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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病如梦魇

当孩子们各奔前程、人去楼空时,韩梅守着日渐冷清萧索、空旷的家,常常穿越二十年的时空去缅怀多年前困难重重却不屈不挠的家人。那时一家人挤在低矮狭窄的小瓦房里,得精打细算才能让家庭运转自如,但不可否认,连空气中都摇曳着幸福之光。

“我二哥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沈玉琴也忍不住心中喜悦,向韩梅表达对二哥沈俊发的敬仰之情。她在学校便收到沈秉昌的来信,得知沈俊发的事业已经起航,她特意征询了大哥的意见才得以在盛夏从千里之外的北方归来。往年,为了节省开支,她每年寒假才被批准回来一次,暑假则瞒着家人在餐厅打零工减轻家里的负担。她已经想好托词来说服沈老爷子,但是老爷子反而高兴地开导她:“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她回来的第一时间便冲到矿上向沈俊发表示了祝贺,尽管她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美人,会让男人情不自禁的浮想联翩,但还是像孩子般兴致勃勃的挽着沈俊发的胳膊,纠缠他到处参观他伟大的工程。沈俊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从煤矿井下哄出来,贴耳悄悄地告她:

“这里面很危险,是个把身家性命交给地球的工程。”

“有二哥你在,我哪里都不怕!”而沈玉琴呢!也只是歉意的吐了吐舌头,一路滔滔不绝的说着实心的恭维话,时不时地发出连声赞叹,全然不在乎二哥的担心。她转悠了半天总算心满意足,然后才折道回家。

“听闻从北方出来的姑娘开豁,看来所言非虚。”韩梅笑道,十分称心。说起来,沈玉琴也算得上她和沈俊发的半个红娘。想当初,她因为好奇父亲口中的世外桃源般的贾国村,软磨硬泡才让工程师满足了她在假期大驾亲临贾国村、一睹为快的心愿,实际却是怀着要见识一下父亲口中的大才子沈俊发的小心思。

而她在贾国村结交的第一个知心朋友便是沈玉琴,况且她只能被安排在沈家安营扎寨,工地上乱哄哄汗味盈天的住宿区没有为女士留有空余。那时的沈玉琴还是个思想单纯、毫无心机黄毛丫头,她们同吃同住、结下了姐妹之谊。也是在那段时间,沈玉琴向她讲述了沈俊发的光荣史和辛酸史,眼中满含敬意,韩梅因此感动得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正是她那时为这个男人流下了眼泪,所以才让他乘虚而入在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

“嫁得有情郎,胜过金银山。”沈玉琴嫉妒起这个嫂子来,满脸的羡慕之情。

“要不我也给你找个婆家,遂了你的心愿。”韩梅嬉笑道,拐了拐沈玉琴的手臂,使眼色要她看正在门外帮忙挑洗蔬菜的张显聪。

“哎!他本江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沈玉琴叹了口气,噘着嘴直摇头。“我打算以后就留在北方了。”她沉吟半晌才道出自己的担忧:“就是离家远,担心爸不会同意。”

“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只要你选对人,他老人家有什么理由阻拦。”韩梅想起自己与沈俊发坎坎坷坷的爱情就怅然若失。她知道自己的小姑子已经心有所属,于是安抚道:

“等你决定了,领回家来让大家参考参考。”

最不幸的人当属张显聪了,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追求沈玉琴将无功而返的人。他还被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蒙在鼓里沾沾自喜,以为是老天给他定下了奋斗的目标,简直天意不可违:

他原本就决定好,等钱百万的车一到就卷铺盖走人,他会在县城的办公室里怀念这个的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然而等到沈玉琴如仙女下凡尘、从钱百万的大汽车上降落到他面前时,他的心就永远的失去了宁静,开始为沈秉昌特意安排的调令烦躁不安。当天夜里,他绞尽脑汁琢磨出一封深明大义的回信,打算将自己的调任期限无限延迟。

他在信中提到:考虑到本地的地质结构并非想象中的牢不可破,恰逢雨季期间容易引起水涝和塌方,而且煤矿现今最缺乏的就是如他这种身具才识且富有责任心的年轻人。他为了支持这份将来会照亮贾国村贫穷的事业,决定与八大金刚共同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

“你当真不走?”钱百万发动汽车,最后一次问道。

“麻烦你把信转交给沈秘书。”张显聪心意已决,把信封递给钱百万,意味深长的答道。“我的未来就在这儿。”

