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12月31日。
已近傍晚,刮了一天的风,终于累到他腿软,慢了下来。
队里值班的人都回家陪孩子老婆了。我们没有家的人,有值班包年服务。
自从毕业,一直在单位宿舍住,吃住工作全在一个楼里。时间久了,内心也想有个家,一个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今天是年底最后一天,单身的人,总未免会有一种无名的怅然和失落。
三个单身的人在一起,就会有了很多乐子。
我和老三、老四周坐在刑警大队的值班室,电视连着一台金正VCD机,正播着《黑客帝国》。
老三和老四都是我警校同班同宿舍的哥们儿,我们不按姓氏笔划排序,都是按年龄的,七个人里我最小就成了老疙瘩。当年在学校条件有限,如果有三支香和一碗北方大拉盖(地方白酒的俗称),那就和刘关张一样了。
“我操,还是人家美国拍的这玩意儿叫玩意儿哈!真他妈好看啊!”老四盘坐在床上,边摸着大腿边撇着嘴说:“老疙瘩,你这次整回来的高清啊!不错,不错。”
毕竟当了四年的CID,看清楚是CID而不是VCD!
我有点个人爱好,对各类型的影片都略有研究。一来二去的,就和附近几家音像社相处的还算通透,他们有啥好片子,我都能尝个鲜。没这两下子,还干啥刑警!?
“操,好像你真能看懂似的。”老三站起来,不屑地瞅了老四一眼。
老四瞪了老三一眼:”你瞅个XX啊?滚一边去,别挡着我看电视。“
”对啊,我就在瞅XX呢!“老三嘻道:哎,老疙瘩,这玩意儿一句中国话不说,我咋就看不进去呢?下回,你能不能整个无码的回来?“
”行啊,三哥!“我哈哈道:”还是你懂生活,你要是真想看,我给你演咋样?“
三哥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不和你们扯犊子了,我去泡泡脚,早点睡觉!“说完,他转身去了隔壁的办公室。
分局办公楼是个四层半的旧楼,装着七八十人工作,环境比较拥挤。刑警大队的十八勇士在局一楼,大队长把两个值班室腾出一间给我们三个人做宿舍,其他人的办公室将我们卧室团团围住。
我们宿舍有两大功能:里面有两张上下铺,可供休息。平时是我们的专属宿舍;如果有了案件,宿舍就会华丽变身,成为犯罪嫌疑人专项的VIP审讯室。
老三整了大半盆的热水,坐在自己办公桌泡泡脚,也是一种享受了。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衬衫、领带和棉风衣,梳着背头,透着一种特殊的气质。
老三脚在热水盆里没法站起来,打量一下来人,问道:”你找哪位?有什么事?“
对方也看到三哥的脚在水盆里,秋裤挽到了膝盖,他没有接三哥的话,问:”你怎么在办公室洗脚?看你们这屋里,成什么样子?“
老三心里一紧,暗自嘀咕:这人不认识,看样子来者不善啊!莫非,是省厅暗访的?他也不敢冒然顶撞:”我今天值班,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对方还是没有接话:”你们值班局长在几楼?“
老三赶紧擦了脚,塔勒着鞋站起身:”在三楼。“
对方面无表情,转身出去。
老三也跟了出去,想看看这人去哪,因为值班室里还有我和老四在看VCD呢。这时大门外又进来一个年轻人,跟着那人往楼上走,年轻人回过头轻声对老三说了一句:”这,是市里许副市长。“说完,两个人就上了三楼。
我和老四并不知道外面来了个副市长,浑然躲过一劫。老三走进来,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操,市长多了个XX。“四哥歪着嘴哼道:”咱洗个脚有啥错?他还能把咱整成副民警啊?有能耐,他把欠咱的一年工资发了!把咱行政编解决了!“
”对啊,“我附和道:”咱正规警校毕业的成了事业编,半路杀进来的全是行政编,光他妈的让等等等,要等到猴年马月能转正啊?万一不转正咋整,今天可是巧了,咱去楼上问问市长。“
洗脚的是老三又不是我们,他自然没心思开玩笑:”这事儿,咱是得先和刘大队汇报一下啊!“
话音未落,报警电话响了。铃声非常尖锐急促,刺得大家脑神经猛地一跳。
哥仨儿,也没顾得上继续上楼问候那位许大副市长,就和同事们忙乎了一夜,抓了两名抢劫出租车司机的犯罪嫌疑人。
做笔录,起赃,写文书,办拘留审批手续,不亦乐乎。
凌晨三、四点钟,是最冷的了。折腾了一宿,犯罪嫌疑人都耷拉下脑袋睡了过去。张哥进来看了看材料和手续:”你仨换班看人吧,能睡的先睡一小会儿。“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捅咕醒。我眯眼睛一看,是刑事技术的郑哥。
”昨天听你说,你今天去相亲吧!”郑哥低头问我:“是不是今天,赶紧的收拾收拾!“
我扑楞一下子坐起来,对啊,差点把这大事忘了。
经过简单洗漱,我套上了我舅舅宝安的黑色貂皮,出了单位。
女方约的地点是市中心医院,也就是人家的工作单位。
今天元旦,能坚持上班的,估计也就是像我和她这样的单位了,都是革命同志。
我在住院处一楼等了一小会儿,女方就从楼上下来了,旁边还跟着个中年妇女,估计是她家人或亲属。
女方个子中等,长得挺干净,穿着一身天蓝色护士服。我也没太好意思抬头看,简单寒暄几句,互相留了手机号,就算彼此认识了。
女方当时用的手机是诺基亚3310,我用的应该是爱立信398吧,没错。
后来,我们又见过三、四面,围绕工作生活和家庭等做了相互的了解。紧接着,人家给了一个消息:家里老人考虑我的职业风险系数高,而且这个群体里好人少,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呗,我也是有高傲灵魂的人!我还高高兴兴的回单位,继续搂着三哥、四哥睡。
那个时候,三哥也在四处撒网,重点钓鱼。大家上班好几年,苦于没办法,一直在单位宿舍熬着。其实,都想早日逃离那个曾给我们带来无数欢乐的小窝。
谈对象是两个人的事,剃头挑子,不能一头热啊!
