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雪终于停了。
从碎叶城一路向东走,我已记不得这是我出逃的第几天。时间仿佛就像被风吹起的沙尘般,不知何处来,亦不知何处去。在这漫漫卷黄沙之中,抬眼四望,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与之相伴的,唯有空中孤独盘旋等待猎物的苍鹰,时不时发出凄凉而苍劲的低鸣。
我抿了抿干涸到开裂的嘴唇,面对这样的环境,心底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耐心仿佛就要被消弭殆尽,仿佛自己置身于无尽的时间海中,唯一可做的就是拼劲全力的逃脱,哪怕不知道一个眨眼之后,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所幸,我并非一个人。
在敌军攻陷碎叶城的时候,我的舅舅——当时碎叶城的守将,不顾自己安危,命副将阿特鲁率一队人马带我突袭。经历了三天三夜的血拼,我们终突围成功。
只是,跟随出发的二十余铁骑,此时,只剩我和阿特鲁两个。
劫后余生的我们,开始像疯了一样没日没夜的向东赶路,只为在吐蕃叛军的追兵到来之前翻过天山到达位于龟兹镇的安西都护府,以求能尽快搬得救兵,给予碎叶城强有力的支援。
因为,我不想舅舅有事,不想再一次失去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长时间的跋涉,我的身体开始产生不适。坐在阿特鲁的马背上,我昏昏欲睡,疲惫的。而这一切都被阿特鲁看在眼里,他把腰间的牛皮水囊递给我,那里面装的是我们仅剩的水源。
“秋荻,你再忍一忍,过了这片荒漠很快就有水喝有东西吃了!打起精神,千万不要睡着!”他的声音里满是焦虑。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之下,睡着了并不是件好事。兴许,你闭上眼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强忍着睡意,抬着愈加沉重的眼皮。寒风在我耳边掠过,吹翻我围在头上的红色纱巾,发出类似“呼啦啦”的声音。
四周是从未有过的寒冷,那感觉如坠冰窟。我不由的把身上的单衣裹得更紧了一些,四下愿望,天似乎阴的更沉了一些。
从绿洲,到沙漠再到戈壁滩,一路上的雨雪风雷,都在见证这一路上我所经历的一切磨难。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很多年之前为了信仰,他也如我这般身处过绝境,并信念坚定地赤脚行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这一举动,在当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至今日,他的事迹依旧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而史官们也不吝笔墨,让他的再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都说,他是荣耀的代名词。伴随着大唐帝国的崛起并与之相互衬托,将整个帝国推向全盛,如日中天,光芒万丈。可我却不这么认为,至于原因,我恐怕要归咎于直觉。
是的,作为身上流淌着李唐血脉的皇室后裔的一种直觉。
在我看来,大唐真正的荣耀,正是我此时脚下正踏着的土地。20多年前,我的先祖带领5万铁骑征服了这里,代替那些没落的西域小国成为这片土地真正意义上的管辖者。大唐的版图在那时候达到了顶峰,伴随而来的是万国的臣服朝贺,以及那绵延万里的无限繁荣。
可这些都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戛然而止。
我出生时,繁盛的李唐王朝开始有了倾颓之势。
彼时,我那年老体衰的祖父、大唐的真正统治者,正沉醉于霓裳羽衣编织的无边旖梦之中,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
人老了,未免固执和猜疑,祖父也未能幸免。这让我的父亲,刚刚登上东宫之位的太子李嗣升惶恐不已。
前有奸妃后有馋臣,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活得小心翼翼,生怕戾太子的惨剧在自己身上重演。因为他深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代价。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上背负着的是太子府上上下下几千条性命。
他,不容有失。
正是如此,他必须要舍弃一些自己珍视的东西,包括他最心爱的妻子和最宠爱的儿女,而我很不幸的成了其中一个。
由于生母亡故,在刚满三岁的时候,我被带到韦姓娘娘身边抚养。而我一母同胞的哥哥则被送到了别处。
自此,再也没有相见。
所幸,韦娘娘是个温柔的人,她待我极好。
她会像其他普通母亲一样,悉心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并且非常小心地维护着着我敏感而脆弱的内心世界。
她会在我难过的时候耐心哄我开心,会我睡不着的时候唱家乡小曲给我听,还会提前亲手为我缝制换季的衣裳。哪怕后来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未曾改变过。在她那里,我度过了愉快的三年。
可还没等我来得及庆幸,和父亲一直政见不合的宰相李林甫借“三恕之祸”扳倒了手握兵权的韦将军,更是企图诬告父亲谋反。
虽事后证明是虚惊一场,但为了表明对当今圣上的的绝对效忠,我的父亲还是忍痛抛下了身为“罪臣家眷”的我的养母韦氏,强行命她出家。
我依稀记得,离开皇宫的那一晚,韦娘娘异常的平静,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笑着和曾经服侍她的宫人一一道别,并像往常一样唱着吴侬小调哄我入睡。
当时我天真的以为,她只是暂时的离开,等风头过了,她就会再回到我身边。我甚至幻想着,等我睁开眼,她像往常一样笑眯眯的在床畔看着我,告诉我,她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再也不用离开了。
可惜幻想总归是幻想,唯有现实依旧残酷。
等我一觉醒来,却被告知,她在上阳宫悬梁自尽了。
七尺白练,
一身素服,
决绝而坚毅。
可我不相信,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赤着脚,踏过一级一级冰冷的的台阶,穿过结满露水的草地,初升太阳的光芒打在我的脸上,我甚至开始有些眩晕。一路从昭阳殿跑到上阳宫,迎接我的不是那个曾经慈母般的韦娘娘,而是一具白布覆盖着的尸体。一瞬间,我的眼泪像是山洪一般倾泻而下,连带着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尽情的宣泄。
不仅仅是为了韦娘娘哭,也为了我自己。
如无根浮萍一般的人生呵!
那时我还小,并不懂得明明一条生路摆在韦娘娘面前,她为什么偏要毅然的选择死亡。
时至今日我终是明白,她也不想,可她没得选。
身为zz联姻的一枚棋子,她的使命就是制约z敌,帮助家族在这盘zz棋局中获胜。如今,棋局败了,下棋的人也死了,她便成了无用的弃子。
她本是可以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但如果她苟且偷生,她的儿女就会因为母族原因而被牵连。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自裁以斩断这双孩子与韦家唯一的关联,以求得当今圣上的原谅,以及自己丈夫的垂怜,用惨烈的死,换得孩子们的生。
自古无情帝王家。
我想,当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回头路了吧!
恍惚间,我听到了愈加急促的风声,夹杂着低沉的呜呜声,那声音飘忽不定,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