钱百万只好讪笑着接过他的信件,任谁见识了张显聪看着沈玉琴那魂不守舍的模样,都能猜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几天后,眼睛机灵的村民很快便发现:张显聪曾经那头飘逸的长发早已改头换面,剪成了精气神十足的“两片瓦”,还频繁的出现在沈家的饭桌上。

对此,大伙都心照不宣、露出了会意之笑——沈玉琴就不能以天真安分的女孩揣度。前两年,依照村中习俗,沈玉琴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然而媒人前脚才踏进门就被羞得满面通红的出来,一句“找丈夫当如我二哥”让村中的年轻人望而却步,更是让当年痴迷于沈玉琴的龙兆云心有介怀。

张显聪不知沈玉琴的往日事迹,但还是将爱情的奉献发挥的淋漓尽致,连沈俊发都自叹弗如:

为了获得老爷子的认可,他不惜放下内心的骄傲守着老爷子洗脚好帮忙倒洗脚水;为了能让沈轼提前适应他这个未来的“小姑父”,耐心地传授他口算的秘诀;为了能让韩梅在沈玉琴面前多多念叨他,还托付钱百万从城里捎带了流行的毛线以作贿赂;而最难啃的沈俊发,他将自己的专业知识毫不保留的倾囊相授。当所有人都不再排斥他的心意而习以为常时,他便开始对沈玉琴别有用心的大献殷勤。

“爱情的力量真是神奇啊!”韩梅看着佯装不知的沈玉琴,笑道。

“爱情使人疯狂,”沈玉琴看着实心卖力的张显聪,说道,“也能使人毁灭。”

瞅着张显聪费尽心机的要融入这个家庭,沈玉琴心里莫名就生出一股愧疚感,因为她担心自己一旦坦白会浇灭他的激情和意志,令他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你就给他一个痛快!长痛不如短痛。”沈俊发郁闷的说道。他看着“不顾结果只是默默付出”的张显聪实在于心不忍,对于妹妹欲拒还迎的态度捉摸不透。

无人知晓沈玉琴在那些天对张显聪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不失风度的承受了失恋之苦,而又对她念念不忘,这一直是个不解之谜。在沈玉琴启程北归那天,他很绅士的把沈玉琴送上了火车就留在了县城工作。

沈秉昌得知情况后,感念张显聪对家乡作出的贡献,也为了安抚他的失恋之痛,给他介绍了一门打着灯笼没处找的亲事,而他没有意料之中的反抗抵触就欣然接受了,在第二年中旬就欢欢快快的走进了婚姻殿堂。

张显聪高升后,沈俊发便承担起了他的工作。起初,大伙在他所掌握的地质学识的指引下磕磕碰碰,又回到他们瞎摸乱转的挖掘队时代,常常与煤层擦肩而过;过不了多久,经过一番艰苦的探索总结之后,沈俊发坐在家里就能指出地下迷宫里开采的正确路线。

“你们的开采速度简直让人怀疑使用了大型机械。”钱百万看着煤仓里堆积如山的煤炭,惊讶的说道。而且这还是在工人们半工半农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不禁钦佩这些汉子的热情与力量。

“我们需要拥有自己的运输车辆。”沈俊发在心里掂量琢磨了几个月,终于下定了决心。虽然钱百万热心的拉拢了几位师傅过来,但是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走出这段泥泞如棉的道路,之后就对此地糟糕的交通噤若寒蝉、避之不及。

“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龙兆云托腮思考良久,站起来说道。他从钱百万那里了解了司机的门道后,便对司机这个高档的职业充满了幻想,认为这是件有利可图的轻松活,况且他也迫不及待要在家乡人面前施展自己的才华。

众人都高兴地将目光射向龙兆云,心里敞亮如明镜:虽然他那让家族丢尽颜面的姐姐嫁给了一位只比他父亲小上六岁的小老头,但他那老姐夫财大气粗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众人沉默不语、不敢支声,又将目光移到此刻正满脸通红的沈俊发,等待着他发言表态。

毕竟当初,正是韩梅与沈俊发喜结连理才让龙兆云的姐姐龙玲艳伤透了心:她与沈俊发从小青梅竹马,连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笃定她才是沈俊发婚姻的最终归属,简直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沈俊发却一直把她当做小妹妹。她眼泪流干了,一气之下不顾家人锁门闭院的封锁,借着月光翻墙逃出了龙家大院,最终在打工途中撞上了这段伤风败俗的婚姻。

