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近午时,暖暖的阳光姗姗来迟,将渊底迷雾驱散开来,也让牧十一看清了那一片风景。
水潭边,桃树下,一个俏丽少女只身着一条黑色亵裤,上半身却是不着片缕,一对儿隐有几分规模的蓓蕾在风中微颤,湿漉漉的青丝还滴着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眸子里有些呆意。
“好看么?”
酒儿见他还愣着,如玉脸颊上隐有几分羞涩,银牙紧咬哼道。
“好看……”
“你还不转过去!”
牧十一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去,耳根都有些红了,脸上臊得紧,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酒儿片刻便收拾妥当,拖着那巨大锁链哗啦哗啦行了过来,自顾自在青石上坐下,冷道:“你这是干嘛来了?”
牧十一像是个犯错的小孩儿,不敢看她,低着头回道:“今个儿是三十夜,我怕你一人在这儿太孤独,便送了些吃食来给你。”
“还有,方才……”
“你还说!”
这木头!酒儿恼得恨不得给他来上一脚,看便看了,莫非自己还能挖他双眼以示惩戒?
“好啦,我不怪你了,你抬头看看我,好么?”
雨过天晴,牧十一自闲云壶里将那些物事一样样往外拿,嘴上不停道:“这是棋谱棋盘,你闲来无事可以学学,权当解闷儿。”
“这是些唐境里有名的书籍,还有几本言情的,我师父可喜欢了,我还是偷偷拿出来的呢。”
“这是柿饼,甘糖,都是些能长久存放的零嘴儿,你平日里可以用来解解馋。”
“还有这个!小梳妆台,胭脂水粉,我在洛阳买这些的时候,可是被宁姐姐调笑了好久!”
酒儿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停往外掏,慢慢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听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知怎了,鼻间就酸了,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短短一瞬,她只觉自己的初红所托非人,只怕是现在便让她去死,她想必也是无憾的。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这些东西不合心意?要不,你跟我说你要些什么,我下次给你买来!”
牧十一自小便招架不住女孩子的眼泪,当下便慌了神,只能伸出手去替她抹,却怎奈越抹越多。
酒儿见他惊慌模样,心中有些好笑,噗呲一笑,轻哼道:“呆子!”
抹去泪花,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酒儿笑魇如花:“十一,谢谢你,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酒儿放开他手,美目白了他一眼,笑道:“还有什么?”
“哦,还有这些。”
牧十一一拍额头,掏出一个大大的食盒,笑道:“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算是提前陪你过个年吧。”
酒儿在渊底风餐露宿惯了,连筷子都使不溜了,那些尝过的山珍海味也早已忘了味道,但此时的她却觉得,纵然是山珍海味,也是比不上眼前这些吃食分毫了。
两人席地而坐,落筷不停,笑声不断,酒儿听他说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经历,脸上小酒窝便再没消失过。
“好撑啊,我只怕是要胖了。”
躺在她身边,牧十一轻笑道:“胖些好。”
酒儿歪过头,看着他好看的侧脸,讷讷道:“你喜欢胖些的女孩子?”
牧十一愣了愣,却也不知沐白衣算不算胖,模糊道:“还好吧。”
酒儿白了他一眼,哼道:“那我还是不要胖了。”
“我修行的功法颇为奇特,碎星境还有些远,那天星城又只有碎星可入,我……”
酒儿将小脑袋放在他手心里轻轻摩挲,俏脸上有些羞涩道:“我不急的,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吃饱喝足,身上暖意洋洋,两人竟是这般紧靠着便睡了过去。
日光降临渊底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稍有些寒意袭来,牧十一便被惊醒了。
“你要走了么?”
酒儿缓缓睁眼,眸底有几分不舍。
“嗯,宫里还有年宴等着我去帮忙,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还有,这两个壶里是唤作仙人醉的酒,少饮暖身养魂,一日不准过三杯。”
酒儿急忙打开壶塞,刹那间酒香四溢,七彩祥云竟似也要飘出来一般,惊叹道:“这是仙人醉?”
“是啊。酒儿你喝过?”
“嗯,只不过那年份比起你这两壶,可是差得太远了。”
听她说曾饮过仙人醉,牧十一不由得对她的身份更好奇了些。
“我走了。”
“嗯。”
酒儿看着他一步一步爬上落星渊,渐渐隐没在风雪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分毫,转身回谷,拖着锁链将他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搬回去。
这沉甸甸的,却都是他的心意,哪怕重了些,她倒也不觉得辛苦了。
回到青竹阁,已是暮时,厨房里空荡荡的,想来师父已带着小邪子去了玉清宫,自己也要快些过去才行。
“牧师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师父只怕都忙坏了,牧十一哪儿有功夫陪他闲聊,急问道:“大师兄,后厨在哪儿?”
