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四章·铁杵磨针·斗光明使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唐·李白)
开元719年。
李白心生远游之意。
他在大匡山的道士忘年之交也不知所踪。
其时,李白已经心属道隐侠游,奈何父母殷切,不敢耽误天资,文采一如斐然。
从山中出来,李白也不打算再回匡山寺了。
他记得梦中道士的话,不敢轻易入了佛寺。
匡山寺从前还是道寺,但是,前不久来了一群僧侣,霸占了匡山寺。
那群僧侣,李白印象深刻。高颧骨深眼窝,眸子异色,头发金色带卷,汗毛粗密,甚是怪异。
这是摩尼教的域外僧。
李白曾经在成都见过这群古怪的白袍域外僧。
但是最直接的印象,是来自曾经李白交手过的那个自称摩尼光明圣宗降魔胜使的阿达姆斯。
那是李白还在眉州象耳山求学时发生的事情……
景龙二年。
八岁的李白从书院中偷偷溜了出来。
他想出去辞青秋游。他一直在找这样的机会。
书院的大门是不能走的。
顽性正盛的孩童,又哪里会笨得去自投罗网呢?
李白骑着院墙翻出来的时候,很是得意。
他听本地的同窗说,在眉州有几大胜景,这象耳山就占着其中的一景,称作“象耳秋岚”。
这秋岚,就是秋季山中的雾气。象耳山山形秀耸,连峰接岭,灵气非常。一入秋时,山中枫红在苍山与雾乳中,好似山民篝火腾焰林间,又像流炎飞星堕落崖中,亦真亦幻间,透露天地的空濛与人心的交感。
暗中参道年余,李白自然亲近自然之心甚重。知晓象耳秋岚这胜景之时,他就已经偷偷去看过了。
这一次,是第二次为了看象耳秋岚而逃学了!
书院教书先生严谨非常,对于李白这样行径自然视为顽劣对待。就算文章才思出格,但是身德不修,还是不算先生眼中的合格者啊!
书院后面的山坡较陡。这一次,李白是滑了一半又滚了一半才抵达山道。
僻静的山道,被山间的植被淹没,李白持着随手捡来的长木棍探着隐没的道路。
溪水在一边潺潺,远处悠扬的鸟鸣,还有风声的起伏,把这少有人来的山道显得格外幽静。
下山,是此时李白要做的事情。因为他要绕去象耳山的另一面。
下山是唯一途径。
山路逐渐趋缓,溪流声逐渐响大。
李白越走越快,路变得熟悉起来。
他丢掉了手中探路的木棍,前面是过溪的渡桥了。
风声中,挟带着一种奇怪的声响开始慢慢清晰。
李白听着那嚓嚓的声响,感觉甚是不和谐。
近了渡桥,他停住了脚步。
一个身影,在桥下溪边。
李白看着那人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力划拉着一件事物,嚓嚓声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李白想了想,选择走近去。
他看到了那人一头白发,群裳朴素,是个老妪。
“婆婆你在此做甚?”李白行了个礼。
老妪没有理他,手中的事物继续发出声响。
李白看到那件东西了。
黑黝黝的,大概两尺多长,表面坑坑洼洼的,竟然是一根铁棒。
李白从侧面凑近了观察。
老妪拿着铁棒在大石头上不停地蹭着,好像是在……磨刀那样!
“老人家是打算把它磨尖吗?”李白问。
老妪偏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磨尖有啥子用!我要磨细它!”
“磨细!”李白不懂了,“何不拿到铁铺去让铁匠打磨,老人家这样磨,何等费力!”
老妪摇头,神秘地说:“小娃儿你不懂——这是一根神铁!凡间的火烧不动它!只有我这样才能磨得动!”
李白一脸不相信。
老妪把手中的铁棒伸向他:“你摸摸看。”
李白伸手去摸。
手指离着铁棒还有寸许远,一道妖艳的紫火突然在铁棒上冒起!
