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田软溪便被放入了那具描满了各色鲜花的棺木中,在邻村那群男人们的阵阵吆喝声中被抬向了一个偏僻的山坡。
山坡上又多了一座新坟,看上去就像是山坡的一个伤疤,一抹黄土就结束了一个生命的精彩和无奈,一个伤疤却又预示着另一些生命轮回的开始。等到来年的时候,她或许已经长成了一棵树、一株草、一枝花,在这片郁郁葱葱的上坡上继续着新的生命。这儿可能就是快乐的天堂,有精灵一样的鸟儿在欢唱;有各种各样的花儿在悄悄绽放;树木是那样的高大茁壮;天空又是那样的净蓝明亮,这个幽静的世界又有哪里能比得上呢?
几周后,田软溪的父母从外地赶到了姑妈家,他们在软溪的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面对软溪父母的再三追问,可怜的姑妈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泣不成声的姑妈跪倒在软溪父母的面前,久久不愿起来。见此情景,我再也忍不住了,依着姑妈也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地说道,
“是我……是我的错。我约了软溪一块到姑妈这里来玩,还瞒了姑妈去爬山,谁料到有那样危险,软溪为了救我,自己摔下了悬崖……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软溪……”
听了我的话,软溪的父母也止住了哭声,搀扶着姑妈起来,几个人都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第三天早上,软溪的父母从坟头上捧回了一些土,装在了一个精美的盒子里,带着这个盒子他们就匆匆地离去了。
我仍决定留下来,陪在姑妈身边,在这个山清水秀的静寂世界里过些清静日子。
软溪的离去对姑妈打击很大,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两鬓又添了些白发,形容也越发憔悴了。邻村一些跟姑妈熟悉的人也经常过来,陪姑妈说话,开导姑妈。尽管如此,姑妈整天仍是忧心忡忡,精神不振。一天晚上,我坐在姑妈的床上跟她闲聊,姑妈这时才对我诉说了她的往事。
姑妈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就是这个老厂的工人,他们有一个儿子,就在儿子不到十岁那年,丈夫患上了重病,半年后便去了。老厂的领导照顾他们孤儿寡母,就给她在老厂里找了份活干,没几年,老厂进行改革,她又被迫下了岗。从此后她和儿子养羊放牛,两个人省吃俭用,相依为命。就那样十几年过去了,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高长壮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欢喜。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也就是在五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作兽医的儿子去邻村的给牲口看病,回来的路上踩到了被风刮断的电线上,她等了儿子整整一夜,可儿子却永远地离开了她。
儿子死后便有人开始传言,说她是个命硬的女人,不但把自己丈夫的性命克死了,就连自己儿子那样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同样避不过去。自此,好多人便躲着她这个有凶灾之兆的女人了。后来老厂搬迁了,她就留在了这里,也就是在这里,她一个白发人已经送走了两个黑发人,她已经真的在怀疑命运是不是会捉弄人。
这天中午,邻村的老村长提了一筐子金黄的橘子来看望姑妈,并告诉姑妈,说村里人已经商量过了,要姑妈以后不住在这里了,这座屋子太晦气了,换个地方住会交上好运的。村上的学校里还有几间空闲房子,要姑妈搬到那里去住。听村长说让搬到学校里去,我不禁心头一动,暗暗地称赞起这个主意来。因为以前跟软溪闲逛的时候到过那个地方,的确像一个世外桃源,在我的印象里,村里的那所学校更像一个花园、一个果园,几次经过那里,都被一院子碧绿的颜色吸引得驻足看半天。
如果能住到那个园子里去,的确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每日里就可以跟那些甜甜的花儿、可爱的树木、香香的果儿为伴了,那样的话该是一件多美的事情呀!闲来无事时穿行于红花绿草间,那是多么快乐的事呀!然而不管大伙怎么劝,姑妈还是在犹豫。避过旁人的时候姑妈才告诉我,一来她舍不得丢弃这几间已经住了多年的老房子;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在接受村上人给她的恩惠,因为她没有能力回报人家,那样她的心里会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听了姑妈的话我什么也没说,我能明白她的心思。
这天吃过早饭,我跟姑妈正准备出去走走,这时老村长急匆匆地进了屋子,一进门就扯着高嗓门喊道,
“办妥了!办妥了!我已经找人去给你们收拾房子了,挑个好日子就搬过去吧!”
姑妈忙拉凳子让老村长坐下,一边示意我给村长到水,一边说道,
“快别忙,快别忙。老村长啊!我这个孤老婆子已经给大伙添了不少的麻烦了,再不敢了呀!”
“老嫂子,您呀就甭推辞了,这可是大家伙的意思!”
“老村长,不是我这孤老婆子不领情,只是这往后的日子,还有麻烦大家的时候,我给大家伙又帮不上忙,叫我这心里头……”
“您这话说到哪去啦!只要您把自个身体弄好了,就是给大家帮忙啦!”
老村长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着,一旁的姑妈却抹起了眼泪,见此情景,我的脑海里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去学校里当老师,这样一来,就有理由说服姑妈搬家了。想到这,我便壮着胆子问老村长学校里是否需要老师,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给村上的孩子当老师。听了我的这个提议,姑妈和老村长都张大了眼睛看我,惊讶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如果真需要老师,我就给孩子们代课去。”
“要是这样的话,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呀!还甭说咱学校里缺不缺老师,学校里压根就没有个像样的老师,现在的那几个,也就是村上几个识字的,先头分来得早就跑了,你要真的愿意给娃娃们代课,那可是娃娃们的福到了呀!”
