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晦的残缺世界中,仿佛凝滞了时间的众人围观着在空中悬驻的两人一狐。虽说是围观,分布于丛林与观前坪地的人们,目光却是集中于陈平之前盘坐的蒲团上,无法改变视线,仿若蜡像般维持着姿态。
明明只是方圆不过几步的空间,仅容陈平一人立足,此刻却变得浩瀚如汪洋如苍穹,望得穿却感觉无穷尽;冲天的霞光如同天柱一般,却不能驱散一丝一毫的黑暗,那霞光明如日月,却又仿佛黑体一般不发出任何光线,无法从它本身以外的存在得到例证、旁证,幻觉一般,否则这残缺的世界内早就五彩流光了。
这种奇异的情况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周之楚的认知,完全不符合他所学过的现代物理学,尽管他对这门学科一知半解,可这霞光却并不遵守最基本的规则,可以直接观测,却不能被间接观测,仿佛是不存在的东西炫耀着自己的存在,就如同五彩斑斓的黑色。
眼前的奇异景象还不止于此,星图悬于天穹,点点星芒汇集成海,照耀残缺的世界,在流动的星光中,充斥着浩瀚的如狱天威,令人难以反抗,可这威严却又并非针对三人,即使是冒天道之大不韪的陈平也并非其在意的对象,祂仿佛只是发号施令,机械、冷漠,没有任何感情,喜怒哀乐全无意义,这股威严也只是顺手为之。
即使是陨落之后,相隔了六百年之久又再次复苏,祂却没有丝毫欣喜、庆幸,不做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感情,仅仅遵从着太古以来的本能。
正如天劫。
这晦暗的世界中,天穹中,星图中,酝酿着极强的危险和劫难,它却不像天道一般将一切都置之如无物,它有着明确的目标——陈平。
天劫,目前还没有具体的形体,仅仅是前奏,可是以周之楚凡胎肉体也能感知到那股不可思议的能量和威势。
如果说天道的威严是浩瀚的大海,那么所有人都是其中的水滴,可以在祂的威严中自由生活,却也会在怒涛狂潮中身不由己。
而天劫的威严则并非如此,将之比作山崩地裂,那么所有人都笼罩在其阴影之下,不过所处的位置各不相同,或者远观之,或者耸闻之,或者亲历之。
天劫,就是一柄悬诸某人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而真正的恐怖,非亲历者不能理解。
陈平,就是亲历者,那个某人。
周之楚感之便已悚然,而陈平更是处在天劫的正中心,所遭受的压力、所面对的恐怖难以想象。
周之楚难以出言,仰望着星图,每当感受到天劫的威势就仿佛刀斧加诸肉身。
陈平同样仰望着,悬驻于空,恍如隔世,自然站立,面色如常。
星穹之上泛起光芒,熠熠星辰蒙上了一层雾气,那极光恍若游龙一般在其中游动、蜿蜒,沿着某种莫名的结构和线条,闪烁而明暗交替。
突然之间,极光大盛,如同闪电疾速蔓延星图,诸多星辰都淹没其中,黑暗的天幕仿佛被撕裂一般。
一瞬间,极光从浩瀚高远的天穹中直直垂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刻印在陈平身上,道袍仿佛被星图刻印,闪烁着微蓝的光芒。
紧接着,陈平身上本来密密麻麻的微缩星图霎时间放大,湛蓝的光芒构成了一角清晰的星图,模模糊糊的,却能看出一只动物的轮廓。
那影子只一闪而过,星光描成的线条就开始收缩,仿佛是熔烧的纸片,又仿佛汲水的布料被缓缓地浸没,奇异地缩小成一个微小的点,最后消失不见。
那灼烧的星图遍布全身,不止道袍,更有陈平那清瘦的脸庞和双手,宛如被侵蚀一般将星图纳入体内。
与此同时,晦暗天幕如同闪电一般沿着星图主线裂开,灌入明亮的天光,驱散了残缺世界的黑暗,随着陈平身上星图的消失,天幕碎裂成块,仿佛冰消雪融一般迅速散去,再次露出湛蓝的苍穹与白云。
天劫过去了?