冯的一声,李白快速抽手一甩。
退倒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脸惊恐。
老妪哈哈大笑,将铁棒摇了摇,火花熄灭,烟气全无。
“怎么……会,会有火……紫色的!”李白指着铁棒手又收回。
老妪伸手掬了溪水洒在铁棒上,把铁棒抵在石头上又磨动起来:“都说了这是一根神铁得嘛!这是走九天掉下来的神铁!我要把它磨成针!”
“啥子啊!”李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神铁!还拿来磨成针!”
老妪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你小声点儿,嫑让神仙听到了!把我的神铁拿走了!”
李白很无语,又按耐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
“婆婆,您可以把这根铁棒子给我看看吗?”李白作揖。
老妪看着他笑了:“哟!刚刚你才吓到了,这就不怕了啊?小伙子这么好奇哦!”
李白不好意思地笑了:“此铁确实神奇,小子也想看看它还有什么奇异之处。再说,婆婆年纪大了,要把它磨成针也肯定是无比吃力费心,此时不若由小子我代劳,不知婆婆意下如何?”
李白带着好奇的一番好意,谁知换来了老妪的拒绝。
老妪摇头:“小伙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个简单的道理你晓得吧?我既然发愿要将此神铁磨成针,旁人看来再是异想天开,荒谬绝伦,我也要做到!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想做、能做和愿意去做的事而付出的!你说对不对?”
李白心中一震!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家是话中有话,让他反思着,竟生不起半分回驳之意。
“错了!错了!”一个古怪的声音从桥的那一头传来。
李白看见老妪脸上浮现不快的神色,眉头皱得更紧。
他抬头看时,一个穿着白袍的人正站在了石桥上,看着他们。炽热的贪婪,从眼中透出,无视了他们二人,全情倾注在了老妪手中的铁棒上。
“武氏老人,我们又见面了。”来人对着老妪拱了拱手。
李白知道了,这个老妪姓武。
“哼!”老妪抄了水淋在铁棒上,继续磨动。
来人摇头:“此天珍神物老人家还在如此摧残,真的是,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滚!”武氏老妪扭头暴喝一声。其声如钟撞般,回震山间。
李白还不觉得,桥上那人却连连退了几步,一脸惊讶。
“你果然来历不凡!”白袍人指着武氏老妪,“你究竟是何人?”
“波斯的番夷,三番四次来扰我清净,该有教训了!”武氏老妪骂道,“小伙子,替我去教训他!”
“啊!”李白没有反应过来。
老妪拉了他一把:“你不是稀奇我这根铁棒吗?你帮我把这个讨厌的番鬼打发了,我就把铁棒送给你!”
“送,送给我?”李白继续惊呆,“老人家不是说是天上的宝物吗?你怎么又……”
“少啰嗦了!快去快去!”老妪挥了挥手,显得不耐烦。
“且慢!”白袍人喝道,“武氏老人,我求了几次恳你重金卖我这铁棒,为何你不应允,今日这黄毛孩童你就这样轻易相赠,本尊乃是摩尼光明圣宗降魔胜使·阿达姆斯是也!难道本尊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童子?这是否太欺人太甚了!”
李白听得生奇。他仔细看才发现这人白袍子上襟边袖口都绣有赤红火焰纹饰,犹如真火腾辉。而这人的面容也甚是奇异,高鼻深目,金发曲卷,肤色甚白,身材也是高大,分明就是西域人!
摩尼光明圣宗李白听说过,他母亲乃西域人士,故耳闻记忆此乃西域波斯一大教派,在西域地境很是推崇,信众无数,但是在中土大唐虽然称为摩尼教、祆教或拜火教却传教艰难,不被朝廷许可。
蜀地胡人胡商也有,但是李白走青莲乡来也只在成都城中见过,不曾细详。今番不想却得见了一个不得了的胡人。
“婆婆……”李白摇头,“你是太看得起我了!他那么大个胡人,我,我咋个可能打得赢他嘛!”