剑尘哑然失笑,指着远处那一袅炊烟道:“小师妹也在那儿给你师父打下手呢。”
还真是,李若雪坐在灶炉边,玉脸上染了一丝锅灰,被呛得直咳,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但见那一道身影,李若雪丢了手中的柴火,喜出望外地奔了过来,拉着他衣袖笑道:“这都三十夜了,你还不消停,整日不见踪影。”
嘴上说是责备,那眸子里的欣喜却似要溢出来一般。
百忙之中,沐白衣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那目光让得牧十一如芒刺在背,轻轻挣开李若雪的手笑道:“师姐哪儿会这些,还是赶紧去歇着吧,这儿我来就好,你看你脸都花了。”
听他说自己脸上花了,李若雪惊得花容失色,哪敢再停留,一溜烟儿回了闺房。
沐白衣美目瞥他一眼,意味深长,也不多言。
师徒三人齐心合力之下,一道道美味佳肴不断出锅,送往玉清宫,忙完之时天边已见星光。
几位真人,一众长老,还有众多未曾下山的弟子,将玉清宫里坐了个满满当当。
李忘生身边始终空着,谁都知道那个座儿是留给谁的。
在这寒夜里,宫外也不知自哪儿飘来几缕雨丝,落在坐在门边那几位弟子的脸上,微微有些凉。
“见过大师兄!”
“见过大师兄!”
李忘生拱手行礼,脸上的神色便如几位真人一般无二地激动。
众人眼前一晃,殿中却已多了一人,白衣白发,身负长剑,正是与牧十一有过一面之缘的谢云流!
只见谢云流并未搭理李忘生几人,目光在殿中随意扫了扫,便龙行虎步地行了过来。
“沐丫头,我没有来晚吧?”
沐白衣也有些欢喜,盈盈行了一礼,比划道:“伯伯若是来得晚些,只怕这菜就被师尊吃完了。”
谢云流自然知道她是在为李忘生说话,脸上也松了几分,回头道:“李小子,我要与沐丫头一桌,没问题吧?”
也不知有多少年未曾听到李小子这三个字了,李忘生眼里有些湿润,却笑得很开心:“当然,师兄坐那儿都行。”
最后,原本与沐白衣师徒三人坐在一起的杨秀剑尘几人被赶到了主桌,而这边,倒是聚齐了当年的纯阳七子。
李忘生终究是一派掌教,于桌边站起,举杯呼道:“年宴开始,今日里高兴,各峰夜巡便撤了吧,不醉不归!”
“十一,今年这鞭炮,便由你来点吧。”
爆竹声声,响彻云霄,玉清宫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老一辈的长老们得见当年风华绝代的大师兄,纷纷前来敬酒,谈笑一两句。
老谢就是老谢,这数十杯酒下去,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谈吐清晰,只是那微有褶皱的老脸上有了些红晕。
以老谢的修为,只要他愿,这酒也不过是白水一般,可他并没有那么做,想来,他是真的想见一见这些师弟师妹,想好好地与他们喝一杯。
“上官,十多年未见,你这肚子倒是腆得是愈发高了!是不是时常去沐丫头那儿打牙祭?”
“四师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好看,你看看我,这头发都白了……”
“凤鸣,这些年性子改了没?可莫要让我听到你还动不动打骂门下弟子哦。”
“小进,上次你来东瀛,那套剑法我已有对策,待会儿找个地儿切磋一局如何?”
“小师弟,见着我还是睡不醒!来,喝酒!”
老谢脸上醉意微醺,话也多了些,似要将这数十年的话都要说出来一般。
也不知怎的,这酒喝着喝着,也不辣喉了,更多的则是苦涩。
于睿终究是女子,心思也敏感些,这一杯酒下去,竟是香肩微颤,垂下泪来。
这一声哽咽,便似开了闸,除了李忘生之外,几位真人皆是眸有湿意,手中的酒杯却是怎的也举不起来了。
“大师兄……”
李忘生要说什么,谢云流心知肚明,挥手打断道:“重茂于我有大恩,居合道还有我一众弟子。”
宫外青山白雪,谢云流看了一眼,神色微惘,轻叹一声道:“这纯阳,我是再也回不来了。”
玉清宫里蓦然间寂静,杯盏之声尽歇。
“听说谢捣蛋回来了?”
门外传来一声长啸,却是藏书楼邢老,只见他身形伛偻,老眼却神采奕奕,手中长剑带着雪花而来!
“师叔!”
谢云流哈哈一笑,震落宫外无数白雪,当真放荡不羁,拔剑道:“师叔,落雪峰!”
说罢,玉清宫内便再没有谢云流的身影。
谢云流要与邢老打架!
也不知谁胜谁负?
那一夜里,落雪峰上云雾翻腾,时不时一道剑芒破天而去,便是将那云彩都斩得稀碎。
第二天,落雪峰上那些熊瞎子横七竖八地死了大半,仅存的那几只躲在边缘的山洞里瑟瑟发抖,几日都不敢出洞。
离着落雪峰最近的紫虚峰上,祁进看着一塌糊涂的小院欲哭无泪,都不知找谁诉苦。
老谢走了。
邢老也闭关了,藏书楼便交给落雪峰主曹青松打理,倒也正合了他散漫的性子。
这一年,纯阳宫便在那无数剑影中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