“能找到钱最好,利息按信用社的标准支付。前提是,要把我们的处境如实相告,以免将来不能如期将钱还上的情况下,要人家多担待些!”沈俊发思忖良久,方才放话。

挨到秋末冬初,他们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两辆运输车。实际上,龙兆云是背着家里固执的龙老爷子找上他的老姐夫的。他才开口说明来意,他那位老姐夫不顾妻子的反对就欣然的答应了这位小舅子的要求,毕竟这是向岳丈一家人拉近亲情、获得承认的最好时机,况且还能向妻子的老情人炫耀肌肉。

经过短暂的培训,龙兆云与秦百召在钱百万的悉心调教下正式上岗。沈俊发虽然一想到打小就视为妹妹的龙玲艳躺在那个老头的怀里,就能闻到糜烂发腐的气味,但还是接受了现实,当天就任命龙兆云为运输大队长。

三月里,吴金芳来了。跟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辆马车和三个外地人,他们是第一批到达此地的商人:其中一人用扁担挑着针线、发卡和肥皂等日常用品挨家挨户的兜售,宣称他的雪花膏能让女孩子的皮肤焕发青春,像水一样光滑柔嫩;另一个则在村子的广场上摆好摊位,向大家展示塑料桶比之木桶的轻便性,他还在塑料盆上又踩又跳,以此证明塑料的坚固柔韧,宣称这些家庭用具是国外传过来的最新技艺,连名字里也高傲的带一个“洋”字;第三位则是位沉默寡言的老补锅匠,他慢吞吞的架起小火炉,拉得小风箱呼啦啦狂啸,将火苗吹得直立起来能把空气都烧红,那些坚硬的铁疙瘩很快便化为了通红的铁水,村民们在见识了他的高超技艺后,纷纷搜罗出扔在角落里用来积灰的破锅烂盆围上来。

三位商人在见识了本地的落后闭塞之后,相信纸币这种流通货币在本村如死水般难以流动之后,欣然接受了他们以物换物的交易方式,拉着满满的一车粮食兴高采烈地离去。

“物以稀为贵也不能这样人心不足,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强盗式打劫。”沈俊发在知道村民以十数倍于商品的价格以物换物时,大为光火。这也得自于对三位流动小贩贪得无厌的憎恨之启发,开辟了他最初的商业小模式。他建立了村里的第一家小卖部,交由腿脚不便的堂哥沈中才打理,粮食则由煤矿的运输车运往城里折合成现金,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价格绝对合理公道;他还从补锅匠的小铁炉得到启发,将原煤烧炼成无烟焦煤,这个有心的实验曾在几年后为他的事业开启了一个商业新模式,让他财源滚滚。

他还顺便指导老石匠陈显世烧出了半窑熟石灰,将矿上简陋的厂房刷得洁白如鸽。村人们纷纷起而效仿,老石匠成了最村里忙碌的人,将各家各户的屋里屋外都粉刷一新,连冬天的雪花也会心生嫉妒。

“人生来就是为了制造麻烦解决麻烦!”吴金芳在离开前,拍了拍沈俊发的肩膀以资鼓励。“你还要挺过一段最艰难的路,才能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仿佛是应了吴金芳的咒语,春天过后,沈俊发就感觉压力倍增、诸事不顺,霉运佛如闻着夏天的湿气和霉味串进了家门。先是沈轼混着七大金刚的子弟迷恋上电视中飞檐走壁的侠客,居然偷偷用床单改造了一架风一吹就会散架的滑翔机,他从四米高的河堤上飞了下去,却结结实实的砸在河滩的石头堆里,造成左脚脱臼,全身裹满了河沙。

“你想飞也得先克服地心引力呐!到那时,你想飞出地球我都不反对!”沈俊发安慰躺在床上捂着疼痛默不吱声的沈轼。他不能伤害孩子的梦想,这可是胆识过人的孩子才具有的天赋,尽管有些异想天开。

沈老爷子愤恨的瞅着电视机又瞅瞅沈俊发,恨不得将电视砸个稀巴烂;韩梅则暗自庆幸儿子没有把水库几十米高的大坝作为飞翔的起点,要真是那样,她连炸平水库的心都有,那可是她父亲亲自设计建造的爱情之桥,对她有着扭转命运的非凡意义。