周之楚心里没底,世界褪去了晦暗之色,可是天劫的威势依然没有消散,仿佛一柄锐利的锋剑插在心头,令人心悸。
他再次感到自己对修仙一事的无知,只能求助百科全书:“仙子,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九尾狐从星光大盛时,也盯着陈平,此时开口道:“刚才陈平身上浮现的,是心月狐,二十八星宿之一,其性如火,大凶,又主牢狱之灾。”
周之楚对此毫无概念,诚然,二十八星宿之说与地球并无差别,可他二十多年来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天文星象这一领域仅仅是偶有耳闻的程度,有些隐约的印象,并不清楚具体含义,更别谈在另一个世界中仙道领域的象征意义了。
九尾狐像是知道了他的疑惑一般,继续开口:“这并非简单的神通或者诅咒,而是‘烛火驱狐星宿镇狱月象’,将陈平的魂魄、灵胎禁锢在体内,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逃脱,哪怕是元神、元婴。”
陈平看了看略显枯瘦的双手,微微鞠躬道:“多谢道友解惑。”
“可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周之楚还是不明白。
“这意味着,至死方休!”九尾狐后半句一字一顿。
“什么?”周之楚大惊失色,“可天劫不是都有一线生机吗?”
根据多年的修仙小说,天劫虽然九死一生,可是总有一线生机,否则岂不是将仙路堵死了,纯粹就是赶尽杀绝,还修炼个屁啊。
“没错,正常的天劫都是有一线生机的,倘若是循序渐进、积蓄境界,天劫虽难,却不是至死方休。无论天雷地火还是恶风心魔,总有定数。熬过去就更上一层楼。”九尾狐点头,“然而陈平并非如此,乃是使用禁术、强迫境界,虽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却仍是违逆天心,与其说是天劫,不如说是天罚,自然要将他灭杀得点滴不剩,以儆效尤。”
“可是,修仙者都没了,做给谁看啊?”
“你我二人啊。”九尾狐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盯得他头皮发麻,“况且也未必要有旁人,陈平违逆了祂的规则,就必将受到惩罚,无关其他。”
周之楚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出声:“仙子,你有没有办法可以……救下陈平。”
九尾狐昂头挑眉,“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天道亲自出手,绝无幸免。天道之下皆为蝼蚁,你我又岂能反抗?况且,他也未必希望如此。”
“嗯?”周之楚飞快地看向清瘦的道士。
陈平面带笑意,微微颔首,“小道友的一片好意,贫道心领了。”
周之楚心中一凝,这就是标准地婉拒。
果然,陈平抬头望天,双手负于身后,长叹道:
“贫道既违天意,自当受劫,此乃自然之理,不可逆天行事。”
周之楚沉默了,其实他也知道,天道亲自下场,岂有幸免之理,不过心存幻想而已;况且陈平的禁术已将体内魂魄化去,用以突破境界,纵使能够从天道手下逃脱,也是风中残烛、命不久矣。
陈平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仿佛送别一般道:“道友,你我虽相交不久,然一见如故。今逢此变,天人永隔,贫道有一物相赠。”
说罢,清瘦道人一手朝下,向道观虚握,然后摆手至身前。只见一物破空而来,攸然飞至周之楚面前,平正悬停。
那是一册古书,卷成柱状,黯青封面麻黄纸张,边缘参差不齐,颇有些年岁久远的味道。
周之楚拿过之后展开书册,约一掌厚,较寻常的宽长少许,封面没有字,他随意翻了翻,发现这些字和周朝现在用的并不一致,更加繁复,作为文盲穿越过来的他全然看不懂。
他无奈地将古册揣入怀中,询问道:“道长,这是……?”
