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
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
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
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
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唐·李白)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正月,长安。
桌上的酒,是长安最烈的酒。
人,是大唐庙堂上最狂的人。
这个年迈的老头子,哪里有半分值得人尊敬的地方?
——李白看着烂醉瘫睡在榻上的贺监,不禁心中想笑。
手中的酒壶,已经半洒半饮,空空如也。
桌上的酒渍,在窗棂投入的晴光中,倒影着酒肆的嘈杂,沉溺着冰冷长安的金迷纸醉。
醉或半醉的饮中仙彼此都不知道,这是一场离别酒。
大唐天子自导自演的戏,他不过参与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但是他知道,他将给天下人都看到,他“表演”完了,他的戏“杀青”了。
按照玄宗安排好的“剧本”,李白的剧情线将由明转暗——这条暗线,除了玄宗皇帝、玉真公主外,只有李白自己知道。
如今,剧情转折的条件已经十分成熟了。
天生的演员,就是要把自己的个性无限彰显出来!要说在大唐庙堂中演一个桀骜不羁的人,李白自认大唐没有任何人能胜过他!
本色出演,真是得心应手!
同僚的艳羡与嫉恨,实在是有目共睹。
但是就是因为真实,所以翰林待诏这个职位也让李白心灰意冷。
其实李白知道玄宗的意思。
他能长期陪侍,就能看到很多玄宗想要他看到的东西,也能更为深入这场戏中去。
玄宗制造给他的机会与时机,均是巧妙得很。
包括自己将要离开长安的理由,都显得那样伏笔长远。
而这伏笔的源头,自然是李白当初一直好奇的那个人。
太真道人——杨玉。
李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杨太真,是随玄宗去往太真观。
那个一身鹅黄道装的丰艳坤道,不用珠光宝气的装饰,也不用六宫粉黛的衬托,已然让李白暗自感叹了。
果然是个美人!
也在那时,李白突然对玄宗当初夺子娇妻的真实用意产生了怀疑。
婉顺的杨太真与玄宗讲着道经。
李白在旁陪侍,听到了杨太真对道经的见解。
“何以北斗星神密讳(道教的密讳符箓输入法几乎打不出来……看官自行上度娘吧……)皆做鬼字?”玄宗看了眼榻案上的《北斗经》问。
“生死福德涉及阴冥之事,自是鬼方幽神司职。何况北辰垂象,为造化之枢机,作人神之主宰,宣威三界,统御万灵,判人间善恶之期,司阴府是非之目,五行共禀,七政同科,有回死注生之功,有消灾度厄之力。”杨太真出言以答,甚至答以经文,可见甚熟。
李白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杨太真的语气中,对道经的推崇,似乎发自内心。
“这是地观主选中的人吗?”李白疑问。
杨太真那时看向了眼李白。
尽管隔着帘帷,但是朦胧间,李白赫然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缕奇怪的光辉,仿佛光中端坐着一尊身影。
李白大汗淋漓。
他肯定见过那身影。
他想到了当年在终南山玉真别馆中,王摩诘的幻术。
“地观主!”
李白谨慎了许多。
玄宗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他,让他乘兴作诗。
李白唯唯诺诺,竟不能出。
“传闻李太白才思敏捷,今日相见,可是叫人扫兴了……”杨太真轻笑。
“……”李白报以尬笑。
玄宗脸色不悦。
李白知道,玄宗知道他看出了端倪。
后来离开太真观,在回宫的路上,玄宗果然问起了李白。
“地观主……”李白回答,“他在通过杨太真监视圣上!”
玄宗点头:“还有杨太真。”
李白愕然,继而释然。
杨太真只是棋子、工具。
地观主也怕,怕杨太真的心思起了变化。
“太白可知,为何朕要说那《北斗经》之事?”玄宗突然问。
“臣愚钝。”李白躬身。
玄宗挑开车厢的帘幕,看着远离的太真观:“我是在告诉地观主——我们中土从前,没有轮回!”
李白明白,玄宗早就知道地观主对他的监视了。那鬼字的答问,看似论经,实则玄宗在暗指杨太真为鬼。
杨太真的回答看似规矩,却分明有曲解之意。她分明将地观主的世界,代入了北斗司的职权。
李白在疑问,疑问当时回答玄宗问题的,到底是杨太真,还是背后的地观主。
李白突然想到了杨太真对他说过的唯一那句话……
地观主察觉到了!
地观主察觉到了李白对他的感应!