沈轼才从病榻上起来,沈轻霞却红肿着眼睛从县城的学校回来了,一句话不说就扑进韩梅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沈俊发心知肚明,一向性格倔强的女儿从来不肯轻易的流下眼泪,除非受到的委屈连她那宽广的小宇宙都难以装盛。沈轻霞平复心情才向他们一五一十的倒出实情:原来是一位附庸风雅的音乐老师,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不经同意便与学校的钢琴产生了共鸣,责骂她不是音乐班的学生就不要触碰昂贵的钢琴。

“你先把音乐细胞积攒起来,我会给你买最好的钢琴,到时给老爸弹一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沈俊发心痛如绞,却只能笑着给孩子希望。沈俊发在低谷时曾怀疑自己将这一天拖得很久让孩子大失所望,实际上,沈轻霞对父亲的承诺深信不疑,而且那一天比她所期盼的时间还提前了几年。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轻易触碰。”韩梅抚摸着女儿的头,安慰道。“咋们人穷志不穷。”而沈轻霞也从未辜负家人的期盼,用了几年的时间自学成才,成了家里御用的钢琴演奏大师。她的演奏才华只在家里施展过,在外籍籍无名,但听过她演奏钢琴的人有感于她励志的故事都心生钦佩而闭口不宣。

最让沈俊发心神不宁的当属韩梅,眼见要入冬了,可她那心如蚁噬的老毛病一直断断续续的折磨着她。老爷子寻遍村里的偏方但却疗效甚微,韩梅只是咬牙苦苦支撑。沈俊发几次提出要带她进城治疗,都被她以己病自知倔强的拒绝了,因为她知道——现在正是沈俊发事业的关键期。

这年冬天,寒流来得异常的早,夜里无声无息就飘下了第一场雪花。大伙难得清闲围坐在矿房的火炉边上饮酒畅谈,沈俊发却独自望着厂房前洁白的路心有所感,他确定那条路曾有人走过,却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他从早上便开始凝视着窗外,确信自己在等待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今天的太阳是不可能出来。”陈定山带着酒气问道,两腮喝得红扑扑的。他们被今日一反常态沉默寡言的沈俊发感染得惶惑不安,连喝酒都难以抑制内心的烦躁。

“我在等人。”沈俊发没有回头,答道。或许是火苗映在玻璃的缘故,他在某一瞬间看见雪花变成了一片血红色。

傍晚,当一群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厂房跑过来时,他一眼就看见人群中泪流满面的沈轼,心里的惴惴不安终于得到了印应。孩子们心急火燎、结结巴巴的争着说:韩梅病倒了!正在划拳劝酒的众人被这个糟糕的消息惊得醉意全无,木然的站起来盯着沈俊发。

“不要怕,还有爸爸呢!”沈俊发擦去沈轼的眼泪,笑着抚慰他,一直漂浮在心里的沉重总算降落于地。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到底是什么召唤,钱百万竟然鬼使神差的出现在白雪茫茫的半道,他们在用一辆马车将韩梅护送出两公里路就遇到了他和他的汽车。正是缩短了救援时间,保住了韩梅最后的生机。事后,有人曾好奇的问过钱百万为何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他答道:

“你们相信吗?这世上有奇迹!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或许是天意?”也只能这么理解,反正韩梅的病给整个家蒙上了铅云银雾。

在沈轼的记忆中,往日里欢颜笑语的家被泪水和哭声淹没了好久好久,在他的童年里仿佛没有边际。多年后,沉迷于文学的他还是难以释怀这段孤独悲怆的心路历程,根据事实写成了被任如雪誉为“照亮心灵的神灯”的长诗《寒门叹》。

那是一段眼泪与欢笑、希望与毁灭交织共存的童年之旅,他花费了许多年才走出那片暗无天日的阴云。他每天上学都满怀虔诚的向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向所有世人敬仰神圣的神话人物祈祷:让他的母亲能平安归来。

但每次放学回来,空荡荡的家只能让他止不住以泪洗面。家里没有闲余的人,他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搭理他的伤心:沈老爷子除了接过韩梅的教鞭重操旧业外,还得兼顾地里的活计,连寒夜里也忙着四处询问治病偏方,有时一走就是几天才回来;中伯拖着他的瘸腿卖力的张罗小卖部的生意,筹备更多的粮食,还得尽心竭力的照看家畜;沈轼想与姐姐分享他的痛苦,但是家里人怕影响她的学习,不允许她私自回来。

