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怎么打算?”“我这几天在橘井堂石师兄医馆帮忙,他是甄师父为了教导我,认下的挂名弟子。”“他可以教你吗?”“石师兄医术有限,但肯努力肯专研。他对我倒是不藏私,像师父在的时候一样教我,却只是针对所见的病例,都不过是些普通的小病,予我没有太大的用处。”“你还想继续吗?要不要另寻名医,继续拜师学艺?”“有过如此名师的熏陶,一般的所谓名医,我还不看在眼里。何况名师收徒不易,多是自幼追随之人。我也不想有太多的师尊,孝敬不过来。即使有个名医师父,又有谁肯像甄师父一样管我,教我,全心待我?多半不过是多了个杂役。我所学有限,也不可能放弃家业,用一生的时间去淬炼,说不定,反而因为我,让人把甄师父看低了。这条路我早想过,却行不通。”“出去游学呢?”“游学,首先得自己有本事,对学艺不要抱太大期望。医术不比儒学,学的人有限,出类拔萃的更少,有高人,也没那么多疑难杂症,供我学习观摩,何况人人的一点本事,都是秘密,是保住饭碗的方法,岂会轻易泄露于人?”“那你……”“放弃这一年的努力,我做不到,却又没有了引路之人,唯有自家读书,慢慢研究,有分微收获都好。有时间就去石燕那里练练手,进度自然是说不上,至少温习着,别忘记了。也许过的是二十年三十年,能学出个样子,敢以杏林门人自居。”“你是把医术放在心上了。”“我现在每天打理家事,研究香料,练功夫,读医书,缺一不可。若没这么多事纠缠着,这番变故,我就该闲疯了。”“别,任何技艺都是身外物,千万不要因为这些而伤害自己。你什么都不会照样一生衣食无忧,别这样逼自己。”“我来这儿,就是想散散心,与你们说说话,少想那些琐碎事儿。”
叶泽同返还,兰心欣然迎上前见礼,把义父请入屋中坐下,又恭恭敬敬叩头请安。叶泽同忙把她拉到身边,命坐。父子俩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也提到了甄世杰远赴昆仑之事。叶泽同道:“走了也好,至少你得到了解脱,不必挨打受罪了。”兰心不赞成道:“爹爹。”叶泽同嗔骂道:“你是我从小一粥一饭喂养长大的,任性顽劣,有多少该受教训的时候?我都不舍得弹一指甲,到平白便宜他欺负?到底不是他的骨肉,一点不心疼。”兰心道:“甄师父也是盼着我学好的。”叶泽同没好气道:“我不打你,不骂你,就是不盼你学好?你是被打傻了,还是被打上瘾了?或者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二老都是一片怜爱之心,不过是管教的方式不同而已。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啊?”“我怕你不上心学艺,才叫梦驰他们不与你联络,不打扰你。早知你过得那般辛苦,我早该接你过来陪陪我了。你还感念他的好,真是欠打不成?”兰心沉默一下道:“昔年,我们的茶亭不远处,就有处私塾,那些孩子天天挨先生的打,父母哪怕眼中含泪,不也说先生打的好,请先生尽管打吗?还有学生生生被打死打残的呢。我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甄师父捏着分寸,打完了,还帮我上药按摩,不留一点痕迹,他也像你一样疼我。你老就看在我的情面上,别怪他了。”叶泽同骂道:“混账丫头,我教你读书写字,你千不愿万不愿,在甄世杰那儿,见天的抄书,背书,挨板子,还帮他说话?想气死我不成?是他的手段太激烈,还是我太温和太软弱了?要不,以后我也天天打着你,逼着你学?”兰心抱着他的胳膊道:“你我父子,是一生也斩不断的情分。十年的朝夕相处,你老一向宠护,爱如己出,自当高抬贵手,若是事事较真,女儿早被打死了。姨父与我仅仅一年的师徒缘分,若是不够严厉,我也实在学不到什么东西,那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或许姨父早知道彼此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才严加管教呢?”“你当他是神仙呢?知道过去未来?”“至少眼前的结果是这样。”叶泽同拍拍他的手臂,轻叹道:“你不懂。对父母而言,儿女纵然有千错万错,父母宁愿亲手打死他,也不愿别人碰上一指头,更别说受到别人的教训了。”兰心撒娇道:“爹爹,是你把我连同戒尺一起交出去的。”“我哪知道他玩真的?”“姨父虽然几次三番警告要打,我也以为是吓唬我的,没想到他真会动手。”“他要打你,你就不会跑?傻傻的等着他收拾啊。”“我倒是想跑来着,姨父明确的说了,不想学就放弃,不教我了,还想学就先领家法,你说我该怎么办?且不说我先前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与精力,只说我是他唯一的徒弟,我真要放弃了,姨父一定会很失望,再也不会住在兰家,甚至会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这个后果太大了,我承担不起。我也没想到,事情起了头,以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你还替他着想?是不是被他拾掇傻了?”“傻就傻呗,反正我这个傻子也是爹爹教出来的,横竖不止我一个。”叶泽同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嗔骂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傻弟子。”