老村长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格外兴奋地看着我和姑妈,激动地说,
“老嫂子,看看,这回您要是不搬家,我就不依啦!看来,你应该是大家伙的福星才对呀!”
姑妈也站了起来,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老村长,低下头没有言语。
老村长甩甩袖子转头就要走,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去,姑妈跟在他身后几次欲言又止,老村长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回过头来仍情绪高涨地叫道,
“就这么定了,挑个吉利日子就搬!老嫂子这次可给我们帮了大忙了呀!”
送走老村长,我和姑妈回到了屋子里,姑妈拉我坐到了床上,看着我,半天无语,然后自己却开始抽泣起来。
“姑妈,我说错话了吗?”
姑妈抬头看着我,带着哭腔说道,
“好孩子,你不能为了姑妈,做出这么轻率的决定呀!你还年轻,又有文化,过些日子就走吧!做你自己的事吧!不用陪姑妈了,我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不,您想错了!姑妈,跟您在一起,我很开心,呆在这儿,我觉得很轻松,这就够了。您不要想得太多,姑妈,我做这些全是因为我喜欢,我愿意做,若是哪天我不再喜欢了,自然要走的,到时候您留也留不住!”
“既然这样,姑妈也就不说什么了,就由着你吧!”
我搂住姑妈的脖子,笑了。
一个礼拜后,我和姑妈搬进了学校。
这是一座再简陋不过的学校。一进学校大门,右侧是一片两个篮球场地大小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是一排青砖砌成的教室,左侧两间刚刚整修过的瓦房就是我和姑妈的住处,已经处在一片花草和果园的包围之中了。
虽然已经决定给孩子们代课了,但我终究不曾当过老师,心里也明白一个老师的文化程度并不能与其授课能力划等号的,所以我的心里也很担心,如果自己在代课这方面真的很欠缺的话,那岂不是误人子弟了。于是我决定先听别的老师几节课。
这天早上,我被校长安排去听何花老师的语文课。
何花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大大的眼睛,齐耳的短发,说起话来眼睛总是眨个不停,眼神中流露出孩子所特有的那种调皮。何花是村上同龄人当中唯一一个在镇中学念过初中的孩子,但只念到初二就没钱再念下去了,回家后就到了村上的学校教书了。何花是个老师,但她站到学生堆里更像个孩子,让人很难分辨的。但何花悄悄告诉我,她其实已经二十出头了,教龄已经有五年多了。
一上课,讲台上的何老师便显示出了她的威严,她开始逐个检查同学们的作业,刚才还吵杂的教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你的,还有你的,作业哩?翻了半天也没翻到,写了没有?给我!”
何老师从学生手中夺过本子,“啪”一声摔在了学生脸上,
“作业没完成还来干啥?出去!”
见此情景,我的心中都感到有些紧张,仿佛自己也是一个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深为这位小老师的严厉感到吃惊。
作业没有完成的同学少说也有七八个,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纷纷离开了座位靠着教室后墙站成了一排。何老师怒目圆等地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站整齐了,便开始讲课。
这节课讲得是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那篇文章,何老师先为大家朗读了课文,
“大娘,停住你送别的脚步吧!您为了给我们缝补衣裳,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里同桌的两个男生忽然打了起来,何老师停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将手中的课本砸了过去,紧接着,何老师朝两个大家的学生吼道,
“过来,到黑板这来!”
两个男生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讲台前,何老师向他俩一人递上了半根粉笔,
“默写词语。谁要是写错了,或者有不会写的,下去之后就给我狠写,一直到把手写烂喽!”
接着,何老师便听写同学们的词语,完了之后,便讲了课文的写作背景,以及作者的详情,分析了课文的段落大意,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
课后何花告诉我,说现在的孩子可真了不得,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他们就会爬到老师的头上去。特别是学生看她年龄小,开始根本就不当回事,后来变厉害了,学生们才有所收敛。
听了何花的话,我的心里感到特别茫然。因为在我看来,孩子跟老师之间应该是一种友好的朋友关系。老师与学生,一个是真善美爱的启发和传播者,另一个则是这些美好东西的聆听和学习者,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和谐的,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是美妙的,如果情况真像何花说得那样,老师和同学岂不是总处在一种敌对状态中?生活要是那样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我决定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来教导孩子。
语文课上,一方面我紧抓课本的基础知识,新的字和词语都要做详细的解释,以便于他们对课文的理解;语文课上我总喜欢旁征博引,讲一些名家的小故事和一些短小精悍的作品,以此来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力。课后,我还找来一些优美的散文和诗歌,教孩子们朗读和背诵,并且找出空余时间组织班上同学们进行比赛,评选优胜小组和个人,以此激励同学们的学习热情。数学课上,每次先把班上三十多个同学按自愿原则分成五个小组,然后再讲新课,新课讲完之后,就让各组派出自己的队员在黑板上参加练习题比赛,最后再评出优胜者。这样一来,同学们的学习兴趣就被激活了,课堂气氛不但变得异常活跃,同学们学习的主动性也明显提高了。
两个月后学校进行期末考试,我所带的五年级成绩名列乡上第二,这样的成绩是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
辛勤的付出总是有回报的。看到同学们在我的教导下个个进步都那么快,我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甜蜜,特别是在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之后,村上不少学生家长提了东西跑到学校向我致谢时,我的内心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与他人交往的快乐。只有你为别人付出真情,给予别人一片深深的爱,便可以收获一种被别人认可和接纳的充实,可以使自己的灵魂获取一份特别的宁静,令自己的精神得到一种满足。当我的内心获取这一切之后,这种骄傲、满足与灵魂的宁静更能唤起我心中源源不断的爱,这让我感到幸福而快乐。