当然有些时候,沈轼真诚的祈祷也会得到神氏的垂听,实现了他迫切要见到母亲的愿望。韩梅每次都是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突然出现在家里,每到这时,沈轼还来不及向世界奔相告走妈妈会康复如初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沈俊发又悄悄带着韩梅奔走治病了。

“为了你和姐姐,妈妈会好起来的!我还要看着我们家沈轼娶妻生子呢!”韩梅微笑着安慰他,尽力将自己的眼泪藏在心底。她将沈轼紧紧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他的头,亲吻他的额头,仿佛永远都看不够。她害怕这样的机会转瞬即逝、一去不返,故而每次回家之前都要提前调整许久的心态,向沈轼展现出迷人的微笑,以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而年幼的沈轼害怕母亲连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整夜都睁着眼睛聆听着夜里的动静。待到清晨,他从沉重的睡眠中醒来,满心欢喜跑到母亲的床边时,只能失落的瞪着空荡荡的床头默默流泪。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了一个宏愿:将来成为一名妙手神医,专门救治像他母亲一样受苦的人。这个梦想他坚持了许多年,直到被现实抽丝剥茧般磨灭。

沈俊发坚信死神无法从他手中夺走韩梅,一如当初矗立在他们爱情中间的崇山峻岭都无法阻挡他们相爱的步伐。然而在经历了一段生机渺茫的求医之旅后,韩梅却开始动摇了。

“我们回家吧!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和孩子们分享最后的时光。”韩梅劝导沈俊发不要再无谓的为她往火坑里烧钱,这样只会拖累整个家庭而对她的病情毫无帮助。然而沈俊发却不为所动,他坚信奇迹将会在某个绝望的时刻降临,每天都费尽心思帮她重拾信心。

“钱没了,还可以挣回来。如果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沈俊发搂着韩梅哽咽的说道。他的内心临近崩溃,走到了绝望的边缘。

“我要你答应我: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韩梅凝视着沈俊发的眼睛,眼神坚决如铁,铿锵有力的说道。她在丈夫眼中看到了无尽的荒芜,感受到了他毋庸置疑的决绝。

“只要你心怀希望,我又怎么会放弃呢!”沈俊发笑道,眼中又爆发了希望之光。“我还没有兑现给你的承诺,所以,你也不能失约。”

沈老爷子在见到情绪低落还默默的处处为家里着想的儿媳之后,落下了老泪,他向韩梅表达了自己强硬的立场,说道:

“你只管放宽心在医院治病,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沈老爷子背地里将卖牛卖马凑来的零碎钱捂在心力憔悴的沈俊发手中,告诉他:

“你不要失去信心,才能给她生的希望。”

他们跑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大大小小数十家医院诊所,连隐藏在民间的不传秘方都被挖掘出来,但是却只见烧钱不见疗效。最后,连被科学知识洗净思想的沈俊发也开始迷信起来,虔诚的向供奉在寺庙里的神仙和大佛苦苦哀求,希望他们能大发慈悲助韩梅脱离苦海。

沈老爷子原本还盼着吴金芳破例一次在冬天里从天而降,指望能从他那儿堪破儿媳的生机,然而他这位老朋友固执的准时让他的愿望落了空。他只好抱着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拜山求水,前前后后以高价将几位广为称颂的大法师从偏远的地方请到家里。他们摇着铃铛、挥舞着木剑,口中念念有词,绕着韩梅蹦蹦跳跳,众人看着在黑夜里燃尽的布符上面、由星火凝聚而成的龙凤不禁失声惊叫,然后他们将灰烬和着冷水让韩梅喝下。最后,他们信誓旦旦的宣读神将拯救韩梅的时间:在乌云散尽之后。

沈俊发信不过一张纸符就能拯救病人于危难,但是韩梅却在菩萨那儿得到了慰籍。那段时间,神佛和医学都对韩梅的疾病束手无策,然而他们秉承着对神的信仰与科学相结合的治疗方式,在医院和寺庙之间穿梭。思念女儿时,他们就悄悄躲在沈倾霞上学的路上,噙着泪水在熙熙攘攘、朝气蓬勃的学生大潮中搜寻者沈轻霞的身影,偷偷的探望女儿。

