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他把大包小包丢在长椅上,始终没有进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妻子,他们又被撵出来,无家可归了。
夜幕降临,看来今晚就只能坐在这儿了,他不想进病房里去,一来还有别的病人在,不想跟他们搅和在一起,二来也不想让妻子知道这件事儿,要不然又一晚上睡不着了,索性明天出院的时候再告诉她吧,得亏这医院的地暖烧得起劲儿,比那个破地下室还暖和。
老三跟行李一起挤着,坐在长椅上摆弄起着那个破收音机,也没有打开,免得那个小护士再朝他嚷嚷,摆弄一会儿便没意思了,他向来闲不住,就开始闲晃悠,当然是在能看见行李的范围内,他以前的钱和刚刚挣的钱可都在哩。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叫喊,老三竖着耳朵听起来,此刻也没活儿,闲人就爱操闲心,这个道理是啥时候也变不了。
“人都死了,还不能带回去?”一个男人问道。
“不可以,被查出非典的患者,死后必须火化,这是为了防止在传染出去,你得为别人考虑,万一传出去,整个社会都要遭殃”另一个男人坚决地答道。
火化?他是知道的,老三走近了几分,听得真真儿的。
这城里人的规矩就是麻求烦,要是在农村,人死后买上一口棺材,不大不小正合适,死人躺在里面,舒舒坦坦的走。火化?死了还得折腾,还要烧成灰,装到那么一个小盒子里,憋屈死。
男人咣一声摔门而出,着实把老三惊了一下,然后赶忙走远几步,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踏踏踏,声音越来越近,在夜里的楼道里越发的清晰起来。
“三哥?你咋在这儿?”那男人是韩沛,摔门而出的男人。
“韩老板?你…?火化…?…”老三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完全忘记自己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
“嗯,秀媛…今天下午…去了”韩沛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吐露出来。
“唉,该死的老天爷,真是不让好人活长命,真是日求喽怪哩!那…韩老板…你…”老三一个大男人,也说不出妻子那般安慰的话,也确实不知道还说什么。
“火化吧,毕竟得为别人考虑不是…听从医院的安排吧!”老三看到,韩沛的脸顿时苍老了更多,眉头皱的可怕,脸上一道又一道的褶,把照进来的月光都吸了进去,只剩下一条条漆黑的缝儿。
“倒听求他们的哩,不行,走,我跟你一起说去”老三想着,帮韩沛说上几句,替他上劲儿是唯一能做的了吧。
“就那么个小匣子,我看着就不舒坦…不能由他们”老三越说越劲儿。
“三哥,这个不同别的,非典……会传染的”韩沛自然知道小匣子是什么东西,非典这两个字,韩沛是咬着牙说出来,就是这两个字害了多少人。
他也不想多作解释,他已经没有太多精力了,自从进了这医院以后,他就把所有身心都放到秀媛的病情上,不管花多大钱,也不管跪拜哪一方神像,还是没能救得回来,悬着的心怎么着也算是落地了。
韩沛弓着腰朝门外走去,不知道腰是被什么压弯的,就跟这些天老三背着那座山时候的腰一样弯。路过长椅上的大包小包,韩沛扫了一眼,才慢慢转过头问道:“三哥这是…?”
“唉,又被撵出来了”老三叹了一口气,刚一说出口立马就意识到不对,又说道:“那个人不租给我们房子,被撵出来了”
“嗯嗯…”韩沛也没有多注意老三的话,只是知道他们再次无家可归了。
韩沛的身影缓缓地没入黑暗,明明是洁白无瑕的月光,却也没能映出他的身形,大概是涌动着太多的悲伤,光也穿不透了。
医院里又静了下来,老三继续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那装着钱的皮包,一边想着,要实在不行再回村儿里吧?笑话就笑话求吧,总比大冬天的睡凉地里头强,想着想着就进了梦里,没过多久便鼾声如雷,老三就是这样,跟妻子不一样,妻子说他,天塌下来也睡得安稳。
第二天,清晨的光透过玻璃门射进来,丝毫没有减弱,照在正流着哈喇子的嘴角上,照在眼屎聚集的眼窝里,他嘴角上扬着,扯出一脸褶子。
也不知道梦里是自己也能免费治疗了,还是找到新工作了,还是回了村子里见着孙子和孙女儿了,反正肯定不是非典被消灭了。
“怎么又在这儿睡了?”妻子一声大喊,捎带手就把老三从梦里拍了起来。
“那个狗日的,不让住了么”老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手搓掉眼角的眼屎,又拿袖子擦了擦满嘴的涎水,说道:“有一个人要租,就把咱们撵了,退了钱”
“这是钱不钱的问题?退了可往哪住”妻子一下子拉下脸来,好像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那张脸上,朝着老三吼道。
“你朝我吼甚,我也没办法啊”老三说着,翻出了皮包里的钱就给妻子看,接着又说道:“那家伙直接就把钱也赔了,这不…”
“这下可咋办呀…”妻子愁一下子布满了整张脸,就像黑墨水滴进清水里,马上散了开来。
“要不…要是…再找不到…回求吧?”老三试探着问道。
“唉…”妻子也不答话。
村儿里?就那一亩三分地,一年一成的核桃树,能养活孙子?恐怕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有个病痛了,那钱就跟出圈一样就花出去了,老了的人,哪有个不病不痛的,但是在城里?又是这幅光景。
老三刚把大包背在背上,小包挎在胳膊上,转身就要走,迎面碰上那个男人——张实初。
“三哥啊,这是要干嘛去”张实初走上前来问道。
“唉,这不出院了吗,得出去找个活计去”老三感叹着说道,然后把妻子手里的收音机抢了过来,他怕妻子给摔了,这可是他的宝贝。
“走吧,别找了,东西放到我车上吧”说着张实初指了指外面停着的汽车。
“啥?你有活计?”老三立马追问道,不知道是怕自己听错,还是怕张实初反悔了。
妻子一听老三这话,皱了皱眉赶忙问道:“张校长,你那儿是有合适我们的活计?”
她嫌弃老三说话,这般耿直,哪像个有求于人的,那话语简直就像是一根棍子,从他的喉咙里戳出来,又戳进别人的喉咙里,一点没当初刚进城的那般巧言和委婉。
“对,走吧,肯定适合你们”说着张实初把老三妻子身上的包拿了下来,说道:“三嫂,你病刚好,我来拿着吧!”
俩人跟着张实初把东西放到后备箱,然后坐到了车上,对于张实初他们是相信的,一来跟韩沛认识,还是朋友,二来他们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要不是张实初出现,可能此刻他们说不准正被人拒绝,也有可能准备回村儿里了吧,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他们也不知道张实初为啥出现,直接就要把他们接走,只当是贼老天良心发现,赐给他们一丢丢运气罢。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工作,总归是适合他们的,对于张实初,他们是深信不疑的。
当然现在的他们还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回,让他们在这大城市接连呆了十余年,是从五六十到六七十的十年,也是从不变到变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