刑事技术的郑哥,有一位堂弟大波,在工商局上班。都是好酒好交往的年轻人,我们处的比较熟。
这位大波哥,居然和我这位护士是亲表姐弟的关系。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有点小啊。
前世不相欠,今生哪能再相见?
就这样,因为大波哥的存在,我和护士同志又有了新的联系。逐渐,凭借我善良的本性和高尚的灵魂打动了她的家人,终于同意我们继续来往。我用我的灵魂,“骗”来了一个妻子。
一来一往,就是一年。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刻,我就尴尬得很。
父母在小村子里劳作一年,攒不下多少积蓄。我参加工作四年,月薪486块现大洋,加上100多块的体外收入,也就这么多了。除去每月的伙食费,还有和领导同事们及各路朋友的情感投资,基本上是月光光,心慌慌。
我和女朋友还沉浸在浪漫的恋爱美梦中没有苏醒,外面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
从小到大,舅舅宝安把他对母亲宝柱的关爱,都投射到了我的身上。宝安为我解决了房子问题,我在女方家人面前,也算有了立锥之地。剩下还有一大摊子难题,结婚,可不是两个人睡一觉那么简单!这个时刻,应该有贵人出现了。
我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站了出来:“剩下的,我们全管!”多么慷慨,多么富有正义感(这些词语我想了半天呢)。这不是个童话故事,我不是灰姑娘,女朋友也不是王子。之所以,老丈人和丈母娘能挺身而出,女朋友付出了很多的努力才争取来的。
我的灵魂对此愧疚不已,我不像要娶媳妇,有点儿入赘的意思呢?我真正愧疚的是,结婚时,媳妇穿的婚纱是花70块钱租的;我和媳妇带的情侣腕表,是买LG冰箱时赠送的价值100元的低仿欧米伽经典款。
岁月蹉跎,几经风雨。
岳丈因意外已故去十四年,岳母也已经两鬓花白。感谢两位老人,当年能看得起我,让我第一个逃离单位的宿舍,让我有了一个温馨的家,让我人生曲线有了新的方向,谢谢。
妻子和岳母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才走出岳丈意外离世的阴影。剩我一个男人,面对两个女人,第一次当丈夫和姑爷,没有经验啊!
我的工作性质特殊,刑警里队没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闲暇之余,为了交际和应酬,难免会邀领导同事们或者各路朋友灌上几杯,无论是北方大拉盖儿、佳凤12度,还是烧刀子、绿棒子等等来者不拒,从五八元溜炒、狗肉馆子,到聚丰园、四海宴,实在不行再来一顿烧烤,感情加深多少不好计量,倒是每每都酩酊踉跄着回家,给妻子添了不少堵。
妻子和我玩笑过,也斗争过。两个棱角分明且性格倔强、灵魂桀骜的人,难免刀兵相见。有局部的地方武装冲突,也有恢宏的“百团大战”,历数大大小小百余场,我没赢过一次。
和,就算我赢了。
妻子在普外科工作到2007年,调整到了胃镜室。她属于在家懒得要死,在单位勤快的要命!平日里,只要能有懒觉睡,吃穿方面从来不挑剔。由于,我们主流购物圈子在地下商业街之类,面对那些个死缠烂打的小老板儿,培养了自己强大的砍价能力,有益一生。
—妹儿,你穿着咋就那么漂亮啊!你也别讲了,给姐开个胡。
—妹儿,别走了,回来,回来,拿着吧!
—你不买,你试半天干哈!?
现在想起来,都挺搞笑。
在我的生活里,妻子一直都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我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任副所长,后来任所长,又回到局里的治安科、法制科,包括在派出所期间考了五年的司法考试,无论好坏。妻子都会祝贺我、安慰我,陪我大笑,陪我流泪。
这,就是我的妻子。
还没有介绍她的名字吧,在我的微信里,置顶:司令!
提起这位司令,话就多了,居然忘了头尾呼应。我捎带着,把片头的几位再讲两句。
因为三哥下班在办公室洗脚的壮举,惊动了那位许大副市长。两天后,领导把我们刑警队“清”出局办公楼,搬到了辖区偏僻的木材厂院内。
2018年,三哥已经任市里某区刑警大队大队长。
那位伟大的许副市长,后被调到伊春市任主要领导,家里有著名的的许氏大酱。数年前,他因为违法违纪问题被巡视下去,就淡出了百姓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