沈轻霞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才得知母亲病入膏肓的消息。当心直口快的高太太哽咽着向她哭诉这个消息时,她的世界便轰然崩塌了,感觉自己像一根空中的铁质羽毛不断不断的下沉降落。她木然的看着大伯和大伯母滔滔不绝的嘴唇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眼泪如决堤之河悄然而下,沈天泽只能边哭边用手帕给她擦拭泪水。

当天夜里,沈秉昌便领着妻女将沈轻霞安全的护送到家。尽然已是午夜,但沈轻霞一看到躺在床上身体明显瘦削的韩梅,就再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待到沈轻霞在众人的安慰下止住哭声,才看清楚屋子里已经挤满了热泪直流的人群:有古道热肠、特地来送安慰的乡邻,有千里赶来的沈玉琴和他的未婚夫,还有宣称与沈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外之客工程师一家。

对于工程师一家的到来,沈俊发也深感诧异。因为县医院的医生对韩梅的病情已经无从下手,认为是无药可治的怪病,气急败坏的沈俊发当场破口大骂庸医,“连病情都检查不出来,还开什么医院!”

于是他们只好辗转到市里,韩梅在这儿出生并生活了十八年。韩梅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不抱任何幻想,她每天趁着头脑清醒、思维尚且清晰时劝服沈俊发,要他接受自己最后的遗言和嘱托,但是都被沈俊发温柔地推辞了。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黄叶尽落、光秃秃的枝丫,向沈俊发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这片落叶是不能归根了,你带我去看看老家吧!”

沈俊发笑着答应了,借口去上厕所躲在洗手间里捂脸恸哭。

他担心韩梅身体不支,专程找来了一辆出租车,但是韩梅执意要步行过去,谎称“脚走方显诚意”。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恋爱之初,在寒风里牵着手相依相伴、谈笑风生。韩梅一路都在讲述自己在这座城市的成长记忆,当她沉浸在少女时代的欢乐中时,就会露出令人迷醉的笑容。沈俊发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轻轻地擦拭她额头的汗珠。他们走走歇歇,在一家餐厅二楼的窗台前坐了下来,正对面仅有一路之隔的两层老公寓便是韩梅生活了十八年的家,那里住着她的童年和亲情,往昔仍旧历历在目。

韩梅看着院子里绿意黯然的兰花心怀期待,终于等到父亲慢悠悠的走出家门来侍弄花草。老头子一呆就忘记了时间,直到老太太不厌其烦走出来叫唤拉扯才肯起身回屋吃饭。韩梅本来想等着看一眼弟弟,但是自从他托人带信告知准备投笔从军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

“兴许是还没回来。”韩梅在心里安慰自己,坚信弟弟没有将她遗忘干净。她虽然心有遗憾,但是能看见父母都身体安康,心无所求的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姑娘!我看你生得眉清目秀、富态端庄,和对面的老太太的样貌有几分相像,是不是过来寻亲戚的?”饭店的老板娘热心的问道。她也曾听闻过那个轰动一时的傻瓜式爱情故事:一位前途光明的千金大小姐不顾世俗的眼光,毅然跟一个一穷二白的乡下青年走到了一起。她是个辨脸识人、眼尖心细的肥婆,瞧见韩梅呆坐在窗前就是一个上午,盯着对面的老人时不时的出神抹眼泪,心里当下就猜出了几分。

“我们是慕名而来,听闻你们家饭菜可口,市里少有。”沈俊发赶紧笑着圆场,付了饭钱,说道:“老板娘!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老板娘听了如此令人惬意舒畅的恭维,高兴地将他们送出门外,直到沈俊发搀扶着韩梅走出去很远才回过神来。她本打算直截了当找上工程师的家门当面说清楚这件事,但是却被他那精明的丈夫给拦下来了,告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是生财之道。

然而古道热肠的她始终难以忘却韩梅那深情忧郁、依依不舍的眼神,就像长在心里的一颗肉钉。半月后,她瞅着工程师一家再次来店里聚餐的时候飘皮的提点起来,她笑呵呵的问道:

“您二老家里最近可有贵重的物品丢失了?”

