疑,难道就没怀疑过他的用意?”
李君羡一愣:“你知道员道信!”
“以婆罗门瑜伽法妄称道家辟谷的大唐弟子。”李淳风轻轻说,“县公可在五识相应地?”
李君羡大惊:“太史令懂释门修法?”
“我不懂,但是我跟员道信有旧。”
李君羡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李淳风与员道信的旧,是旧仇。
知己知彼,是敌对者的心态。
打过仗的李君羡,自然明白。
“今日,我只想知道李公为何选中了我?”李君羡此时已经万念俱灰。
“我说过,不是我选中的县公。”李淳风拱手行礼,“县公为李唐基业出生入死,更曾得圣恩信任驻守玄武门如此重要的地方,皇帝哪有怀疑的道理?”
“那民间所谓的‘武女代唐’到底是谁?”李君羡大喝。
李淳风摇头:“我不能说。县公只需知道,娑婆寐已经见过天可汗了。”
“与我无关!”
“那要是娑婆寐不叫娑婆寐,而是地观主呢?”李淳风问道。
李君羡大惊:“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李淳风叹气:“武德七年,商火龙王星(即心宿二)突然消失了一刻复生光明……武德九年那事情后……太白星示警不断……这些事,县公都一清二楚。”
“我们成就了天可汗,结果却受到了皇帝的猜忌,我也到华州来了……”李君羡苦笑,“早时候的法雅,前两年的程公颖,还有当年被地观主蛊惑西行的那个东归三藏不是软禁在长安监视了吗?为何又出来这么多事?”
“三藏在释门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当初的预知,他已经把地观主的思想在民间传播开了……尽管他承诺了天可汗不再支持地观主,但是……他还是对当年乔达摩悉达多留在嵩山的三藐三菩提心存觊觎,几次想借回乡译经去少林寺……”
“难道袁天罡不能再出手一次吗?”李君羡忍不住问。
李淳风摇头:“县公回去吧!长安的人快到华州了……”
“我真的不甘心!”李君羡恨道,“如若真有地观,我也必定要朝地观主!我要李世民不得好死!”
“县公言重了!”李淳风惋惜,“我与县公今日相见不为第三人知。县公懂我的意思?”
“我到底是地观主的棋子,还是你与袁天罡的棋子?”李君羡问。
“……这个答案,县公来世自然知晓。贫道会在长安恭候县公再临长安!”李淳风又行了个礼,却是朝礼。
黄冠子李淳风离开了。
李君羡回头,望着崎岖的蜀道。
回去的路,比实际的更难。
时辰快到了。
李君羡回想着与李淳风的交谈。
他现在明白了,李淳风的出现,可能就是袁天罡的意思。
袁天罡根本不想见他——哪怕他去了火井县,也不得见!
一个已经死去了三年的人,哪里会轻易现身的?
他不认命,也只能认了!
“你要去我的地方吗?”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李君羡浑身开始发抖。
“知道自己快死了,吓得发抖了!”围观的人这样说。
只有李君羡自己知道,他不是在害怕。
他在激动,比当年受到天可汗的册封还激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到死了,曾经他最忌惮最害怕的敌人却让他如此激动。
“我要入地观!我要入地观!”重复着这样的念头,李君羡知道那个人,不,那个存在能知道。
果然,那个声音又在他脑中响起了。
“我准许你入地观,还让你再世为人。但是,你必须帮我。”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李君羡已经癫狂。
人们看到他在哈哈大笑,不停地笑,朝着皇宫方向。
“时辰到了。”监斩官对刽子手说。
刽子手上前,亮刀。
“你要为我先终结李唐,我要在新生的王朝上,建立我的王朝。”那个声音最后传来。
“我答应你!”李君羡脑海中最后做出应承。
摧毁自己参与建立的王朝,想想还是很刺激啊!只是下辈子,自己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行刑!”
刽子手毫不犹豫,一刀挥下。
李君羡趴在地上,抬起了头。
他看到前方人群里有一个与旁人格格不入的胡僧。
胡僧对他点点头,微笑。
李君羡也笑了,点点头,不动了。
娑婆寐转身离开。
李淳风在人群中看着他的背影,毫无表情。
内宫。
武媚坐在园子中,看着自己的小天地。
娑婆寐从一角走了进来,行了个朝礼。
“他进去了?”