“娃儿你莫怕!”武氏老妪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他没得啥好怕的!相信我——他赢不了你!”
李白还要推辞,那边,自称降魔胜使的阿达姆斯已经动手了!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伸手对着溪中一招手,一根粗壮的茎秆就走水头冒起,顶端渐渐扩大,成了一个苍翠招展的圆盘。
阿达姆斯轻轻一跳,就站在了圆盘上。
武氏老妪一脸鄙视。
李白看到却是内心狂震!
“灵珠子!灵珠子!”
摩尼教降魔胜使阿达姆斯用出了灵珠子法术!
李白怎能不惊讶!他清楚地记得,临邛鸿都客传给他这门法术的时候讲过,这法术乃是西南斗战民族——僰人的不传之法!封神前都不曾外传,只是后来僰族的战神哪吒助周伐商时才显现出来,为人所知。到了唐时,此法随着王朝的更替及僰族的沉寂已经不得传闻了!
此时此刻,一个波斯胡人,一个摩尼教的尊使,竟然使出了而今中土的少数民族不传秘法!这对于李白这个自诩唯一传人的亲眼所见者而言,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李白看向武氏老妪,老妪也看向他点头。
李白知道,这个老妪知道他会灵珠子法术!
怪不得她有恃无恐!也难怪她信誓旦旦自己能赢!李白心中已经明白了三分。
但是,最重要的疑问还是存在着。
“您老人家是……”李白态度谦谨多了。
老妪哈哈一笑:“你想晓得的,我都会告诉你,前提是……”
“打赢他?”李白摇头苦笑。
“你都看到他的调子了,你还不敢动手?”老妪有些不高兴了。
“小子不是不敢……”李白行礼,“只是,所谓师出有名,我与他动手,总要有个名目好算是名正言顺。”
“鬼名堂多!”老妪摇头,“你老实说鸿都客告诫你不要在人面前显露本事就是了,何必这么多推辞?当年我教鸿都客可没有这么多规矩的哦!”
“什么!”李白猛地看向老妪。
“你没有听错,鸿都客的灵珠子法术是我教的。”老妪说,“好了,你看,人家都开了一朵花了哦!”
李白看向阿达姆斯。
果然,阿达姆斯身旁已经开出了一朵巨大的洁白莲花,在水面上显得诡异又圣灵。
阿达姆斯抬脚又站在了莲花上,配合他一身白袍于山风中飘摇,瞬间神圣感非常!
“人家都显露出真本事了,你娃儿还好意思藏拙啊?”武氏老妪摇头,“难道你还想让我一个老婆子动手不成!”
“不敢!不敢!”李白摆手。
“那就好!”武氏老妪抬头对阿达姆斯喊道,“摩尼教的胡妖道!今天我让我的孙儿传人来跟你斗,这不是看不起你,是给你面子,也好教你知道我中土人士能耐!你可敢动手?”
阿达姆斯大笑:“我已蓄势待发,你两婆孙絮絮叨叨半天,原来是让小的来当你的替死鬼!先声明——本尊降魔手段雷霆凌厉,从不留情,你这黄毛孩童要是动起手来,死伤莫怨!”
“无怨无怨!”老妪轻笑,又对李白道,“好徒孙,婆婆给你找的理由可还满意?你可还要推辞?”
李白此时哪里还敢说什么,只能躬身回礼。
武氏老妪又说:“莫要与他做纠缠,我要看看你的修为能耐如何!快快动手!”
李白点头称是,然后转身对阿达姆斯行了一礼:“得罪了!”
“哼!小小娃儿倒是……”阿达姆斯话还没说完,他就说不出来了。
他已经身体失重,倒栽在了河溪中。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窒息的水呛让他慌乱挣扎着在溪水中站了起来。
他却在视线清晰的那一刻,希望自己没有站起来,而是化作一条狼狈的游鱼顺着溪流,逃离!逃离!