兰心握住他的手道:“爹爹,实话实说,我要是真跑了,就那样放弃了,爹爹会不会再骂我一顿,再打我一顿?你老可是先前就说了,我要是不学好,辜负了姨父的心血,受了家法,你老还要打的。”“你还当真了?你挨打我不心疼啊?”“虽说姨父不肯留手,打我下手也不轻,可我知道,在他心里也是疼我的。我固然怕挨打,更怕辜负了真心对我好的人。”“你说你挨了打,倒是毫无怨言的?!”“谁说我没有怨言的?”“原来你心里也有怨?新鲜,说给我听听。”“就怨爹爹啦,我已经够惨了,你还落井下石,来笑话我。”叶泽同抬手做势要打,兰心伶俐的偏头躲开。叶泽同骂道:“就你调皮。你在甄世杰面前,怎么不敢这么闹?”兰心磳上前,摇着他的手臂道:“谁叫你是我爹爹呀?女儿在父亲面前,还需要有所顾忌吗?”叶泽同到底是拿他没办法,只是吓唬道:“瞧什么时候惹烦了我,我好好治治你这脾气。”兰心可怜兮兮道:“爹爹面前,都不许我说句笑话?你还是我爹爹吗?”叶泽同也不忍心再骂他了,只是叹息道:“你呀!”兰心心知过关,脸上立即由阴转晴。叶泽同看到他如花笑靥,就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这个孩子,随口一句话,就能触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他三言两语一哄就心软了,不舍得再责备他。兰心偏偏还加了一句:“就知道爹爹是最疼我的。”叶泽同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骂道:“才怪。”兰心夸张的叫唤道:“爹爹饶命。”叶泽同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兰心又心怀感触道:“也幸亏甄师父只管医药方面的事,他若是像爹爹一样,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为人处世,读书习武,样样都管,我一定会被打死的。”“知道就好。”兰心偎依在父亲身边,“知道,知道,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叶泽同也没推开他,只道:“多大了?还跟我撒娇?”兰心摇晃着父亲的胳膊,娇娇道:“多大都是爹爹的女儿,除非爹爹不要我了。”叶泽同拿这个从小娇养的女儿没办法,只是嗔道:“你呀!”
说起来,兰心在义父身边的时候,年龄幼小,又有病在身,稚女娇儿,受不得半点委屈,叶泽同也难免骄纵了她些。纵是大了,父子都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兰心撒娇弄痴,一点不怕他,叶泽同也无法再狠下心来磨砺他,不得不继续纵容他,宽待他。所以,他在义父面前,更多的是小儿女的娇嗔痴顽。而他拜甄世杰为师时,已经长成大人了,纵然年纪不大,也已是凭自己的本事,成为一家之主,而且身体康健,武功高强,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也分得清好歹,知道什么人是真心待她,什么人对她好,不论是雨露,还是雷霆。甄世杰期盼他能够传承衣钵,难免严格管教,甚至是苛刻责难,打骂锤楚,他懂得这份严厉下潜藏的爱护,不忍辜负,不能抱怨,也不得不努力上进。可若是叶泽同从一开始就这般管教他,他一个无父母疼惜,无依无靠的孩子,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区区幼苗,哪经得起风雨的摧残?更别说他有病在身,身子虚弱,一点风吹草动,都唯恐摧折了花蕾。没有义父的细心呵护,宠溺娇惯,他也未必能够平安长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阳光快乐,他到底还是有些娇气的。也幸亏叶泽同能因材施教,努力引导他走上正确道路,没有给惯坏了。叶泽同对她倾注了太多的心血,真正视若己出,怀着父亲的责任,母亲的宽容,宠她疼她。慈父,严师,这是两种不同形式的爱,却也都是真心待她,盼着他好的,他也只能心怀感恩,坦然接受,尽心尽力去孝敬他们,回报点滴。
叶泽同感慨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到底终无怨恨心。我原以为你学医过不了三天,就得知难而退了,想不到你倒是真心想学,投入了热忱与毅力,坚持下来。”“要么不做,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最好。这是您老教我的。”“眼下的状况,你如何能做得最好?即使你不想放弃,只怕也只能半途而废了。”兰心也沉默了,半晌,才轻叹道:“我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与心血,就这样放弃,实在是不甘心。”“你现在的医术究竟怎么样了?”“皮毛而已。”“可惜了,我的巫医峰主遥遥无期呀。心儿,你在这儿帮人瞧病,也与懂些医术的人切磋一下,彼此共勉,若能自学成才最好,就是不能,你好好学学功夫与门中之事,将来也能帮帮梦驰。”“能够学以致用,自然最好,不过,我可不想领职。我学医只为研香,无瑕行医济世,更不想装神弄鬼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