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之上一入夜,气温骤凉,那几位守夜人裹着棉袄,围坐于火炉边,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恨不得再多穿件皮袄。
三个年轻人接了这差事不过两三年,其间龙门镇安然无事,自然而然地便有些松懈了下来,靠在墙根边谈天说地,嘴里不住地打着哈欠,仿佛一停下来就能睡去一般。
老陈头是龙门镇的老人了,在这守夜岗也驻留了十多年,向来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是个能让镇长都放心的人。
呼。
夜里的大漠,风沙甚急,岗哨不过是个四面透风的小亭,时间久了那榫卯都松了,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忽而,老陈头自墙根站起,探出身子,如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隐没于风沙里的街道,眉头紧锁,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年轻人道:“去,跟镇长说,镇里来了不速之客,让他多带些人过来。”
“记住,走暗道过去。”
那年轻人一愣,讷讷道:“陈头儿,您是不是听错了?这夜里风沙这般急,还这么冷,谁会自讨没趣来犯事儿。”
“废什么话!让你去你就去!”另一位干瘦男子瞪他了一眼,而后小心翼翼看着老陈头道:“陈叔,可知对方的来头?”
待那年轻人悄悄去了,老陈头叹了口气说道:“约摸七八个,都带着刀,步子虽急却很稳,来者不善呐!”
陈叔原本是安庆府那边数一数二的猎户,一双神耳听觉远超常人,在这风沙之中也能辨出许多东西,他说的话,十有八九不会错。
干瘦男子还待说些什么,却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看了一眼方向惊道:“是龙门客栈那边!”
这些人胆子还真是大啊,竟敢在龙门放火,还是冲着龙门客栈去的!
老陈头面沉如水,提起刀,咬牙道:“走!”
“可是,镇长的人还没到呢!”
“等不了,先过去瞧瞧再说。”
于龙门守夜是个苦差事,吴胖子虽是个油滑之人,可这俸禄却都是按时发放的,逢年过节的红包也未曾少过一次,便连小于生了儿子也是给足了津贴的,老陈头不知道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却知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的道理。
如今事儿已出,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先去看一看的。
老陈头赶到之时,客栈内外已乱成一锅粥,逃出来的人一脸茫然,不知所措,还未逃出来的拼了命地往外挤,纷乱嘈杂随焰火响彻云霄。
哗啦。
楚阁门户大开,牧十一等人鱼贯而出,看着那片熊熊翻滚的烈火,金香玉脸上沉如寒霜,行了几步,向老陈头问道:“老陈,人呢?”
老陈头心有所愧,不敢看她,低头叹道:“对方来得太急,我先前虽禀于镇长,这三更半夜的,镇长也不是那么快能到的。”
“这火刚起没多久。”牧十一看了一眼,眉头一挑,说道:“他们还未离开!”
说罢,眼角一瞥,正瞧见几道从纷乱人群中脱离的身影,缓缓向阴暗角落退去。
“喏,找到了。”
那几人穿着与寻常商旅一般无二,却太过整齐了些,连随身包袱都不曾落下,神色也异常平静,与周围人群的惊慌失措格格不入。
试问这大半夜骤然得知火起之时,谁不是慌乱无措,恨不得多生几条腿跑得快些,又哪里还顾得身上穿着体面?
此时,吴镇长气喘吁吁而来,身后跟了数十人,手中长刀于火光之中寒光闪烁。
一眼便瞧见了金香玉,吴镇长小跑过来,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松了口气道:“还好金掌柜你平安无事,要不然我可真是万死莫辞了。”
金香玉如今可不想与他寒暄,指着那几人直言道:“灭火之事交予镇长,这几个人便交给我处理,如何?”
这女人是动了真怒啊,那几人的身份,吴镇长也能猜出个大概,也不好阻拦,点头应是便带着人灭火去了。
那几人被牧十一拦了去路,自知已然暴露,索性也不遮掩,纷纷从腰间长袍下提出长刀来,严阵以待。
金香玉缓步而来,直直盯着几人,冷道:“龙门三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家大掌柜这是何意?”
蒋天放曾投身军旅,为人处世光明磊落,这般偷鸡摸狗的事儿他可不会做,这么一想之下,这群人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嘿,都说金掌柜是女中诸葛,难怪能领着金氏商会稳立龙门十多年,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啊。”
那领头的汉子丝毫不惧她的冷冽目光,抚刀笑道:“得知黎叔他老人家去了洛阳还未回,大掌柜只不过是想借机扫清一下绊脚石罢了。”
“想不到今夜金掌柜竟栖身在楚阁之中,倒是我们失策了呢。”
“行了。”金香玉秀眉一展,看着他道:“看来你是做好准备了。”
“那是,咱们兄弟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
噗。
生死不过眨眼之间,那几人连脚步都还未来得及迈开,便已分尸四处,那红的白的溅落于街道之中,墙壁之上,令人作呕。
牧十一收了剑,站在那儿饶有兴致地看着金香玉,金氏商会的掌舵人,还真不是个花瓶啊。
“怎这般看着我?”金香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偏过头去道:“是不是很意外我也会杀人?”