陈平开口相告:“此乃太清观的古卷,据传拓印自道统正传,成书年代在武王伐纣之前,甚或太古洪荒。年深日久、古文失传,已无人识得。不过想必九尾道友应该认得。”
周之楚正欲开口询问九尾狐,突然九尾狐真身如猎食般兽伏,低沉道:“来了!”
“什么?”他茫然抬头,却猛地感知到了某种骇人的力量爆发,旋即醒悟过来,“天劫!”
周之楚急忙看向陈平,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既没有遮天蔽日的黑云酝酿的雷劫,也没有地动山摇的声势,陈平静静地悬驻于空中,眼神清澈,只是看起来有点模糊。
模糊?
周之楚急忙揉了揉眼,虽然上辈子近视很严重,摘下眼镜几乎双目失明,自从穿越之后借体重生已经不再受此折磨了,怎么会看不清呢?
他睁开双眼之后,定睛一看,陈平还是模模糊糊的,似乎更加严重了。
但是他没有再肉眼,因为他注意到远处的山林、人群都清晰无比,那可以肯定,问题就出在陈平身上,或者说出在天劫身上。
可这到底是什么天劫呢?仅仅是让人看不清吗?马赛克攻击?像素失真?
周之楚疑惑丛生,九尾狐适时开口:“此乃风劫。”
“风劫?”
“对,雷劫锻体淬魄,心劫洗练道心,火劫熔烧污秽,风劫整饬周天。”
“整饬周天?什么意思?它可以整理身体吗?”
“不,恰好相反,不是功效,此乃应对之法。”九尾狐正色道,“风劫来临时,需要将体内周天整饬、诸元混一,否则极易身死道消——因为恶风乃是发自体内乱象,如积伤暗疾、血脉不畅、灵胎失常等等,乱象越多恶风越厉害。”
周之楚缓缓转向陈平,神色肃穆,“那他岂不是……”
“没错。”九尾狐缓缓点头,却不再多说。
对陈平来说,此劫无疑是最难渡过的,也是针对性极强的——他用了那般禁术,不光魂魄即将化尽,而且寿命大减、灵根俱毁,不消说,体内肯定是乱得惨不忍睹。而这风劫发自体内薄弱虚冗之处,此种情况下,威力又岂能同日而语?
虽然天道也没打算让陈平渡过此劫就是了。
这风劫,与寻常的风不同,外人难以感知,渡劫者体内恶风肆虐而不影响周遭。
周之楚放眼望去,清瘦道人整个人都变得模糊,仿佛隔了一层水帘子,只能看到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眸光熠熠。
细细观察之下,他的身体并非是模糊,而是被看不见的风不断吹走细微的离子,仿佛形成了风带。
星图镇狱,恶风化体,无疑是死劫,可陈平丝毫没有慌乱,任凭体内恶风肆虐,身体一点一滴地消融在风中。
“幸好他率先化去了‘爽灵’,否则此际魂魄消融的痛楚就可以让他神智尽丧。”九尾狐低声说道。
这也并非值得庆幸的事,不过能够少受点痛苦,也算是一种安慰了吧。
周之楚无力回天,九尾狐则受天道威严压制,无法出手相助。
一人一狐只能沉默地看着陈平受劫,那恶风无形无质,已将他的形体掩盖在莫名的波荡中,一点一滴地消融于天地间,。
忽然,传来一道清澈明亮的声音,陈平面目模糊,看不清是否开口,但可以肯定是他在朗诵着什么: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
陈平声透云霄,在一片模糊中静立。
“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脚下薄云被吹散,双脚渐渐模糊得似一张薄纸……
“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
双腿也薄如蝉翼……
“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
腹胸仿佛即将随风而逝……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
陈平仅仅剩下身影,面目、身体都失去了形体……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仿佛终结号角一般,消融得如同影子的陈平轰然破碎,粉末随风飘散,在七零八落中渐渐融化,还未落到地面就点滴不存……
“这就是……化为劫灰……”九尾狐声音低落,周之楚沉默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