“他是你留的一手还是为我留的一手呢?”武媚问。
“天地间的万物,最终都是要进到地观凭业轮回的。”娑婆寐说。
“所以,你给天可汗的延年丹只是讨他欢心而已。”武媚笑道,“天可汗老了,就犯了皇帝病,这种想长生的病,是不是比其他绝症更难医呢?”
“天可汗服的是中土道教的丹,我跟他讲的是大乘精要。天可汗的智慧,不需要旁人再多言。”
武媚轻轻抚掌:“一石二鸟好得很!”
“才人要有心理准备了。”娑婆寐躬身,“太白星示警的危机只能算度过了一半,接下来,你的路更危险!”
“天可汗还有多久时间?”
“不足岁。才人的后路已经一半在空中了。”
“要平步青云,就要把云踩在脚下。”武媚摘了一朵花,娇艳欲滴。
“但是未到时候,你切记不可丢手!”娑婆寐忍不住提醒。
武媚看了他一眼。
娑婆寐目光不做退让。
武媚轻笑一声:“你费尽心思把一切压在我身上了吗?”
“才人以后是要比肩日月的人物。我不得不在那之前,扫清一切障碍!”
“我听了你的大乘经,跟东归三藏的有所不同。”武媚说。
“三藏的经是有字经,乃遍传十方信众功德业经。我的经,是无字经,乃遍行三千世界摩诃不思议无上真言!”娑婆寐自豪。
武媚点头:“天可汗被你诳入地观中走了一遭,之后至今依然心有余悸。你又让三藏去天竺取来大乘有字经传播,让天可汗更是如芒在背。”
“我的计划本来不是这样的……”娑婆寐咬牙。
“袁天罡与其族叔设计杀了你放在泾河的那迦龙神,让你与道教争夺失利。你只能将计就计,让天可汗亲身去地观直面因果业报,再知轮回报应,让他信服。”
“所以我需要才人的能力!”娑婆寐躬身,“才人也需要我们灵山的力量来解决忠心李唐的道门。”
“李淳风真的值得信任吗?”武媚担忧。
“他已经欺骗了天可汗,他的话,不会有人相信了。”
“袁天罡呢?当年我尚在襁褓中他就在利州想害我,只是误认我是男儿身而失手。那年又凭风鉴听到了我会入宫,他就逃了。后来他跟李淳风又合著《推背图》暗示天可汗,却没想到被李淳风骗过了。这三次,我不好过!”
“他现在根本无法分身!我把阿鼻泥犁的入口移到了蜀中,他要用尽一切力量去看守。这也是他诈死的原因。我让员道信引李君羡去见他,不过可惜被李淳风拦了——黄冠子始终忌惮的人也是袁天罡,这也是他们最终反目的缘由。”
“你也算是为泾河的那迦龙神报仇了。”武媚点头。
娑婆寐突然跪下。
“方士什么意思。”
“而今以后,才人就需要都靠自己了。”娑婆寐拜服在地。
“你要离开?”武媚问,“你不想看我如何实现对你的承诺吗?”
娑婆寐把头贴在地上说:“地观主法身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主神让我转告才人……”
“你直接讲吧。”武媚面无表情。
“陛下大成就位前,当现日月凌空吉兆,此乃陛下今后的名讳!”娑婆寐大汗淋漓。
“日月凌空……吉兆……照?……曌!”武媚赫然起身,盈盈一笑,比之那手中鲜花,更是娇艳欲滴。
天宝十五年六月。
安禄山对着祝融嚣张的长安城。
他其实只能看见模糊的火光冲在九天上跳跃。
他做了一个独特的姿势——拜火教敬拜光明火神的姿势。
“地观主,我做到了!”
“蜀道一别,君可记否?”一个声音在安禄山身边想起。
安禄山警觉地提刀转身。
一个花甲的道士站在他不远处,撑着伞。
“我记得你的声音!李淳风!”安禄山说。
“故人既然记得,那么想必也知道当初自己所问的答案了吧。”李淳风依然如曾经一样,行了个礼,道礼。
安禄山冷哼:“现在,谁也没有资格掌控我了!你跟袁天罡不能,地观主也不能!这个天下将被我掌控了!我将是新的一代天可汗!我要超越李世民!”
李淳风叹气:“既然如此,贫道也无多话可说。告辞了。”
来来去去不到半刻。
安禄山恍然如梦。
握紧了手中的刀,安禄山对着他看不清的长安城大喊:“负我者不存,我便毁你基业!李世民,不论你轮回何方,我让你在地观中的阴身也不得安宁!不得安宁!”
长安,在火中幻生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