牧十一看着盘旋于她指尖的灵丝,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有些吃惊罢了,想不到你的修为这么高。”
不负灵体,也未唤出本命,单是这一手灵丝瞬间灭杀七人便能让人眼前一亮,这女人的修为只怕还在自己之上。
看来那黎叔只不过是金氏明面上的高手,真正可怕的还是眼前的女人,这示敌以弱的把戏倒是演得挺好。
那边,吴镇长带来的数十青壮出力不少,不多时便已将火势尽灭,白日里还富丽堂皇的客栈,如今只剩残垣断壁,青烟处处。
有了吴镇长从中调解,忙活了大半夜,才将那些宾客和伙计尽数安置妥当,这其中的损失只有等天亮之后再作清算了。
寒风瑟瑟,月色清冷,金香玉拉了一条长凳,也不管上面脏不脏便径自坐下,看着还冒青烟的客栈,微微叹气:“呆了十多年,一砖一瓦都已熟悉,想不到一把火便没了。”
牧十一也不知如何宽慰,想了想道:“你说,那人会不会察觉了你与军方联手的意图?”
“应该不会。”金香玉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两人无论是实力还是心智,都是蒋天放更胜一筹,连蒋天放都未有动作,他翟临更不必提。”
牧十一点头道:“其实也无关紧要了,明日天策铁蹄一到,他们都会尽付烟尘。”
金香玉看了他一眼,说道:“黎叔明日也该回来了,动手之时,那黑市便由我金氏商会去吧。”
牧十一愣了愣,小声嘟囔道:“女人还真是记仇。”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早些睡吧。”
黎叔已有七十多岁,修道有成,驻颜有术,看着不过是中年模样,随身带着一把折扇,满满的书生气。
黎叔本已是风尘仆仆,甫一落脚便见一片残垣败瓦,听闻昨夜之事,差点便要拔马奔黑市而去。
临近正午时分,账房先生总算是将所有损失清算完毕,光是重建客栈便需七八万两银子,还有昨夜入住宾客的损失也需一一赔偿,也不知他们是否有所谎报,竟也有三万两左右,金香玉倒也懒得计较了,这么一算下来,这一把火烧了金氏商会整整十多万两银子。
十多万两银子,可是整个金氏商会一两年的收成,伤筋动骨不至于,但不心疼却是假的,那一笔笔账目看得金香玉直咬牙。
客栈重修之事还在商讨之中,原本的那些伙计便都在楚阁落脚,若非楚阁这边是三进三出的大商铺,后院极为宽敞,还真安置不下这二三十号人来。
日暮西下,众人落座。
今夜似乎极为丰盛,金香玉本是一脸疲惫,只尝了一口便眸里放光,急问道:“这菜是谁做的?比我那客栈的大厨都胜过许多了。”
“这是十一做的!”丁宁那得意的模样,倒像是她做的一样了。
徐茗也点头赞道:“都说沐师叔手艺了得,牧师弟这是得了真传呐!”
牧十一笑而不语,他那是懒得去下功夫,若不然将前世那些菜品琢磨透了,哪一道不能名扬天下?
咚咚咚。
这入了夜,也不知是何人敲门,看众人吃得兴起,牧十一便起身去开门。
“哟,正赶上饭点儿了,闻着挺香的嘛!”
门一开,香风而至,黑衣劲装,手提长枪,英姿勃发。
来得还真是时候,牧十一微微一愣,躬身行礼:“见过宣威将军。”
哗啦。
叶麟等人听到宣威将军四字,纷纷起身行礼,脸色几多恭谨。
金香玉与黎叔见过礼后,眼中颇多好奇,不住打量着这名震唐境的宣威将军。
曹雪阳将长枪置于墙边,拍了拍牧十一的肩,笑道:“又不是我营里的兵,无需这般拘谨,唤我一声雪阳姐便好。”
军旅之人多直爽,牧十一对这位大姐姐心生几分好感,请了曹雪阳落座。
“雪阳姐,只有你一个人来么?”
曹雪阳赶了一天的路也是饿急了,落筷不停,白了他一眼,嘴里嘟囔道:“想想也不可能啊!我也不知如今此地的情况,便让大军在楼兰旧城驻扎等消息了。”
牧十一点头,起身道:“这两位是金氏商会的主事人,蝰蛇帮与黑市的情报便是他们提供的。”
金香玉看了一眼曹雪阳,认真道:“不知宣威将军此次带了多少天策军前来?”
“五千!”
闻言,金香玉与黎叔神色一震,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欣喜。
五千东都之狼,加之宣威将军坐镇,大事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