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夏夜天晴,借着空中月圆如洗,路上一片银白。这是官路,黄土铺道,石碾子反复碾压过的,又硬又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追魂,在官路上有点搂不住了,跑得像黑色的风。乌鸦拍拍追魂的脖子:“慢着点,今晚要跑很久呢,别累着。”追魂放缓了脚步,但在那群路边的行人看来,仍然快的有些过分。
这么晚,路边是不会有普通行人的。乌鸦扫了一眼路边,这是一行车队,有七八辆车,二三十人。车上没插任何标记,但乌鸦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镖车队。那二三十人虽然打扮成了商贩的样子,也有老有少,不过常年习武的那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却是掩盖不住的。追魂速度快,转眼就过去了,忽然那群人中有人高喊:“大侠留步!”
乌鸦两腿微微用力,追魂没有任何征兆的停住了,倒把喊的人吓了一跳。乌鸦看着喊他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虽不高大,但精壮结实,眉宇间英气逼人,站在人群中原本不起眼,此时向前走了两步,却把身后的人都压下去了。
乌鸦看着他,没有说话,那人上下打量乌鸦和追魂:“如果我没猜错,大侠可是天禽门下的乌鸦?”乌鸦点点头。那人松了口气:“大侠名满江湖,加上这匹追魂神驹,本来不难认。不过这两年您名气太大,江湖上模仿的狂徒浪子也多。那些年轻人个个都一身黑衣服,买马都要纯黑的,现在市面上黑马价格都快比其他马贵一倍了。我这一路上,至少看过三个假货了。”
乌鸦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一笑,渐渐粗硬的胡茬,风霜磨砺下的脸都显得不那么年轻了。他想起自己刚出师门时的年少轻狂,虽然自己选择黑衣黑马和师傅赐的名字有关,但又何尝没有孤高自傲在里面。师兄选了一身白衣,大概也是如此吧。他总说什么白衣胜雪,美人如玉的。十年弹指过,当年的少年已近中年,人们的称呼也从少侠变成了大侠。唯一没变的是那身黑衣,和已不年幼却依然神俊的追魂。
那人大概知道乌鸦不爱说话,自顾自的说:“冒昧拦下您,是有个不情之请。前面就是黑木林,虽仍是官道,但树高林密,两侧均有高山。听闻近日这山上有强人盘踞,如果大侠方便,可否结伴同行?”
乌鸦说:“你脚下沉稳太阳穴鼓胀,应该是八极门下吧。你手下的镖师功夫也不弱,需要怕强人吗?既然怕就该白天赶路,为何深夜过林?”
那人点点头:“大侠目光如炬,我们确实是镖局的。在下镇远镖局总镖头蓝山,这些都是跟我混饭吃的兄弟。深夜过林实属无奈,一是不知为何,最近各地盗匪忽然增多,我们这一路过来经过了多场苦战,时间已经耽搁不起了。二是这黑木林树高林密,遮天蔽日。有时白天也得打着火把,跟晚上也没太大区别。朝廷多年不修,这官道也荒废了,外面还好,进到林子里面,和野路已经没什么分别了。蓝某三代走镖,也算世家。但像今年这样的年头却从未见过。”
乌鸦沉吟道:“本来结伴而行也不是不行,但我下了乌鸦贴,不想让人等太久。”
这话说得淡淡的,但蓝山却身上发冷。他知道,接到乌鸦贴几乎就等于被判了死刑。这么多年,从无例外。人们都说,和乌鸦比武,有很多高手能胜过他;但和乌鸦拼命,凡是试过的人都死了。
蓝山听到过传闻,这次的乌鸦贴下给了蝙蝠公子白夜飞。白夜飞是近两年出现的人物,但名声已经盖过十年前的逍遥公子了。据说他家财豪富,武功卓绝,但却无人见过真面目。他被下乌鸦贴的原因也很离奇,他高价收买美女,建立白夜城,广交天下豪杰。本来买美女是两厢情愿的事,但后来出现一个极其恐怖的传闻,蓝山估计这就是他被下乌鸦贴的原因。
蓝山说:“大侠那么大的名头,强人不敢惊扰,所以您没有感觉。今年以来,各地强人变多不说,也变得更加凶残。您知道,走镖的是三分靠武功,七分靠情面,各地强人我们也是认识不少的。可不知为何,很多山寨的首领都换了人,不但不讲情面,而且下手极其狠辣,似乎不只是为了劫财,而是要致我们于死地。这两天听人说,这黑木林更是邪乎,这段时间凡是进去的人,就没有出来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派兵进去过两次,却都安然无恙的通过了,因此地方官就说老百姓胡说,说那些失踪的人可能只是去了外地,音信暂时不通。不过,兵一走,人们依旧失踪。现在除非是要命的事,否则没人敢过这黑木林,都绕远去翻山了。实话说,我要不是镖车上不了山路,也不走这条路。这黑木林给我的感觉,很邪。”
他最后的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手下听见。
乌鸦微微皱眉,这世道算不上升平盛世,有些人被逼落草,占山劫掠,也算不上十恶不赦。只要不残杀无辜,他是不管的。自从乌鸦贴出现在江湖,一共只下给过两个山大王。一个是抢劫不留活口的,自然不用说。
另一个是劫花票,抢了新娘子勒索新郎家钱财,收了钱却不守信用,玷污人家之后才送回去。新娘子当夜上了吊,七天后乌鸦就血洗了那个山寨,但像这样的强盗,其实并不多见。
蓝山显然知道乌鸦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新皇登基后,虽然说不上勤政爱民,但也比上一个强些啊。怎么世道会乱成这样呢?”
他偷瞄了乌鸦一眼,天下皆知,新皇夺位时,老皇帝因为凤姐的事正和乌鸦打成一团,虽说篡位这事跟乌鸦关系不大,但后来大将军狂风在一次酒醉中对别人说:“如果当时不是那件事,我们四大护卫齐整,保护先皇跑到忠于他的军营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传遍江湖,全天下都说乌鸦冲冠一怒,把皇帝都拉下了马。这帽子想摘都摘不掉了。
乌鸦并不在意,他点点头:“那就一起走吧。”蓝山大喜:“多谢大侠,只要一出黑木林,蓝某即可奉上纹银百两酬谢。”
乌鸦并未推辞,行侠仗义不是挣钱的职业,但他和追魂都要吃饭。所以对别人心甘情愿的酬谢,他从来不怎么矫情。
乌鸦走在最前面,因为追魂不习惯跟在其他马的后面走。车队跟在后面,那些马有些畏惧追魂,都低着头拉车。相反,镖局的人倒是因为有了乌鸦而轻松了很多,有说有笑起来。然而,这样的轻松到黑木林的边缘戛然而止。
追魂忽然停住了,它不安的用前蹄跑着地面。而身后拉车的马反应更加激烈,如果不是拉车的人约束着,它们可能要掉头就跑了。似乎在那黑色的森林里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人虽没有感觉,但也被马的反应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