工程师一家被问得莫名其妙,回答说并没有遭贼,所以就不会丢失任何东西。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老板娘尴尬的欲言又止,脸色涨的像烧红的烙铁,因为丈夫正在柜台前向她狠狠地使眼色警告她。这可一下子就惹火了她的暴脾气,当即拍案而起,对着丈夫咒骂道:“你要是再敢瞅,老娘把你眼珠子拍出来。”

老板一经那爱管闲事的婆娘如此威风凛凛的威吓,知道事情捂不住了,赶紧和颜悦色的配合老婆将当天发生的事情活灵活现的情景再现,将沈俊发、韩梅的样貌描述得如真人重现,还夸奖他们男才女貌、夫妻恩爱。

“你认错人了,和我们没有关系。”韩老太太还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就板着脸断然否决了。

“没关系就好!我看那个姑娘身体清瘦、脸色寡白,像是得了重病,男的一直不紧不慢的扶着她。”老板娘为自己错误的判断暗自惋惜,“多俊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惜!”

“我的儿啊!”韩老太太如遭晴天霹雳,从座椅上惊起朝天喊道,当场就昏厥过去,还亏得她的长女婿杨智林眼疾手快扶住才没让她倒下。韩老爷子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忍住眼泪,掐住人中才让老伴悠悠转醒。

当天,韩老工程师就心急火燎的拜托熟人在各大医院打听韩梅的消息。傍晚时分,他的长女韩池烟就哭哭啼啼的回来了,医院的消息称:韩梅的病是由压力过大、精神严重受损而引起的疑难杂症,两天前病人便强烈要求出院,现在已经不知去向。

“我非要上门亲手撕了沈家的白脸小子不可,把我好好的女儿折磨的不成人样。”一想起沈俊发,韩老太太就浑身充满了毁灭的力气。在她看来,沈俊发这个她从未承认过的姑爷除了那副俊俏的皮囊和会说几句空头大话的舌头,其他地方一无是处。

“你相信我: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他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韩老爷子对执迷不悟的老伴简直无可奈何。为了让老伴迷途知返,带着她亲自登门找上了韩梅的主治医师,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恰好印证了一个事实:正是当初他们极力阻止韩梅的婚姻而闹得两家撕破脸皮、不相往来,十多年的精神压力已经把韩梅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我去了绝对不哭不闹,只要梅子的病能好。”韩老太太再三保证道。她只是放不下自以为是的贵族心态承认事实罢了,其实心里早就原谅了他们了。只要沈俊发亲自上门向她低个头认个错、顺便让她骂个周身,她就能将旧账新账全部翻篇。十多年的雨水能把石头都磨平,更何况是人心。

“你要好好安慰梅子,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在奔向沈家的路上,韩老工程师再三劝导老伴,还真怕她头脑发热就犯浑大闹一场。

一路上,韩老太太心慌意乱的踢着步子,仿佛踩在棉花上。她才一进沈家大门,一见着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韩梅就忘记了韩老爷子的千叮万嘱,踉踉跄跄的扑到韩梅身上,抱着女儿就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还边哭边骂沈俊发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惹得一家人边哭边笑。

韩梅最近神情恍惚,常常能听见金铁摩擦碰撞的声音,心里清楚那是传说中黑白无常的警示。所以当她看到年老迟暮的父亲母亲,还以为眼前这幕又是美梦编织出来欺骗她的幻境。她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一边思念父母姐弟,一边幻想孩子的未来,已经很难分清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自己,直到白发苍苍的父亲把她拉回现实。韩老爷子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的对她说:

“梅子!你记不记得曾经问过爸爸‘什么是命运’?你坐起来,爸爸现在就告诉你。”

韩梅看着眼前苍老得陌生、不真实的老人陷入了沉思,母亲曾告诉她:她的命运就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父亲则是告诉她:命运掌握在她自己手中,需要她自己去寻找。她一直都在苦苦追寻答案,但总是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她一咕噜翻身就坐立了起来,揪着父亲的手就不放,焦急的问道:

“爸爸!难道我还命不该绝?”

韩老爷子被女儿惊人的力气震得热泪盈眶,他知道女儿有救了,笑着回答她:“你的命运是坚强的活下去!为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坚强的活下去!”