一根寻常粗细的荷茎撑在水上,撑着李白。李白与那荷茎只见,只隔着一朵翠玉若雕的青色莲花,巴掌大小,娇小可爱。
莲花散发着琉璃般的光辉,阿达姆斯仿佛看到日月在莲花中闪过,带起那莲花娇艳无暇的苍翠。
那颜色深深刺痛了阿达姆斯的眼睛。
两道血泪从阿达姆斯的双眼中流出,阿达姆斯却不敢发出一丝声息。
他见识到了!
他内心的震撼,一点儿也不曾减少!
神铁没有得到,但是他见识到了灵珠子法术!——真正的灵珠子法术!
摩尼宗本部自以为得到精髓的灵珠子,他降魔胜使自以为精通得无人能及的灵珠子,此刻在一个孩童面前,仿佛天大的笑话!
好在老天有眼,他今天的失败只是这象耳山中一处少人来往的所在。
摩尼教的颜面保住了。
阿达姆斯伸手擦了擦脸上的血,他再也看不到光明了……
原来这就是陷入黑暗的感觉!
恐惧,无尽的恐惧,而这些恐惧并不是来自于身外,而是自身的!
阿达姆斯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太多!
摩尼教的二宗论,光明与黑暗,不都是自身的体现吗?
他就这样站在溪水中,陷入了自我的沉思……
武氏老妪已经与李白离开了。
李白此时哪儿还有心思去欣赏什么美景。
他心中还有很多疑惑,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孩童而言,比什么美景都来得诱人!
武氏老妪手中提着铁棒慢慢走着,然后她突然把铁棒递在了李白面前。
李白愣住了。
“李太白,鸿都客一直无暇分身,这是他托我与你的。”武氏老妪叹了口气,“我看你在此为学,用心不坚,游手散漫,耽于山水。可知此山水非寄情处?他日你成真寻道,自有好山水供你参修自然,合上体真。”
“婆婆教训得是。”李白受教。
武氏老妪点头:“你被上庭委了重任,须知今世世道艰难,有人让你养才气,也是一条路。这路你走得如何,也要你自己决定才是。鸿都客还再三叮嘱,你不可随了西域僧,其实今天你也看到,我中土岂是僧教一争?摩尼教与那景教又何尝不是来争?外国尚不知还有何教派将来,守道者哪个不是与你一样,任重道远?”
“婆婆,为什么我们要去争呢?修道人不是讲求无为无求吗?”李白问。
“无为无求?”武氏老妪听了摇头苦笑,“当我们自己的‘道’连传承都面临断绝的时候,每个持道人都有责任了!那时候,便是当所为而为,有所求必应!”
李白摇头:“我不懂。”
武氏老妪摸了摸他的头:“你会懂的。也许你的成长比我们这一辈都要残酷。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我们不能输!我们输了,我们的民族也完了!”
武氏老妪离开前,告诉李白完成了在象耳山的学业再去溪边找他。
李白后来去了,却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神秘的武氏老妪。只在溪边看到了一朵青色的莲花。
那莲花开得比李白变出来的还要动人,而最动人的是,莲花上托着一柄铁剑。
铁剑浑然一体,没有开锋,还坑坑洼洼的。李白知道,这是武氏老妪留给他的,是那根铁棒磨成的。
李白取下铁剑,心中感慨万千。
当初武氏老妪对他所言要把铁棒磨成针,不过是在点化他而已。
他受教感化,学业专致,名气已显。
不论是梦里道士送的笔,还是他受到的点化,他都完成了他的任务。
“接下来,我又该听你们的吗?”李白摩挲着手中铁剑剑柄。
剑柄两边都錾刻有篆字,李白认出来了。
一边是乾罗,一边是达那。
乾罗达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