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琴瑟鸣1
奉召五年,二月十二
清晨我起床时,便就不见了景华,看着身边的空位,身下的落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若是一夜缠绵能够放下我们彼此的心结,安心的做一对无争无休的夫妻,也好过相互伤害。想起昨夜景华口中喃喃的秋风辞,心里也有了渐进的温暖。是啊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莫相识。若我真的让他纠转难眠,那么他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整个上午我都窝在软榻上看着棋谱,黑白的棋子在我手下争锋,一盘接一盘,一颗接一颗。
“娘娘,皇上给了咱们章华宫赏赐,景乾宫的张总管给送来的,希望您能过过目。”素兰走进来轻轻的说道。
我抬头看着她“是张总管亲自送来的吗?这样的话,我不看都不行。素兰,将我梳妆台下锦盒里的白玉扇坠拿来,一会子赏给张总管,别饶了他的面子,给些好的封赏是应该的。”
“是,娘娘”
一会儿,十几个宫人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的托盘里都是不菲的珠宝首饰。我一一望去,目光却停在最后一个宫人手里的锦缎上,碧绿的颜色仿若天成。
“娘娘,这是南国进贡的天水碧,只这一匹,皇上看了谁也没给直接拿到您这儿来了。老奴在宫中这麽多年见过的珍宝无数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绸缎,这是皇上对您的一份心啊。”张总管卑躬屈膝的说道。
我回身示意素兰拿来扇坠子,递到张总管的眼前说道“知道您见多识广,这是昆仑山的雪玉雕的扇坠子,不知送与张总管你可赏光要得?”
“哪里哪里,真是折煞老奴了。这昆仑山的雪玉可谓是稀世珍宝呢。老奴可不敢要得。”
“拿着吧,这些天春火旺,皇上的饮食起居还要您多加小心着,我这珠宝再多也只是个装饰而已。今早儿听小舒子说,您在尚衣局还有个侄女?”
“老奴家中本是哥们三个,老奴是老大,为了生计才进的宫,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最小的弟弟还是饿死在荒年,就这么一个二弟弟成了家,去年老家瘟疫两口子又都丢了性命。只剩这一个亲侄女千里迢迢的投奔我来到这儿,老奴没有别的本是,就把她安插在尚衣局,混口饭吃。等老奴归隐,她也到了二十五岁出宫的年龄,就能给老奴养个老了。”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民间的疾苦颇多,世事难料啊。听说东北已经有一个月没下雨雪了,今年的年景还不知如何呢。”我叹了口气说道。
“万事有娘娘您惦记着,老天爷一定会开眼的,说不定现在东北那边就下了雨呢。”
我含笑望着他,真是一张玲珑嘴,玻璃心。
“皇上晚上要来章华宫用膳,我已经吩咐御药房将晚上的药送到这来,请皇后娘娘您做好迎驾的准备。”
“本宫知道了。晚上的药由本宫来熬吧。张总管不必费心了。”
“那老奴告退了。”
送走了张总管,我回身叫来小舒子。
“你去趟尚衣局,把张总管的侄女调到我章华宫里来,就说皇上给我的天水碧,我要做衣衫,请她帮忙。一个女子在那种苦地方也难为她了。”
“娘娘,为什么把张总管的侄女调到咱们宫里来”待小舒子走后,素兰看着我问道。
“还看不出来吗?小舒子是张总管的干儿子,没事和我提起张总管的侄女在尚衣局,这不是最低等的宫人的活吗。张总管今天又和我说了这麽多就是想让我提拔他的侄女。可是进宫这麽多年了,难道他当真看不出来其实没有主子伺候着反倒比有主子伺候的人命长呢。”
“娘娘,您是说?”
“那女孩不知是皇上的眼线还是保皇派的眼线。但必须得安插在我身边。”
“皇上和保皇派不是一伙的吗?”
“是啊,可是经过了昨晚,保皇派的心里没了底。”我淡淡的笑着。是啊有了苏太后的专政,苏皇后的专宠,皇上的天下岌岌可危。可是他们又有何担心的。我不过是一枚棋子,谁都动的了,难道这一夜春宵即动了军心不可?
刚入未时,我坐在窗前,在妩媚的阳光下细细的摩挲着这匹天水碧,柔软的质感,碧绿的颜色。
“娘娘,听说这天水碧是用刚染好的青色,在第一个春雨里浸泡后才出来的呢,浑然天成。这南疆就是出奇人奇事的地方,谁又能平白的将染好的丝绸泡在春雨里呢?”素兰轻轻的说道。
我听着她的话,低头不语。我知道这是轩宇送我的料子。洛惜,天水碧,这是我的颜色。我的情思一缕缕揉进心里。
“传张总管的侄女觐见。”过了一会儿我唤来小舒子,叫他带张总管的侄女来见我。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小舒子果然领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我叫她抬起头来,水葱一样的年华,温婉贤静。
“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我幽幽的问道。
“奴婢叫惜月,今年十七了。”她显然有些局促。
“听说你在尚衣局做了一年工了,都做些甚么呢?”我端起素兰敬的茶水抿了一口。
“奴婢在尚衣局就是给各位主子做衣领和袖口的绣活,别的裁剪缝制是轮不到奴婢的。”
“领与袖的绣工应该是最精细的地方,想必也是有一副巧手呢。”
“奴婢不敢当。”
“你来看看本宫这天水碧,你说若要绣线,应该用什么好呢?”