从韩梅坐立起来的那刻起,她的心开始渐渐舒缓回暖,世界开始慢慢清晰明朗,生活的热情变得愈加的真实急切起来。她每天都坚持多吃几口饭菜、多喝几口药,然后在母亲和姐姐韩烟池的陪同下在院子里散步聊天。

韩老工程师在参观完沈俊发的矿产后,常常当着众人就毫不吝啬的夸赞她的眼光高人一筹,找了个出类拔萃的好丈夫,这让她感到了尤为温暖。她从当初只能定坐几分钟,渐渐地能一连坐上好几个时辰,所以,当惊魂未定的沈轻霞赶回来抱着她失声痛哭时,她抚摸着女儿头发,安慰她:

“妈妈真的没事!你要相信妈妈!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韩梅微笑着拒绝了所有人代为掌勺的盛情帮助,她要亲自下厨证明自己完全有信心和力量战胜病魔。沈玉琴含着泪,带着沈轻霞和沈天泽在隔壁的厨房给她打下手;高太太则带领着一屋的老少爷们在正屋里簌簌地抹眼泪。

“我现在开始害怕眼泪了!你们要给我信心。”在韩梅准备好一桌的饭菜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我希望以后这个家里都是笑声。”

“我哭了一天,还没哭够呢!”沈轻霞破涕为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心里都热乎起来。

沈俊发看着韩梅的病情日渐好转,比挖出金山银山都心安畅快,居然一觉就睡了两天两夜,连做梦都从未如此甘甜踏实过。韩老太太看在眼里,只能暗地里偷偷地抹眼泪,韩老爷子想起过往的种种就悲从心来,责备她是“自作自受”。

韩池烟夫妇因为担心家里的孩子,待到妹妹的病情有转机之后就提前回去了,只留下两位老人继续抚慰韩梅。眼看春节将近,沈俊发原本打算请岳父岳母一同过个欢喜团圆年,不想他唯一的小舅子韩都俊顾不上回家就直接取道沈家:一来,他确实担心姐姐的身体,在途中急的几次差点把车撞进沟里;二来,他要接两位老人回去鉴赏他那貌美如花的女友。

“看看你把我姐都照顾成什么样了?是不是想练练。”韩都俊咬牙切齿的对沈俊发说完这句霸气侧漏的话,就抱着韩梅放声大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别死皮白赖的抱着我老婆不放。”沈俊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当初,他和这个小舅子倒是趣味相投、相处融洽,沈俊发指点他润色情书以获取女孩子芳心的秘诀,他则悄悄地帮沈俊发给韩梅传递书信。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因为未到伤心时!”韩都俊搂着沈俊发的脖颈就把他撂倒,然后又乖乖把他扶起来,笑着说道:

“我打你,我二姐伤心;你不还手,我二姐开心!所以我们之间的账算是扯平了。但是,是男人就不要忘记当初答应我的承诺。”

沈俊发严肃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老太太看着这架势以为是动真格的,吓得不轻,只把眼珠子斜瞅着儿子。韩梅倒是见怪不怪,反而心里感到莫名的亲热高兴,当她还在少女时代就经常看见他俩勾肩搭背的比力气——那会儿,韩老工程师怜惜沈俊发的聪明和才干,在水利工程完期后力排众议把他带在身边栽培。那时候的韩都俊正值青春躁动期,对谁都不服,就服沈俊发这个乡下小子的才学和力气,和他母亲口中那些草包公子简直有云泥之别。如果不是因为这圆滑的小子拐走了韩梅,现在必定也是前程远大。

沈俊发恭恭敬敬的送走了岳父一家,张显聪却带着妻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赶来了。大伙原本担忧他对沈玉琴旧情不忘会影响氛围,没曾想他那性格开朗的妻子王晓燕在见识了沈玉琴之后就不再担心自己的丈夫会旧情复燃。

和张显聪结婚这两年,她可没少拿沈玉琴的事挑逗自己的丈夫——每到这个时候,张显聪总是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抓耳挠腮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嬉皮笑脸的说道:“沈玉琴是谁?......哦!......早忘了!老婆!你累不累,要不我帮你捏捏肩。”王晓燕见识了丈夫的表现后心理既舒坦,又有几分心酸嫉妒,总挂念着找机会和传说中的火凤凰——沈玉琴比划一下。这不,张显聪这趟能来沈家也有妻子的推波助澜。

王晓燕在仔细的观察了一番当真貌美如花、且沉稳兼有大气的沈玉琴,还有她那阳光帅气的北方未婚夫之后,压在心底几年的心结彻底松开,和沈玉琴才相处一个下午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她还特意帮沈玉琴考察了一番她的未婚夫赵施贤,得出了惊人的结论,而且还获得了一屋子老少爷们的一致点头认同。她当面评说道:

“除了烟酒不沾这个坏习惯之外,小赵同志的脑袋和舌头都如绅士般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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