玄宗打断了李白的心思说:“地观主今日也算见识过你了。三年内,你必须离开长安。契机,就在今日我们所见的这个女人身上。”
“杨太真有何可利用之处?”李白问。
玄宗靠在华丽的座上,闭着眼睛:“一个女人,失势不安的女人,她会学会一样东西,得到一样东西。”
李白不解。
玄宗笑了:“珍惜与恐惧。当珍惜过分时,那就是自私;当恐惧过分了,那就会变成妄想。当自私与妄想结合了,就能体现出一个女人最大的毛病……”
玄宗看李白惊诧的表情,很好笑:“哈哈!那就是妒忌!”
玄宗表情突然惆怅:“妒忌这东西……千万不能出现在女人身上——特别是后宫女人的身上,否则,与火无异!”
李白神情一变:“圣上此举,岂不是……”
他发现自己不该多嘴,他不敢说了。
“玩火自fen?”玄宗自嘲一笑,“哼!这是我李家与地观主的不解恩怨!地观主对我李氏而言,不次于诅咒般恶毒!纠缠了我氏族代代!朕不愿再陪他继续这样下去了!朕要解决了他!朕要李氏子孙不再受他摆布了!朕要我李唐安定,万世安定!”
李白看着眼前这个说到激动处振臂高呼的老人,他突然觉得心里难过。
帝王的功过,在史官的笔下,都是看得见的,都是皇帝的戏。
而那些看不见的戏,又有多少人能去体会呢?
李白那一刻知道了:要演好皇帝这个角色,很难!
他就不行!
所以,他还是尽力把狂放不羁的翰林待诏演好就好了!
契机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出现了。
“禁中初重木芍药,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移植于兴庆池东沈香亭。会花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中弟子尤者,得乐一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遂命龟年持金花牋,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白承诏,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龟年歌之,太真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歌词,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徧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敛绣巾重拜。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全唐诗》题注)
喝醉的李太白,写起诗来格外厉害!
他奉旨填词新乐章时,已经宿醉未醒。但是那天不知怎的,他就是灵光频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清平调》其一,他想到了杨太真的坤道身份。他其实不是赞扬杨太真的皮囊之美,而是希望点醒杨太真,希望她能真心实意地参道寻仙,永葆青颜。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清平调》其二,他有些明白地在劝解杨太真珍惜己身拥有不易,不可学赵飞燕的前车之鉴,因惑乱后宫而自取灭亡。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
《清平调》其三,李白用了对比的手法,他在提醒杨太真了——女子的容颜其实与花一样短暂又诱人。既然短暂,那么就要想长久,就该想想办法了,其二首诗先说了不能是赵飞燕那样的办法,那么就只能是其一首那样了!
隐晦而大胆!
李白不知道当时杨太真是真喜欢还是故意表现出来的喜欢。至少……玄宗很喜欢!
深得帝意!
身兼导演职务的玄宗,利用这个契机,开始推动李白离开的剧情了。
《清平调》其二,赵飞燕。
任何女人都不愿意成为这样下场惨淡的人物!
同样是后宫中人,杨太真更是不能接受!
即便李白有抑古尊今之意,架不住后宫中最流行的语言——谗言。
被人诽谤是很不开心的。但是李白再不开心也不得不接受。
这是在陪皇帝演戏呢!
而且这个进谗言的人,还是玄宗身边的人。
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
玄宗这场大戏里的另一个配角。
一个毫不知情的配角——他只能配合玄宗流露的表面心思,但是玄宗的真正心思,谁也不知道……
所以说,李白是玄宗器重的配角,就在于李白能把自身的狂放不羁表现得淋漓尽致!
力士脱靴。
这样做贱别人的事,庙堂人尽皆知。
高力士素来细密谨慎,又低调乖巧,甚得人叹服。
可是,让杨太真记在了心中,把李白深深怨恨的话,就是从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口中说出。
“力士曰:始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耶?太真妃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太真妃颇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唐·李浚《松窗杂录》)
当称赞成了侮辱,玩笑就开大了!
但是玄宗眼中,这场戏进行得太顺利了!
太白是个好演员!
下一步,就是对长安生活的厌倦表现了吧……
离别酒的离别没有人喝出来。
但是贺监请度为道士还乡的消息,李白还是知道了。
天宝三载的开年,一切显得萧索凄凉。
李白知道,自己也该最后的一幕表演了。
“三月,上疏请还山,玄宗赐金放还。”
一切顺利得就像一场戏。
但是,杨太真很高兴,高力士也很高兴。
玄宗,最高兴!
“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
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
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
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
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
——《出东门后书怀留别翰林诸公》(节选,唐·李白)
狂放不羁,这就是李太白两年年长安伴君的写照,一直持续到了最后。
利用这场戏,他算是完成了父母的心愿。
接下来,他要完成的,就是他的事情了。
只是不知道,玄宗的这场戏,到底能演多久?
李太白期望,自己的人生,不要太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