“奴婢从来没看过这麽好的颜色和这麽好的料子,奴婢不敢说。”
“说说看,本宫不会怪罪你。”
“若皇后娘娘要奴婢做衣,我会用上好的金线在衣服上绣上大朵的牡丹花,用东珠串丝綉与领口。中间的腰带要用金色的云锦用银线綉与流云,再用琉璃穿成流苏挂与腰间。娘娘穿上它必将艳过群芳。”
“是啊,这麽一件不菲的衣裳,谁穿上都会很漂亮的。可是这些真金白银,东珠琉璃能取暖御寒吗?衣裳是做来穿的,蔽体御寒,不是用来争奇斗艳,挂这麽多的珍宝对于穿着的人不是很束缚吗?”
“奴婢不明白,前几日婉妃娘娘和玉妃娘娘的衣裳都是由奴婢绣的领口,衣袖。上面的玉片,金线哪个也不会少呢,娘娘您既然不喜欢可不难为了奴婢吗。”
“东北有一个月没有雨雪了,江南的汛期也快到了,正是国库需要用钱的时侯。本宫为这一件衣服而大费周章,散尽千金,你说这对与不对?衣服本是蔽体御寒,有些装饰就可以,不宜太多。你用银线在领口与袖口给我绣上一圈桃花,腰带用银色的锦缎就好。然后让司珍坊给本宫配上一个碧绿的平安扣挂与腰间即可。不必使用金线和东珠,明白吗?”
“奴婢明白。”
“那你就拿着绸缎和小舒子下去吧,如若做的好,以后就可以在这章华宫伺候,这也是你晋升的好机会。你要好好珍惜。”
“奴婢谢皇后娘娘提携。”说完便叩首谢恩。
我拂了拂手,示意她下去。
素兰将茶点摆在我的面前问道:“娘娘真让这小丫头制衣?我看还不如奴婢给您缝制了呢,做不好不是作践了皇上乃至端王爷的情谊?”
“张总管介绍的人不会有错,况且我看过婉妃和玉妃的裙裳,领口的绣工不错的。你看她右手不曾涂蔻丹,也没留指甲,就说明是秀娘出身。我不禁在考验她的能力,也是让她去传递一个信息:我,苏洛惜是一个以百姓为地,皇上为天,识大体的女子。任他们保皇派如何猜疑,都要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
我缓缓的拿起食盒里的蜜饯,放入口中。现在皇上的宠爱已经把我推向风口浪尖,高处不成寒,现在我终于明白,不求,不争的生活一样可以自毁前程。因为在这偌大的宫廷,皇上的恩宠就是一把利剑,躲不掉,又不想被伤到,就得自保。自求多福。
傍晚时分,我一身妩媚恭迎圣驾。
景华下得龙撵就扶起附身请安的我,牵起我的手,走入内殿。见软榻的小几上一盘未下完的棋和一旁的棋谱,便说道:“洛惜,咱们有多久没一起下棋了?”
“有十年了。”我静静的说
“还记得小时候朕教你下棋时的情景吗?”他看着我说道
“记得。那时皇上教我下棋是为了在你和哥哥下棋要输时,偷哥哥的棋子,以便转败为赢。”
“那时你和朕就是一伙的,你是我最忠心的细作。”
“难道现在不是吗?”我微微的笑着看着他。
“如果朕和你哥哥再次冲突你会帮谁?”
“我谁也不帮,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们互相伤害。因为你们皆是我最亲的人。”我慢慢的倒向他的怀里,柔声的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若有一天真的刀枪相见,那么在这崇安门上最先践踏的就应是我的尸身。”
他紧紧的拥着我,我就这样感受着他的温暖,听着他的心跳,不知他的心里有没有为我刚才的一席话起了波澜。
过了一会儿,他将一只白玉雕的玉兔放在我的手心里。这小小的玉兔还没有巴掌大,红色珊瑚做的眼睛镶嵌其中,显得俏皮可爱。
“给我的吗?”我握着玉兔把玩起来。
“朕是属兔的,就把这只玉兔当成是朕吧,在我不来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皇上给每一个嫔妃都发兔子吗?”我有些吃味的说道。
“只你一个。”
“真的吗?”
“洛惜,在你心里我就那么的不值得信任吗?”
他没有说朕,而是用我。仿佛多年前我们在苏府里一起玩耍。语气平近。
我摇摇头,看着景华的眼睛,泪又不自觉的流出来。他将我揽在怀里,摩挲着我的鬓角,抬起我的下颌,吻上我的脸颊,吸干了我的眼泪。然后趴在我的耳边喃喃的说道“我曾告诫自己要远离你,因为暂时我给不了你幸福,所以不惜伤害你。可是看到你的心伤,你的痛苦,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呢?洛惜啊,你在我的心里早已烙下了印记,所以请你相信我,无论我以后做甚么都是为了你我的长久打算,请你不要怪我。”
“你说的可是实话?”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丝心疼,一种哀愁。
景华默默的点点头,我的心里荡漾起幸福的涟漪,只要他心里有我就够了。我微笑着闭上眼睛,与他相拥。
“启禀皇上,玉妃娘娘宫里的张嬷嬷觐见”张总管在内殿外面说道。
“什么事?说吧”景华说道
“启禀皇上,小帝姬哭闹不止,唤了太医开了方子也不见好,玉妃娘娘着急,让老奴过来禀报一声,希望皇上能去看看。”
景华回头看着我,在我的额头轻吻一下,说道:“等朕回来用晚膳。”
“你去吧,我不会等你。”
“为什么?”
“今晚你就宿在玉妃那吧,臣妾小的时候生了病就喜欢娘与爹都在身边,何况你很少去看小帝姬,此时也应该尽尽你当爹的责任。”我宛然笑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起身,心里顿觉一丝凄凉,毕竟景华是皇上,他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丈夫,同样也是玉妃的,姚玉婉的,浣儿的乃至那个兰贵人的。一丝惆怅划过心头,只要心里还有我的一丝位子就足矣了,还能奢求甚么?
酉时已过,皇上并未回来。派去给小帝姬送药食的宫人回来说小帝姬发了烧,现在还未退。我便起身更衣坐上凤撵步向玉妃的玉容殿。
还未进殿,就听到小帝姬的哭声。玉容殿的宫人通报后,我就进了内殿。看见玉妃怀里抱着的小帝姬,孩子哭。母亲也在落泪。一旁的景华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我走过去,从玉妃的怀里接过孩子,用脸颊附上孩子的额头,果然很烫。
“药喝了吗”我问道
“喝了。可是不见退烧。”玉妃焦急的说道。
我回头吩咐素兰去御药房取药,又嘱咐张嬷嬷去烧热水。然后看向景华说道:“皇上您去尚书房吧,这里有臣妾在,有玉妃在,还有御医在,小帝姬不会有事的。”
“你刚刚让朕来,这会儿又让朕走,孩子病着,叫朕怎能安心?”
“臣妾在,您就放心吧。还记得臣妾小时候有一次发烧退不下来的事吗?祖母为我用了民间的偏方。”
“我记得,好,我把帝姬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送走了皇上。
待一切准备好后,我将内殿的门紧闭,将孩子抱入温水中洗澡,又用板蓝根熬成药汁坐在炉上烧开,让含有药液的水蒸气铺满整个内殿。做完这些我已经大汗淋漓,小帝姬也已沉沉的睡去,烧也渐退。玉妃的心也安静了。说了一会话,待她也睡去,我便步出了玉容殿。临出殿门口时嘱咐张嬷嬷说道“药汁散尽时要赶快换新的补上,千万不要断。御医的药也要按时喝。玉妃娘娘和小帝姬就拜托与你了,好生伺候着。”
回到我章华宫已经过了子时。我几经是筋疲力尽了,坐在软摊上,素兰用热毛巾为我轻轻的擦着细汗。
“娘娘,惜月姑娘求见。”小舒子启禀到。我点了点头。
“有甚么事吗?”我看向跪在地上的惜月。
“奴婢熬了麦草茶,知道娘娘累了,特意给您送来解解乏。”
“麦草茶?端上来我尝尝吧。”
素兰接过麦草茶,习惯的用银针试探一下,我看着惜月的淡定表情,不禁暗自苦笑,不知何时我也用了这套试毒的方法。
我接过麦草茶,芳香清新。喝了一口满口清甜。
“真好喝,你是如何炮制的?”
“是奴婢家乡的麦草,和上蜂蜜,加上茉莉花茶一起冲泡。娘娘若是爱喝,奴婢天天给您泡。”
“谢谢你了,是个有心的孩子,下去歇着吧。”
我有些累了,喝完茶便小憩与软塌。听见珠帘的碰撞声还以为是素兰出了内殿,可当我睁开眼睛时,却对上景华的眸子。
我起身笑了笑,他便将我打横抱起。
卷帏望月红烛摇曳,与君欲奏鸳鸯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